第十三章:七弦琴
我從偏門跨進長樂宮,悄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差碧拂去回褚鈺的話,稟明我已歸席。轉頭又向泰敏看去,那小妮子則對我揚了揚眉,眉目間滿是得意。 后頸微微一涼,心道這是唱的哪出戲? “都說大金的熙貴妃名動天下,不知今日能否聽娘娘彈奏一曲,也好讓我這老匹夫長長見識?”桑吉可汗笑著開口,語氣也甚是和藹。 那廂褚鈺還未出言,我便站起身來:“陛下,可汗遠道而來,臣妾自當彈一曲相迎,方才不誤我大金禮數(shù)。”雖然這父女倆是把我當樂姬使喚了,不過樂姬又如何,我并不看重面子這種東西。 今日褚鈺宴請他們,我不想讓褚鈺為難什么。 碧拂走到我身邊,我對她說:“去取我的琴來?!?/br> “娘娘……” “去吧?!蔽覍λα诵?。 七弦琴無心彈,八行書無可傳。 碧拂將我的琴抱來,我這才意識到,我竟有好長的時間未曾撫琴了。 這把琴叫憐惜,腦海中一閃而過的記憶,出現(xiàn)的是褚鈺英俊的臉。 大雪紛飛的冬日,冷月映照的回廊下,我孤身坐在屋內,身前是一把素木的琴。 褚鈺伴月而來,周身帶著夜的涼意。 他修長的手指抬起我的下顎,迫使我抬頭看他。 我一眼就望進了那深不可測的眸子里,唇瓣微啟,卻沒說什么。 記憶那么真實,真實到我可以感受到褚鈺身上那森然的探究意味,他是在懷疑我什么? “蘇熙和,你究竟在念著誰?” 蘇熙和……這是我第二次聽見這個稱呼。 “妾身當然是在念著陛下的。”我聽見自己淡笑著回應他的問題。 但面色上的表情,絕不該是深愛褚鈺的模樣,那樣子太過尖刻,又異常凄厲。 “娘娘?!北谭魃焓智那耐绷宋乙幌?,我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 剛才那段突如其來的回憶實在是莫名其妙,但現(xiàn)在這個節(jié)骨眼我也總不能拉著褚鈺問他為何喚我蘇熙和吧。 奏琴是風雅之事,要齋戒沐浴熏香,方才不負雅致樂章??涩F(xiàn)在哪里有那么多講究,我不過是區(qū)區(qū)“樂姬”而已。 伸手撫上憐惜,本想彈個高山流水,大家聽個高興好了,但觸手一彈卻變了曲調。 鳳求凰。 我也不知道我為何彈這個,好像很多很多年之前也有個人這樣認真的給我彈鳳求凰。 我一邊彈一邊想,究竟是誰,教我這曲子的呢? 平珺——等我回來—— 腦海中突然出現(xiàn)一道男聲,我從未聽過,但腦筋瞬間疼痛起來,手中一使力,琴弦崩斷,割破了我的手。 鮮血順著指尖滴落在木質琴板上,疼痛使得我的頭略略清明起來。 泰敏格格狀似驚訝地驚呼道:“呀,都說彈琴劃破了手是大兇之兆啊?!?/br> 然而還沒等其他妃嬪反應過來,隨聲附和潑我臟水的時候,偏前坐的一個女子開口說了話:“哦?我倒是沒聽過這樣的說法,不知格格看的是哪家的書?” 她這句話,我覺得很不給泰敏的面子,因為蒙古格格不大注重這個。 在泰敏啞口無言的當口,那女子又皮笑rou不笑道:“況且是不是大兇之兆也不是這樣上下嘴皮一碰就說的,該由太常令仔細占卜才能得出來的消息?!?/br> 我側頭仔細地瞧著女子秀致的容色,想了想我應該是在哪里見過的,可無論如何又想不起來。 我低聲問碧拂:“她是誰?” 碧拂張口要告訴我,卻陡然聽見桑吉說了話:“原來大金的禮教同蒙古一樣,也是這樣的不修邊幅。” 只這一句話,褚鈺的臉色便沉了下來。 “宋貴人殿前失儀,回宮禁足?!?/br> 我這才想起,她就是此前來過我宮里,看望過我的美人,喚作宋貴人的。 宋貴人起身,容色矜傲道:“不好意思,妾是周國人,自小習得也是周國禮法,未曾聽過蒙古還有甚么禮教?!?/br> 妾是周國人。 聞及這句話,我的頭突然疼痛起來。疼得我跌在地上,雙手捂著頭,額間冷汗直冒。 碧拂是最先覺察到我的不對勁,彼時我的臉色大約已經(jīng)蒼白的很,疼痛糾纏著我的頭。 “娘娘,你這是怎么了?”耳邊是碧拂帶著哭腔的聲音,我多想安慰她別怕,但我已經(jīng)疼得說不出話來了。 我看到的最后一幕,是褚鈺自案幾后奔過來,玄黑的衣擺帶過風,他驚慌失措著將我抱起,往殿外奔去。 我從未見過他如此著急的模樣,他原是這樣的擔心我嗎? 我的心底微微一暖。 然而我內心更真實想法是:完蛋了,太后肯定極其不高興,要罰我了,嗚呼哀哉! 雙眼一閉,也不管身后事,昏死過去。這一昏迷,也不知昏睡了多久。 耳邊隱約傳來談話聲音,迷迷蒙蒙聽不真切。 “娘娘若再用藥怕是活不成了,之前提及的后果已經(jīng)顯現(xiàn),切忌再受刺激?!?/br> “若不用藥,可否能想得起來?” “這……要看造化了?!?/br> “孤省得了?!?/br> 好像……是褚鈺呢。 我的眼皮很沉,沉得睜不開,有時還能聽見女子的低泣聲音。 “娘娘,無論如何您千萬不能有事?!蹦侨丝薜脗模骸安蝗?,他們就白死了?!?/br> 白死了,誰? 到底是誰,因我之故而死? 灰色的天際下,清涼的道口處,夢中的景象皆是一片昏暗的灰白色。我低下頭,看見一身華服緋衣,袖口金絲邊,衣上繡著精致鳳凰。 是要嫁人了呢。 “珺兒,此行保重。” 低沉的男聲,隱隱帶著哽咽,我聽不出是誰,至少能肯定不是祁夙不是褚鈺不是任何一個我聽過的男人。 我想回頭,但夢中的我義無反顧的鉆進了紅頂馬車,緋色流蘇迎風而動。 我,是要嫁到哪里去? 按照以往的尿性,在這個關鍵時候肯定要驚醒,然后再過幾日又是一個片段一個片段的夢,就好像看話本,憑空撕了幾頁,只能硬著頭皮強行看下去。 然而我以為我又要被驚醒,但實際上并沒有,這個夢境仍舊繼續(xù),畫面一轉,馬車緩緩停下。 “主子,是祁公子?!?/br> “不見。”我聽見自己這樣說道。 不多一會兒,一只手抓了我的車簾,纖細又不失力道的手指,我看得出這是祁夙的手。 “不準?!?/br> 當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看到那只手微微縮緊了。 “平珺,我本以為……” “沒有你以為。”我平靜的說出這一番話。 祁夙的手松開了車簾,隨著他的松開,我的心里竟然一陣疼痛。 ——娘娘,救我!一道凄厲的聲音突然打斷了我的夢,將我從夢中拉回現(xiàn)實。 我倏然睜開雙眼,腦筋停頓片刻方才回神,伸手一摸臉頰,發(fā)現(xiàn)濕漉漉的,我好像是哭了。 側頭略略辨別一下,發(fā)現(xiàn)這里仍舊是昭陽宮的主殿,周圍彌漫著我所喜愛的熏香味道。 頭頂層疊的薄紗帳幔,纖塵不染的米黃氈席,精致的連床腳都帶著雕刻的矮榻。 我有那么一瞬間有些回不過神來,就好像我是不該出現(xiàn)在這的。 “碧拂?!蔽逸p聲喚道。 然而沒有人回答我,我感到有些奇怪。我雖然不大信碧拂,但從一開始到現(xiàn)在,她對我是沒話說的好,此時應當守在我的床邊,等我第一時間醒來好去稟告褚鈺才是。 意料之外她不在,這讓我的心底打了個鼓。 不大一會兒,進來個面生的侍女,神情冷肅,不茍言笑的,我從未見過她,她也不是之前我昭陽殿的侍女。 她對我行禮,面無表情道:“娘娘可有什么事?” 我有點意外她的態(tài)度:“碧拂呢?” 她并不答我的話,只道:“若是娘娘沒有別的事了,婢子就先告退了?!?/br> 我拉住她的胳膊,厲聲道:“究竟是誰派你來的,竟對我這樣態(tài)度,你不怕陛下砍了你的腦袋。” 侍女涼涼地看了我一眼,說道:“婢子喚作晚玉,娘娘若是有事就喚,若無事便不要過多糾纏。”她語氣微微停頓,又道:“婢子奉陛下的命令,前來照顧娘娘,還請娘娘好生休養(yǎng)。” 休養(yǎng)?多可笑。我惡狠狠的對她說:“去叫褚鈺來,明日我若是見不到他,我就死給你們看?!?/br> 我忍著腦筋的疼痛,和眼前這個看起來油鹽不進的侍女斗法,她見我樣子堅定,最終還是冷聲道:“婢子會去遞消息,但至于陛下是否見您,這還要看陛下的意思?!?/br> 我松開了手,但凡褚鈺還要在我面前刷幾分好感,就應該會來見我的。 呼啦——屋門闔上。 我重新躺回矮榻,溫暖的被衾裹著我的周身,腦筋明顯不夠用,誠然我是想不通這一切的緣故。 那日,我想起褚鈺曾喚我“蘇熙和”,可我的名字分明是蘇平珺,那這熙和又是誰?還有那曲鳳求凰,叫我等他回來的那個人又是誰? 我想不起來這都是哪跟哪。 我的記憶壞得令我抓狂,然而這個節(jié)骨眼來看我的人,既不是褚鈺也不是祁夙。(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