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十九章:報恩
宋衡走過來,坐在我的邊上,并將手里的斗篷給我披上。 “暗衛(wèi)越來越多了吧。”我微微伸手,堪堪接住那飄轉(zhuǎn)的雪花,但一碰到我的指尖就化作了水。 宋衡微微咳了幾聲,淡淡的血腥味蔓延開。昨夜我躺在榻上,聽見外面兵器相擊的聲音,不知幾人欲抓我回去,但被宋衡阻止了。 “你受傷了?!蔽椅⑽@了口氣:“你其實(shí)不該救我。” 宋衡側(cè)頭看向我,一雙幽黑的眸子好似小時候那般執(zhí)拗:“林夫人救過我和母親,我欠你兩條命。” 其實(shí)若不是宋衡提及,我根本記不得那件事。因為真的說起來,還要從我小時候跟隨母親流落奉遠(yuǎn)說起,那真是太久遠(yuǎn)又太渺小的一件事了。 記憶中的宋衡是跟著他母親從北邊逃難過來,那光景不知哪邊打了起來,一身女真裝束的母子倆從城外要進(jìn)來,趕巧母親領(lǐng)著我從外地進(jìn)了點(diǎn)茶葉回來,堪堪趕得在宵禁之前。 “大姐,這城里……”女人著一身傳統(tǒng)的女真裝束,棉襖顏色已看不出什么質(zhì)地,臉上也是灰撲撲的,看起來臟兮兮的。 那時候母親阻住了她的話:“你是要進(jìn)城?女真人?” 女人的漢話說的并不好,她自然也曉得這城是周國的城,最不喜歡的便是女真和蒙古人。 而且前段時日,女真過來搶掠,城主的兒子從外面回來正撞見,便喪了命,是以城池早已戒嚴(yán),抓到的女真人都下了獄,不管你干什么的。 “是,娃娃病得厲害。”女人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跪在地上求我母親幫忙:“大姐,求你救救娃娃?!?/br> 彼時女人背上背著個男孩子,正閉著眼睛睡著,一方小臉通紅,我母親伸手拭了拭后,不由得驚呼:“這樣guntang,可吃了藥?” 女人搖了搖頭,哭著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來,你穿我的衣服,待會兒帶你們進(jìn)城?!蹦赣H將她換洗的衣服拿出來,又囑咐道:“你若是想安穩(wěn)進(jìn)城,等下官爺問起你什么都不要說,假裝是啞巴就行?!碑吘古说脑捯宦牼褪桥婺沁叺娜?,方言味道很重,瞞也瞞不住,最好是不要說。 女人仿佛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也不再多說什么,匆匆忙忙的在樹叢里把衣服換了。 我給她倒了些水囊里的水,堪堪洗了洗臉后,多少顯得干凈了些。 母親抱著那個男孩兒,那個女人則背著我們進(jìn)的貨物,假裝是我們的伙計。 “為什么進(jìn)城?”城門口的官爺語氣態(tài)度很差,一把槍仿佛要戳進(jìn)母親的鼻子里。 母親和善的笑了笑:“我們是城東吹沙樓的,才進(jìn)了些茶葉回來。” 官爺狐疑的看了看我們:“出去進(jìn)貨還帶著小孩子?” 我微微皺眉,口無遮攔道:“孀居的寡婦帶著男人回來,豈不更是惹人笑話?” 母親當(dāng)即陪笑道:“官爺,我家女兒野蠻慣了,說話口無遮攔?!?/br> 官爺也是被我懟的一愣:“你家這娃娃倒是厲害?!彼麛[了擺手:“趕明兒去吃酒,老板娘可得多給些酒菜?!?/br> 母親笑笑:“一定一定?!?/br> 事后母親有些后怕,因為那官爺若不是來過吹沙樓,怕是還要糾纏一番。母親帶著我進(jìn)貨,尚且情有可原,哪有伙計帶著孩子進(jìn)貨的,若要把那男孩說成母親的侄子,以后母子倆也是沒法在奉遠(yuǎn)安穩(wěn)活下去。 索性那人并未追究太多,我也不由得松了口氣。 當(dāng)夜母親便給男孩兒請了大夫,老大夫捻了捻胡子,嘆了口氣:“還好診治的及時,再拖一天腦子非得燒壞了不可?!?/br> 老大夫開了藥,只一晚上,男孩就退燒了,算是撿回了一條命。 再后來宋衡和他的母親便一直給我們當(dāng)伙計,為了安危,平日里也不說話,但所幸一切平安無事。直到我母親去世,我被父親帶回長安,同他們失去了聯(lián)系。 “一晃眼已經(jīng)十多年了啊?!蔽也挥傻酶锌溃骸拔沂且稽c(diǎn)也沒認(rèn)出你。” 宋衡坐在我旁邊,并不逾矩。 “我其實(shí)也沒認(rèn)出你,但那次我們在城樓下遇到,你說你曾居于奉遠(yuǎn),我便覺著你就是林珺。” “我走后,你們后來如何了?” 如今奉遠(yuǎn)是金國領(lǐng)土,因著那幾年大金和周國頻頻戰(zhàn)亂,所以這些邊境小城都備受煎熬,后來有四個邊城隨我嫁到了大金,其中就包括著奉遠(yuǎn),據(jù)說還是褚鈺點(diǎn)名要的城。 “還能如何?”宋衡苦笑了一聲:“你走后的第一個春天,蒙古人過來搶掠,母親護(hù)著我被蒙古兵踹了一腳,沒過幾個月就去了?!?/br> 我微微低了頭:“抱歉,我不該提及?!?/br> 宋衡搖了搖頭:“再后來大金也來了,我便被抓了壯丁編入了大金的軍隊?!?/br> “那你是怎么熬到這么高的位置?”我實(shí)在很是好奇,要知道大金可是很不喜歡漢人的。 “那年秋獵,我救了老金王一命?!彼魏廨p描淡寫的對我說著緣由,我卻明白其中的不易。 良久,我們都沒有說話。 宋衡將我救出來,到現(xiàn)在,一共是一個月的時間。他帶我來泉州府,是我要求的,因為我母親葬在這里,我想來看看她。 金宮我是不打算回去的,但我知道,褚鈺無論我是生是死都不會放過我。 “你不要擔(dān)心了,我會保護(hù)你的。”宋衡故作輕松的對我說道。 然而我明白,他已經(jīng)阻止那些暗衛(wèi)越來越吃力了,畢竟每一次都會受內(nèi)傷。褚鈺仿佛在逗弄小寵物一般,既不立刻將我們抓住,又不讓我們好過。 “你不要管我了?!蔽覈@了口氣:“沒有必要為了我丟了大好前程,去和褚鈺說說,認(rèn)個錯,重新做回你的將軍吧?!?/br> “你明知道我宋衡不是那樣的人?!彼⑽Ⅴ久?,似乎有些惱怒,但語氣仍舊溫和的囑咐著我:“晚上你安心睡覺,不必憂心太多。”說完便從回廊下走遠(yuǎn),我看著他藏藍(lán)色的發(fā)帶隨風(fēng)擺動,心里一陣煩悶。 此時風(fēng)雪又大了起來,冷風(fēng)夾著細(xì)小的雪花,刮蹭著我的臉,待手里的暖爐漸漸冷了下來,我方才依依不舍的回到屋里。 冷,可以使人頭腦清醒。 明日是我出金宮的第三十日,我想褚鈺會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么肯定,但我就是清楚的知道,褚鈺會在明天抓我回去,亦或者是將我殺了,一了百了。 —— 翌日清晨,我著一身素衣,提著籃子,里面裝著兩小壺珍珠紅。 “你去哪兒?”宋衡頗為擔(dān)心我的模樣。 我溫和的笑笑,努力讓自己的話不抖動:“再去看看母親。” 祭拜母親的時候,宋衡是不跟著我的。 但今日,宋衡反常的說:“我陪你去吧?!?/br> 我拒絕道:“不用了。” 他沉默著,似乎是在抗拒我的決定,但我不準(zhǔn)他去就是不準(zhǔn),無論如何也不會改變這個主意。 “我下午就回來。”我撫了撫額角的碎發(fā),好似一個出門逛街的夫人,對她的夫君說道:“你在家等我,不用為我擔(dān)心。” 宋衡終究點(diǎn)點(diǎn)頭:“好,那你早去早回?!?/br> 此時我們彼此都心如明鏡,因為褚鈺從不會將一件事拖到第二個月才辦,今日是第三十天。 我著一身淺青的深衣,發(fā)髻一板一眼的梳好,臉上擦了些胭脂,不至于面色過于蒼白。 籃子里的珍珠紅,隨著我的步子微微觸碰,發(fā)出鐺鐺聲響。 輕車熟路的往上走著,步履輕緩,今日的泉州府天晴無雪,偶有微風(fēng),陽光也異常溫暖。 我終于走到母親所葬的地方,走進(jìn)旁邊的屋子里,抬眸見到一人。 “等多久了?”我將珍珠紅從籃子里拿出來,擱在微微寒涼的紅木桌子上,語氣狀似平常。 “不久?!蹦腥酥簧硇纳钜?,頭發(fā)也束成周國的樣式,還有一方罕見的墨玉冠。 “這茶冷了?!彼值?。 我瞥了一眼,說道:“那是我半月之前來煮的,你不要喝了。” 他抬眸瞧我,語氣十分認(rèn)真:“但孤想念你煮的茶,故而也不想在意這究竟是什么時候煮的?!?/br> 我聞言,心底一股莫名情緒在涌動。 我提著酒壇,轉(zhuǎn)身出屋,屋后便是母親的墓碑。 輕車熟路的將祭酒擺好,叩首九拜行大禮,但是此時心中已紛然大亂。 時至今日,褚鈺仍舊能用一句話,就左右我的情緒。 身后衣袂聲響起,是褚鈺走了過來,我在回過頭,就見褚鈺跪下給我的母親叩頭。 我趕忙起身去拉他:“你這是做什么?” 褚鈺并不起來,神色肅肅的,對我說:“孤做了錯事,自然要求得長輩原諒?!?/br> 我口里顫抖:“她是我的母親,不是你的?!?/br> 褚鈺又道:“孤讓她的女兒受了委屈,自然要求得岳母原諒?!?/br> 我聞言,眼里的淚再也控制不住的簌簌而落。在今日之前,我能想到一切我和褚鈺相逢時的可能性,或大打出手或爭吵不休,卻從未想過,他會承認(rèn)自己錯了。 褚鈺在母親的墳前叩了三個頭,又敬了三杯酒,方才起身,我站在原地,眼前淚花模糊。 褚鈺站著看我,對我說:“當(dāng)日孤是有苦衷的,你聽不聽?” 一直以來褚鈺都是強(qiáng)勢的,說什么是什么,從不會理會誰的不樂意,即便我當(dāng)日是真的要死了,也換不回他一丁點(diǎn)的讓步?,F(xiàn)在的這個場景讓我覺得有些幻滅,仿佛這只是一場夢,夢醒了,還要面臨褚鈺的追殺。(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