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性敏感之人，如何能不知道，那個時候，溫禾安就已然膩了，想要結(jié)束。

    她只是不說。

    大概是因為他還病得消減，提不起精神，又大概是她太忙，沒時間正兒八經(jīng)剪斷這關(guān)系。

    她又心軟，又心硬。

    他們之間，從來也沒什么山盟海誓，她似風(fēng)雨般，要走，縱使他使盡渾身解數(shù)，又怎么留得住。

    “我與溫流光聯(lián)手，條件是她不得傷你性命……后來，我借了王庭的手，動了手中的關(guān)系，叫天都只是封了你的修為?！苯僭秸f越快：“我有做安排，沒想讓你真去歸墟，只是我當(dāng)時才回王庭，安排的人手出了岔子，沒能將你換下來。”

    “后來。”江召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我也去了歸墟?！?/br>
    只是晚了一步。

    一步而已。

    溫禾安終于露出茫然的詫異之色。

    江召緩緩抵著石桌站起來，一步接一步，朝她走過去，心中酸成一灘，眼睫細(xì)密地微顫，他知道她介意什么，又知道她難以忍受什么，為了解開這個死結(jié)，只得將那諸多變幻的，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來的心思都袒露出來認(rèn)罪：“我沒有別的辦法，你越在天都待著，便越危險，他們?nèi)羰怯脛e的意外對付你，我不知道該如何——安安，我有私心，你那時已經(jīng)不想要我了?！?/br>
    “你做了決定，從來不更改，不回頭，什么都留不下你，我沒與別的女子接觸過，我只知道要將你留在身邊?！?/br>
    他或許用了錯誤的方式。

    溫禾安不能原諒他，或者說，要用很長的時間才能最終寬宥他。

    幻象中一切都安靜下來，梨花如飛雪，飄落在溫禾安肩頭，她覺得臉頰開始散發(fā)熱意，有點癢，可能是因為才沾過陸嶼然的血，并沒有痛意，可謂是發(fā)作起來最是輕微的一次了。

    但這仍給她的心情蒙上了層

    陰翳。

    溫禾安確實是吃驚的，她想過江召是為權(quán)，為勢，為了迎合溫流光和王庭，她見慣了大家族中爾虞我詐，層出不窮的手段，這實在是其中最基本，不足人稱道的。人心本是如此，立場轉(zhuǎn)變，生死之仇，無需多說。

    誰知他竟提起男女之情。

    溫禾安靜默，半晌，倒是真抬頭掃了他一眼，烏瞳清靜。

    她凡事不喜歡與這兩個字沾上關(guān)系，其實事到如今，已無謂解釋，她卻仍要壓著臉頰上的那塊熱意，爭輸贏般一一辯明白：“一開始，你帶著山榮來求我，我救了。后來，你說要在一起，我想尋個清凈之地停下，歇一歇，你我條件都談好了。你自此不再受到追殺，逼迫，性命無憂，能好好做個烹茶吟詩的高雅公子，衣食住行，樣樣都好，修為所需的東西自然有人為你準(zhǔn)備妥當(dāng)，我不曾苛待你，輕慢你，我認(rèn)為這場關(guān)系里，我足夠尊重你。”

    “如你所言，你只需提醒我一聲?！彼链┧袩o法見光的心思：“你知道，只是提醒一句的事?！?/br>
    溫禾安不會忽視任何人的提醒，她會規(guī)避，會提前做安排，想從天都盤根錯節(jié)的勢力中掙脫出來，或許艱難，或許無法全身而退，但也絕不至于落入如此境地。

    她差一點就真死在了歸墟。

    而這不正是他做出來的事嗎。

    江召不語，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在溫禾安的眼里，她會明白清楚的定義一段關(guān)系，一場交易。

    他有求于她，她為他付出了錢財，時間，所以會心安理得的享受那個被他布置得十分溫馨的府宅，會自然而然的接受他的溫和氣質(zhì)，關(guān)心，別出心裁的小心思，獨獨將感情拒之門外。

    他如此惶恐，好像就因為相遇時不堪的境遇，注定有求于人的處境，他就永遠(yuǎn)失去了獲得某樣?xùn)|西的可能，就注定了她能隨時換了他，看上下一個，另一個。

    江召確實卑劣，他起先還掙扎，煞費苦心為自己找許多證明自己情非得已的理由，思索著兩全其美的破局，今時今日終于木然承認(rèn)了自己的卑劣。

    在他有選擇的時候，他想著如果能保下溫禾安，又叫兩人身份相對平等一些，這或許是他們感情轉(zhuǎn)折的一個契機(jī)。然而一切脫離軌跡時，他心尖發(fā)顫，因為離溫禾安越來越遠(yuǎn)，在王庭再如何都沒有意思，他于是審時度勢，來見她，來懺悔，來為自己開脫，求她的心軟，求她的憐惜。

    他握著王庭許多秘密，溫禾安能跟陸嶼然合作，也能接受他回到身邊。

    他本就不是表現(xiàn)出來那般干凈，清澈的樣子，沒了她的束縛，不用在她面前表現(xiàn)，他殘忍的令人發(fā)指，在王庭的黑暗中混得如魚得水。這好像是他生來的本事，生來就是烏黑的底，卻一直用純白之色堆砌自己。

    可他不沉溺在這種呼風(fēng)喚雨的快感中。

    他仍是止不住的期盼著回到溫禾安身邊。

    江召很難接受溫禾安身邊出現(xiàn)別的人，別的變化，一時一刻都讓他覺得心臟收緊，懸起，如置身烈火中。

    他最終在燦烈春日下站在她跟前，眼底的癡迷繾綣并不作偽，話語中有輕輕的顫意：“一個月之后，你帶我走吧。開宗立派，云游四野，高門大戶，或是田野之家?！?/br>
    爭天授旨也好，不爭也好。

    生也好，死也好。

    “——咔嚓?！?/br>
    天地旋轉(zhuǎn)，腳下?lián)u顫，被徐家陣法牢牢鎖定后的幻象本該固若金湯，此刻卻從外被強(qiáng)行破開?；孟笾刑斓厮榱?，光線流轉(zhuǎn)，目光所及之處一切春景皆扭曲。

    江召感知到什么，眼底發(fā)寒，又交織著驚心的眷戀，他不管不顧，青竹般的身軀前傾，折下來，想將自己的臉頰落在她素凈掌心之間，兩瓣睫毛顫得如蝶翼，氣息微喃：“……帶我走吧。”

    一道驚雪般的身影于此時踏進(jìn)碎裂的幻象。

    半個時辰前，陸嶼然的隊伍才進(jìn)無歸，便遇上了一波劫難，說得準(zhǔn)確一些，是王庭江無雙的隊伍惹來的麻煩。

    大家都是第一次見這座潛藏在溺海之中的古老城池，它在此沉寂了千年，說是城池，不若說是個巨大的迷宮。迷宮入口有三條道，道道寬敞，兩側(cè)的墻磚，海藻，珊瑚與巨蚌的排列，陣勢都是一樣的，這個時候其實哪有什么選擇，大家心里的想法都十分簡單。

    想走哪條就走哪條，反正最后三條都得探一探。

    這個時候，也陸陸續(xù)續(xù)有別的隊伍到了，不少人一眼認(rèn)出了陸嶼然，他實在出眾，隨意一站，什么話也不必說，身上氣質(zhì)獨一份。這些人面上不顯，實則心思不停，彼此打了個眼色，決定跟著他們走。

    毋庸置疑。

    巫山的隊伍，是最有可能獲得帝主青睞的吧。

    他們?nèi)缡窍胫?/br>
    誰知會如此倒霉，叫人心熱難耐的機(jī)遇沒遇見，倒是先跟王庭的隊伍撞上了。這也沒什么，只是王庭隊伍之后，跟著密密麻麻，觸目驚心的水母，它們不知被什么刺激到了，在這片區(qū)域狂亂地頂撞。

    能下溺海的隊伍都帶了陰官，陰官身上的匿氣將他們的身軀籠罩起來，一般情況下，這海里的東西，只要不是特別厲害的，根本察覺不到異物的闖入，這就是匿氣與靈氣的不同之處。

    然而也不知王庭怎么招惹到它們了，數(shù)以千計的水母舒展著身軀，又合攏，身軀閃亮，龐大，擁有著難以想象的柔韌度和摧毀力，它們通身閃亮，從遠(yuǎn)處看，是如云朵般美妙的存在。

    只是現(xiàn)在情勢失控。

    王庭之人身上還包裹著匿氣，并沒有裸露之人，水母群分明無法探知他們的存在，卻被什么東西吸引得極致瘋狂，不要命的用軀體撞擊著兩側(cè)的磚瓦，一撞，墻體便坍塌，出現(xiàn)個洞，發(fā)出轟鳴之聲。

    這樣的動靜它們能分辨得出來，于是在此起彼伏的巨響中翕動著逼近，橫沖直撞，無所顧忌。

    看情勢，是要將這條道都生生撞開。

    江無雙一行人面色難看，不想和這些東西直面對上，怕引來更為難纏的東西，因此只好往原路退回。

    離近了，其他人才明白了這支精銳之師面色凝重，投鼠忌器的原因。

    那究竟是什么東西啊。

    遠(yuǎn)看是水母，柔軟，身姿美妙，顏色醒目，游動時很是輕靈，只是比尋常所見的水母略大了些，寬了些，攻擊性強(qiáng)了些，但畢竟長在溺海，如此一想也不稀奇。

    只是離近了再看，人人臉上皆是愕然，又茫然，都是見過不知多少世面的人物了，仍被這一幕驚得目瞪口呆，張嘴忘言，只長長吐出一口氣，繃直了臉。

    水母曳動的身軀下，拖拽著一團(tuán)團(tuán)的海草，那海草是滲人的深綠色，像攪動的發(fā)絲，肆無忌憚，張狂地在半空中拽抓，而最為駭人的是，這叫不出具體名字的海草后面，長著一只白骨之手。也正是它們，在水母撞墻，往前抓人時出了力，那墻才能一推一個倒。

    “這……這是什么?！?/br>
    “——水母，海草，白骨聚于一身，世上沒有這樣的道理，這是妖！”有人回過神來，很快壓低了聲音說：“死去的妖……嘶，無歸城里，確實會有這種東西?！?/br>
    畢竟誰都知道，帝主就是因為妖骸之亂逝世的。

    只是這么多年來，耳邊聽是一回事，親眼看又是一回事，當(dāng)荒誕之事發(fā)生在眼前，帶來的那種沖擊，比千遍萬遍的告誡都來得直白有效。

    商淮嘶了聲，往后退了幾步，看向陸嶼然。

    陸嶼然冷眼凝著這一幕，他對這種東西太熟悉了，熟悉到見到如此生硬拼湊的一面都覺得稀疏平常，分毫不為所動，他在后撤的王庭人群中與江無雙四目對視，無聲交鋒，問：“你做了什么？”

    江無雙目光極快地閃了下，手指抵著腰邊劍鞘，額間碎發(fā)恰時遮蓋住那一刻的情緒，只露出堅毅的下

    頜線，嗓音低?。骸安恢?。前面突然亂了?！?/br>
    聽起來，對此也很是不悅。

    覺得耽誤了時間。

    就在話音才落時，身后不知哪家的隊伍，請來了個學(xué)藝不精的陰官，那陰官大概才堪堪勉強(qiáng)能下海，帶幾個人帶得很是逞強(qiáng)辛苦，如今隊伍里驚呼聲不斷，喚得他心神都跟著顫抖了下，就這一抖，就抖出了問題。

    罩住隊伍的匿氣開了一道豁口，僅是一道，才有消停之勢的水母嗅覺極其敏銳，它們真正感知到了入侵者的方向。此時身軀幾個輕盈躍動，如烏云壓頂，如清晨無聲蔓延的霧氣，速度極快，極霸道地襲過來，因為是死物，沒有智慧，所以不避不讓，也不講章法，所過之處皆是殘垣斷壁，水流紊亂暴動。

    首當(dāng)其沖的就是前面王庭的隊伍。

    江無雙猛的看向那名陰官，目光陰寒，那陰官手忙腳亂，手中匿氣掐了再掐，終是冒著汗將那縷生人之氣穩(wěn)定的藏好了。

    然而已經(jīng)來不及了，足足五六支隊伍，數(shù)十個人被迫卷入戰(zhàn)局。

    隊伍中的陰官不得不出聲，告訴他們盡量小聲些，能避則避，慢慢抽身出來，不要硬對硬地來，溺海中有很厲害的存在，若是將它們?nèi)浅鰜砹?，就是真的麻煩了?/br>
    此話一出，就連備受其亂，吸引承擔(dān)了大部分火力的江無雙都只得握了握拳，沒別的轍，對上這樣的東西，誰能不束手束腳，壓著氣左躲右閃。

    江無雙面無表情地后撤，躲閃，一剎那間沒注意，臉上險些被無聲無息抓過來的白骨手掌撓出道血痕。

    他見到商淮沒忍住，幸災(zāi)樂禍地笑了聲，肩頭聳動，還頗有閑心地拿出了四方鏡。

    然而很快，商淮就笑不太出來了。

    他看了看在最前面吸引火力的王庭隊伍，又看看他們這邊還算游刃有余，穩(wěn)中向好的狀況，捏著四方鏡很是猶豫躊躇，他悄悄看了眼如驚鴻之影的陸嶼然，又嘖了聲，眼神不自然閃了閃。

    陸嶼然眼也沒抬：“說事?！?/br>
    這人生來就是領(lǐng)頭者，風(fēng)華無邊，擁雪之姿，是巫山和昔日帝主選定的，費盡心思培養(yǎng)出來，無可挑剔的完美繼任者。

    商淮抵了抵眉心，凝著四方鏡上那兩行字，橫看豎看，都覺得不對。

    半晌，他輕巧避開一只水母的白骨手，閃到陸嶼然身側(cè)，故作淡定地將四方鏡遞過去，“諾”的一聲，語氣有點微妙：“……這種事，我怎么拿得準(zhǔn)主意，你不然自己看看?！?/br>
    陸嶼然接過四方鏡，巴掌大的鏡面上徐徐折著一道流光，隨意一瞥，而后微頓。

    視線在某個字眼上凝滯住，他濃密的眼睫自然往下垂，根根沾上了海底的濕泠之色。

    他靜靜看了一會。

    閉了下眼。

    隨后伸手將四方鏡的光覆滅了，也沒將它還給商淮，他捏著這面鏡子，神色看上去實在清凈極了，沒見動怒，只是周身氣質(zhì)寸寸沉浸，到某個節(jié)點，是真澈如流泉，凜似堆雪了。

    他真有段時間沒管這消息，真不想管，然而冷冷在原地站了會，又點進(jìn)了鏡面中，敲出兩個字，得到答復(fù)后將它甩給商淮，同時吐出命令：“后撤，走左邊第一道。等我兩刻鐘?！?/br>
    商淮揉揉鼻尖，有點蠢蠢欲動想跟著去看看那等精彩的場面，然而又不敢直視陸嶼然的眼神，怕被看穿后傷筋斷骨的鬧得自己很是凄慘，當(dāng)下只得聳聳肩，領(lǐng)著巫山所屬一眾退至出口，心中分外遺憾。

    陸嶼然在溺海中動用了空間裂隙。

    半刻鐘后，凌枝見到出現(xiàn)的陸嶼然，眼睛因為詫異而睜大了些，羅青山急忙收起四方鏡，朝面前的幻境指了指，說：“公子，這里。”

    “嗯。”

    陸嶼然走向幻境，凌枝起先不以為意，見他平靜地朝著那面水紋般的虛幻之境摁上修長食指，她這才意識到不對，腦海中突的警惕起來，正色道：“你干什么，你別和我說你要強(qiáng)行破幻境，不行，動靜太大了——”

    她話音還沒完全落下，卻見陸嶼然朝她看過來。海水中，他平素純正深邃的瞳仁此時偏向琥珀色，鐫刻在骨血之中的理智克制只占據(jù)了表面淺淺一層，其下紋絲不動的雪山漸有崩塌之勢，來勢極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