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風月雅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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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眾禁軍回了衛(wèi)所,許聽竹只帶幾個侍衛(wèi)在身旁。 在城東酒樓歇下,翌日攜顧煙蘿赴會。 他只說,如今喚他柳苒,是江南商賈,其余一概未言。 不知他欲何為,也不想問,他只說梅致還活著,顧煙蘿才放心了些。 再多余的話,他便是面色不虞,山雨欲來之兆,只好訥訥止住唇邊話語。 馬車內(nèi)。 許聽竹換了身素凈的茶白絹衫,斂盡了陰郁之色。低頭看書,恍如未聞馬車外的嘈雜人聲。 顧煙蘿梳著朝云近香髻,是女子未出閣的發(fā)髻。許聽竹讓奴婢打扮她,全憑他喜好。可她早已嫁做人婦,而他自欺欺人。 她穿件秋葵黃羅夾衫,系著水綠百褶羅裙。衣裳放量剛好,是許聽竹準備的,就好像一開始就知道,她會被他又一次圈困。 是夜間牢獄里,他手勢靈逸若飛,解開囚衣,指尖摩挲過的每一寸肌膚,用身體熨貼過她每一寸玲瓏線條起伏,都被他記下。 顧煙蘿心緒難寧,跟他待在一塊,總是如此。被動地承受一切,是好還是壞,隨他布施。她徒有色身,任他采擷泯滅。 是不是等他膩了,倦了,她就能離開。 掀開簾幕透氣,見道旁許多蓬頭垢面,衣著襤褸的流民聚在一起,排隊等施粥。 不禁心中溢滿哀戚,有人流離失所,有人圍困籠中,殊路卻同悲。 她撫了撫頭上朱釵,拔了下來:“我要下車?!?/br> 許聽竹輕輕掩卷,抬眸看她,心下了然,嘴角浮漫出譏誚笑意:“一根釵子值多少銀兩,能買田置地?他們的困境,不是你能將挽的?!?/br> 她說話帶著姑蘇腔,語調(diào)輕軟,眼神卻堅定:“能有一簞食,就能多活一天?!?/br> 他不可置否,得了他默許,顧煙蘿下了馬車徑直而去,身后跟著一個侍衛(wèi)看守。 “南商主真是好人啊?!睅讉€流民邊喝粥,邊喟嘆。 失去土地的農(nóng)民,淪為流民,沒有戶籍,只能藏在深山中墾地。 每至城中商會會主,南陔施粥的時候,才來喝上幾口薄粥。 顧煙蘿心中感慨,世道總有人行善,不止她一人。用一片布帛包好朱釵,遞給一個老婦人。對方萬般言謝,她卻心中滿是無奈。 她知道世間疾苦,卻從沒感受過。家中獨女,明凈寶珠。出嫁后,也是起居優(yōu)渥。 外有瘡痍,其內(nèi)酒rou饜口。 淺草堂里,風月雅集,花影橫披,絲竹酣濃,名妓歌喉宛轉(zhuǎn)。幾個商賈和三兩個文人言笑晏晏,見月洞門外來了一對男女,俱是眼前一亮。 一個豐神澄澈,一個玉質(zhì)天然,分外般配。 身著靛藍直裰的男子迎上來,笑盈盈道:“兄臺是買下城東酒樓的柳東家吧,在下南陔,是揚州商會的商主?!?/br> 顧煙蘿想到流民的話,不正是那施粥的南商主。 許聽竹行云流水作揖,禮數(shù)周全。 風月雅集自然攜妓,南陔見顧煙蘿容色清妍,花明雪艷,心照不宣,舉袖引路他們坐下。 她環(huán)顧四周,穿絹布材質(zhì)的大約都是商賈。 律令貴農(nóng)賤商。農(nóng)戶貧苦,允許穿絲綢。而商賈富庶,止衣絹布??蛇@些流民,連飯都吃不上,又怎穿得起這昂貴絲綢呢。 目光掃過,竟看見那天驛站的張通判。她心中一緊,低頭攥住了許聽竹衣角。 許聽竹眼波傾注她神情,福至心靈,將她攬在懷里,埋首在他胸膛處。 此刻顧不得相依時,心中不適,低眉隨他而行,落座席上。 那通判正和旁人喧笑,未曾認出顧煙蘿來,畢竟流放時容顏灰敗。 一個白袷藍衫的青年男子正拿起文扇,欲要題詩,方才抬眸看見顧煙蘿,兀地頓筆。心神晃漾不已,筆下不自覺徐徐翰墨。 觥籌交錯,絲竹如沸。 四方游士、鹽商來揚州,多是為了揚州瘦馬,席間多品評名妓才情樣貌。 許聽竹對這些意趣缺缺,未曾言語。他喬裝身份來此,不是為了狎妓的。顧煙蘿靜靜聽著,雖然坐在一旁,盡力不抵著他。 昆曲悠揚,許聽竹也曼聲輕吟起來。 顧煙蘿聽得是姑蘇話,吳儂軟語,在他磁沉的聲線下,分外惑人。 姑蘇,她杏花煙雨里長大的故鄉(xiāng),如今一聽鄉(xiāng)音,竟心中酸澀起來。 顧煙蘿坐在一旁,低聲道:“你是姑蘇人士?” 他眼波倦怠,飲了口酒:“你不也是?!?/br> 自嫁人后,她就離了姑蘇,去了金陵。他這般人物,她在閨閣之中,外言不入,自然沒聽過。 可許聽竹知道,她當年還未及笄時,僅是清風浮掠,吹拂冪籬皂紗,露出容顏,那驚鴻一瞥,足以引動姑蘇城。 此刻題詩的藍衫男子徑直走來:“這位姑娘,在下藍渠,這文扇贈與佳人?!?/br> 顧煙蘿眉心一跳,偏首覷許聽竹,見他神色如常地將酒一飲而下,恍若未聞。 只好溫婉出聲:“謝過公子,我不能收?!?/br> 許聽竹聞之眉目舒展,嘴角挑起絲微不可察的弧度。 施施然接過文扇,語調(diào)溫潤,令人如沐春風:“閣下這把文扇不錯?!?/br> 但是顧煙蘿聽出陰鷲之意。 “可惜這字,這詩,流俗不工,難贈佳人?!?/br> 藍渠一噎,慍怒道:“那兄臺題詩一首,好讓大家開眼?!?/br> 許聽竹不喜作詩,只讀經(jīng)學與律法,偏首對顧煙蘿淡聲道:“代我題詩。” 顧煙蘿愣怔了一下,眼底閃過一絲無奈,卻又掩飾得極好,如漣漪散去,輕輕頷首應下。 許聽竹眼尾睨她,指尖輕敲案幾,嘴角漾起一絲清冽弧度。 藍渠只當顧煙蘿是許聽竹帶來的詩妓,便揶揄諷刺許聽竹,讓佳人代勞。許聽竹眸底結(jié)冰,橫了他一眼,藍渠霎時噤若寒鴉。 她徐徐走筆,詩成扇上,藍渠一念,面色頓變。那幾句詩,諷刺文士、商賈醉生夢死,而流民衣食住行無依。 許聽竹低頭看著文扇,她寫的簪花小楷,雅淡雋秀,與記憶中一致,思緒好似溯回多年前。 有沒有那么一個人,在春光交匯時,尺素傳書,卻緣慳一面。 其余諸人面露不虞,頓覺意興蕭索。 唯有許聽竹拊掌,漫不經(jīng)心道:“區(qū)區(qū)一首詩罷了,諸位莫怪。” 南陔嘆氣:“我每日都施粥,也發(fā)冬衣給流民。可惜茲事體大,并非我一人之力可救?!?/br> 接下來眾人興致頓消,不多時就散宴。 原定文人題畫寫詩,商人競價買下這一流程,也悉數(shù)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