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世宇到月娘的房間，母子二人唧唧噥噥地說了近一個小時。他們說話聲音極低，小鬼什剎又不敢靠近，聽不清說什么，讓相隔一個廳堂的李畫敏心煩。

    秋老虎厲害，房內(nèi)悶熱，欣欣脫得只剩下小肚兜，白嫩嫩的小胳膊和小腿兒藕節(jié)一般。李畫敏給欣欣打扇，給他講童話故事，起先欣欣睜大眼睛看母親，沒多久黑亮圓潤的眼睛便慢慢合上，努力睜開幾次，最后那上眼瞼就沉重得掀不開了。講故事的聲音停止，李畫敏側(cè)躺著給孩子打扇，凝望孩子白胖的小身子。

    與欣欣相比，燕兒長得瘦弱，小人兒柔柔弱弱的，時常鬧小毛病，讓李畫敏懷疑是因為不是母乳喂養(yǎng)的緣故。李畫敏想走出去瞧燕兒，到鏡子前照看，眼睛紅腫，不好出去見人，只得作罷了。

    周mama悄無聲息地推門進(jìn)來，帶來熱雞蛋和濕毛巾，讓李畫敏敷眼睛。周mama接了扇子，給睡熟中的欣欣搖扇，李畫敏對著鏡子，拿濕毛巾包裹了熱雞蛋，慢慢地敷到眼眶上。

    月娘、趙世宇從西正房出來，一同進(jìn)廳堂。月娘喚來雪雁。

    帶著快速把事情解決的心里，趙世宇首次正面看老太太賜給的丫環(huán)，他驚異于雪雁的美貌，心曾顫悠片刻，很快就穩(wěn)定下來，泰然自若地看她。這丫環(huán)確實是少見的美貌，但是自小為過日子拚搏的趙世宇懂得取舍，知道應(yīng)該放棄眼前這個只是長得美貌、對她一無所知的女子，他早就渴望擁有并且已經(jīng)擁有的財富、美好家庭、天倫之樂，是他無論如何都不肯放棄的。

    趙世宇面對雪雁，低沉的話說堅定、不容人質(zhì)疑：“在思源村的時候，我就說過不想納妾，是奶奶一定要我領(lǐng)你回來，我不得不遵從。現(xiàn)在，我仍是那句話，我不會納妾的，你遲早要離開我家。你有兩個選擇，一是返回思源村，我派車送你回奶奶身邊；二是留下來，我替你另選擇個好人家?！?/br>
    剛剛跪下給趙世宇請安的雪雁，重又跪下：“大少爺，是奴婢做錯了么？請大少爺明示，奴婢一定改過。只求大少爺賞奴婢一口飯吃，不要趕奴婢走。”嬌弱的模樣顯得楚楚可憐，使面對她的人認(rèn)為，拒絕她是件殘忍的事。

    月娘看趙世宇，欲言又止，她有種物傷其類的傷感。同是通房丫頭呢。

    “我給你的選擇中，沒有留下這一條?！壁w世宇冷淡地拒絕，“是回思源村，還是另許配他人，選擇其中一條?！?/br>
    雪雁抬頭看趙世宇，水汪汪的明眸蘊含了哀怨：“奴婢，愿回去侍候老太太?！北M管庶出的大少爺并不富裕，只居住在這不起眼的小庭院里，盡管雪雁瞧不上這個小庭院和它的主人，仍然為剛來到就被遣送回去感到羞辱。

    盡管雪雁到長樂村不過半天，與趙世宇剛剛說上話，可是在老太太將她賜給趙世宇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隸屬于趙世宇。被主人嫌棄，總是件有損自尊心的事。

    趙世宇記掛著給李畫敏一個交代，不想跟雪雁哆嗦，簡潔地說：“你暫且在這里居住一段時日，我再派人送你回思源村。就這樣決定了。”趙世宇起身，轉(zhuǎn)過隔壁的東正房。

    月娘嘆氣，她是有心給趙世宇納妾的，兒子不樂意，她總不能強(qiáng)迫兒子。再說了，兒子剛才已經(jīng)說了，惹惱兒媳婦的后果是非常嚴(yán)重的，有可能會回到兒媳婦來到之前的境況。兒媳婦法術(shù)高強(qiáng)，對家庭幫忙是極大的，不過也得看她的臉色過日子。

    生活清貧和看兒媳婦臉色，都同樣令月娘煩憂。算了，這兒媳婦雖然不像別人家兒媳婦那樣侍候婆婆，到底也沒給自己難堪，還有了兩個可愛的孩子。想到欣欣和燕兒，月娘舒心地笑了，走出廳堂看到奶娘抱燕兒在大門口乘涼，走去抱過來逗孩子取樂。

    奶奶看孫女兒，怎么看都是乖巧的。月娘逗燕兒上了心，把其他的事都拋開了。

    雪雁慢慢走出廳堂，到大門邊侍立在月娘身旁。大門口時常有涼風(fēng)吹過，涼快怡人，何奶娘坐在月娘旁邊乘涼，蘭花、春梅抬了半箱子的小玩具來，撿出有裂縫的布玩具細(xì)心地縫了。周mama和曉梅在房間里，好像是在歇息。

    雪雁暗中竊笑：到底是小家子，沒有規(guī)矩！主子與奴婢隨意地坐到一起，主子照料小孩子，奴婢到房間里躲懶。

    東正房里，李畫敏仍坐在梳妝臺前用熱雞蛋敷眼眶，趙世宇坐在旁邊看。趙世宇把母親同意送走雪雁、跟雪雁說明不留她的事，與李畫敏說了。

    “敏兒，這下你總該放心了吧？”趙世宇認(rèn)為，事情已經(jīng)完滿解決了。

    “只要她人仍在這里，我就放心不下?！币粋€長輩言明送給他的年輕美麗女子就在身邊，婆婆一心想給兒子納妾，李畫敏放心不下。

    趙世宇“噗噗”的笑，無奈地說：“真拿你沒辦法。你居然還放心不下，不是存心跟自己過不去么？這樣吧，明天咱們就返回縣城，下次咱們回來時，她已經(jīng)不在了?！卑丛媱?，趙世宇是想滯留長樂村幾天，跟母親相聚的。

    李畫敏點頭。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能夠盡量不讓雪雁跟趙世宇接觸，能夠盡快送走雪雁，是最明智的選擇。

    太陽西斜，烤得灰沙庭院幾乎要燃燒。欣欣熱得煩燥，在自己光溜溜的小腦袋上亂抓亂撓。春梅提來一提涼水，周mama將小男孩兒脫個精光，抱他放到大木桶里。泡在涼水中的欣欣快活無比，往自己頭頂上澆水，整個兒沒入涼水中，嗆了幾口水后再往上抬頭，笑得胖嘟嘟的小臉蛋兒顫動，咧開小嘴兒露出幾條細(xì)細(xì)的牙齒。

    喜歡玩水的，不止是欣欣。趙家灰沙庭院下的大池塘里，有幾個小男孩在游泳，他們脫得赤條條的從水里爬上來，站到岸上柔軟的綠草上，青蛙一樣跳下池塘。仰游、俯游，這些頑皮的小男孩在大池塘里比賽游泳，嚇得一群鴨子“嘎嘎嘎”叫，驚慌失措地四散游動。

    悶熱難耐的時候，周mama端來放涼了的綠豆粥。在涼水中沁過的綠豆粥涼絲絲的，帶淡淡的甜味，所有人都喝了綠豆粥，就連泡在涼水中的欣欣也喝了小半碗。

    收了碗，月娘說：“今天家里人多，就不必再請人摘菜花兒了。何奶娘和周嫂子在家照料孩子，其他人跟隨我去摘花兒?！?/br>
    春梅、曉梅、蘭花和三個車夫紛紛去換衣服、找斗笠。

    雪雁結(jié)巴地問：“老太太，我也去嗎？”干活這詞兒，第一次在雪雁的生活出現(xiàn)，并且是在這個熱不可耐的天氣里，讓雪雁本能地恐懼。

    月娘掃一眼雪雁曳地的輕羅裙和那纖纖十指，沒好氣地說：“你在家，幫照料孩子?！?/br>
    現(xiàn)今是醉心花盛開時節(jié)，采摘醉心花作藥材一般在下午陽光燦爛、花兒上沒有水珠時合適。當(dāng)然在這炎熱的時候摘花是相當(dāng)辛苦的，不過車夫、蘭花等人都沒有異議——老太太都能夠忍受，身為奴才的誰敢喊辛苦？

    各人帶了一葫蘆水，月娘、裕叔帶頭，一群人浩浩蕩蕩地朝村外出發(fā)，去采摘醉心花。

    李畫敏和趙世宇沒去摘醉心花，他們?nèi)〕鲆化B帳冊，到大門口納涼，核算近月內(nèi)收購藥材的情況。

    雪雁遠(yuǎn)遠(yuǎn)地看李畫敏、趙世宇靠近一起算賬，在核算過程中兩人同喝一杯茶水。雪雁想：“重返思源村，求老太太另配一門好親事，比留下強(qiáng)。大少爺、大少奶奶夫妻情深，自己難以立足；大少爺?shù)哪赣H都得在這炎熱天氣去干活，可見日子艱辛，自己留下也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去意已決，雪雁不再覺得被送回思源村是件恥辱的事，而是慶幸可以重新選擇。

    傍晚時候，摘醉心花的人收工回來，將摘回來的潔白的花兒都倒到灰沙庭院里，然后洗手歇息?？吹皆履铩⑻m花、春梅等滿頭大汗，一身泥巴，被曬得在氣無力，雪雁更加肯定之前的想法：離開更好！自己這雙擅長撫琴的纖纖玉手，如果以后一直跟泥土、莊稼打交道，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太陽的威力減弱。趙世宇約李畫敏去看自家種植的藥材，兩人換上簡便衣服，撐了太陽傘去出門。欣欣看到父母親出門，也跟了去。

    趙世宇一手撐傘，一手抱了欣欣，李畫敏靠近傘下，一家三口慢慢地走上后開墾的一個山坡，看到的是一片喜人的情景。

    金銀藤已經(jīng)枯葉，結(jié)束了今年的使命，低矮的八角樹隱藏在醉心花、白藥子間，翠綠的葉子充分展示出勃勃生機(jī)，醉心花綠葉茵茵，白藥子藤蘿間點綴著綠豆大小的果實，有的仍是翠綠，有的已經(jīng)泛紅，金錢草在白藥子、醉心花下長得茂密。泥土松軟，是裕叔和月娘護(hù)理的功勞；泥土濕潤，歸功于小鬼什剎和他的同伴。

    后來，李畫敏和趙世宇來到最先開墾的園子。這里各種藥材長勢喜人，半山腰的泉眼邊的小池已經(jīng)讓裕叔挖得更寬、用石頭砌得整整齊齊的，泉水溢出池外，濕潤的泥土上長滿了碧綠的金錢草，比別處長得更茂盛。

    欣欣抬起小腳，迎向溢出的泉水，樂得咧開小嘴兒。李畫敏俯身，捧一把清冽的泉水洗臉，喝幾口泉水解渴，眼前浮現(xiàn)出幾年前與趙世宇來開墾這個園子的情景，唇邊便掛了淡淡的微笑。趙世宇捧一大把泉水，“咕嘟咕嘟”地喝得痛快，然后捧給欣欣喝。

    品嘗過泉水的甘甜，將泉水的清涼潑到臉龐、手腳上，趙世宇抱起孩子，與李畫敏順著小路往上走，到園子上面的松林里，坐在柔軟的綠草上歇息。

    俯視身下這片翠綠，面對這片即將收獲的藥材，喜悅涌上李畫敏的心。

    趙世宇一手環(huán)抱欣欣，俯視身下的藥材，然后深深地看身邊的媳婦：“敏兒，你還記得當(dāng)年咱們開墾這山坡的情況么？當(dāng)時我開墾這藥園子的時候，我心里想：我堂堂一個男人，一定要憑自己的本事，讓媳婦過上好日子。現(xiàn)在，我還是這樣想：我一定要努力，讓你過上好日子，讓孩子們過上好日子?！?/br>
    “宇，我知道。”李畫敏輕嘆，抓住他的大手，感受掌心中的火熱、力量。

    美妾已到身邊，他斷然拒絕了，還這般煞費苦心地安慰自己，自己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

    趙世宇凝視媳婦，憐憫地說：“別再難過了。我不是那種朝三暮四的人。相信我！”

    欣欣學(xué)父親的樣，看李畫敏說：“信我，信我?！?/br>
    “淘氣鬼！”趙世宇寵愛地親欣欣一下，抱起孩子往下走。李畫敏拿了太陽傘，慢慢跟隨。

    回家的路，走得很慢很慢。中途時，李畫敏和趙世宇停步，看自家稻田里綠油油的秧苗，逮一個小蚱蜢給欣欣玩耍。

    回到家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落山。雪雁站在灰沙庭院旁，觀看庭院旁邊的鮮花，想著心事。看到李畫敏、趙世宇從大路上走回來，雪雁輕盈地走近，向李畫敏和趙世宇問候。李畫敏看這個從法律上已經(jīng)屬于趙世宇的美貌女子，她終于可以正視雪雁了，雖然還是不自在，不過已經(jīng)沒有那種揪心的疼痛了。

    李畫敏不在為雪雁的存在耿耿于懷，她努力放松自己。一直關(guān)注李畫敏的趙世宇、周mama和蘭花暗暗松了一口氣。

    都過去了！

    晚上，李畫敏做了一個惡夢，夢見自己掉落一個深淵，只感覺到自己不住地往下掉，往下掉，雙腳懸空心驚膽戰(zhàn)。似乎，永遠(yuǎn)沒有著地的時候，于是永遠(yuǎn)都是這般的心驚膽戰(zhàn)。

    “敏兒，敏兒，你醒醒。別害怕，我在這里。”趙世宇搖醒李畫敏，讓她終于擺脫了惡夢的糾纏。李畫敏睜開眼睛，此時的她渾身是汗，驚魂未定。

    第二天，趙世宇早早地帶妻兒去縣城。李畫敏坐在馬車?yán)?，回頭看站在月娘身邊的雪雁，默默地想：“不會再見！下次我回來時，這個人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她將徹底地退出我的生活?！?**（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