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面的那個人就是我。”他的雙手撐住腦袋，手指伸入頭發(fā)，臉埋在雙臂里?！拔乙詾?，我以為沒事了……”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如此失態(tài)，像是壓力全然地袒露出來，又像是一種失落或者崩潰。

    “你夢到了自己？”我一點點去理順他的意思。

    他點頭，雙手慢慢松開，抬起頭看我。

    “你剛才說，你以為什么？”

    “我……沒什么。只是，我好像夢到了我自己和另一個人?！?/br>
    “可以說得更多些嗎？”

    “很奇怪，我應該不會想起她。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想起這個人了?！彼€是有些吞吐。

    “我想是她，只能是她了，唉。”隨著一聲嘆氣，他輕輕吐出了四個字：“一個女人。”

    我的腦子快速轉了起來，一個女人，a是他自己的話，b就是那個女人吧？

    b原來不是“他”，而是“她”！

    那夢中所說的聯(lián)盟關系又是什么？

    還有那些帶有象征含義的詞匯，心臟、交付、信任、欺騙……

    是一段戀愛關系嗎？

    這是出現(xiàn)在我腦中的第一種猜想。

    他開始慢慢向我描述那個夢，他也意識到我大概要猜測，這是他和一個女人的戀愛經(jīng)歷了。

    他停下講述，解釋道：“不是戀愛關系?！?/br>
    這有些出乎我的預料，我等著他進一步說明。

    “我不會把它定義為戀愛關系。”他話中的意思值得琢磨。“唉，我不知為什么會想起她，我只是想來請教你如何調節(jié)工作壓力，并不關心她的事，但我卻連續(xù)地夢到她。這讓我睡不好，我……”

    “這似乎已經(jīng)影響到了你的作息?！蔽也恢浪麨槭裁春孟窈懿辉敢夂臀以敿氈v述這個女人，但是顯然，人的精神狀態(tài)是一個整體，如果一個部分沒有疏通，而是刻意地掩蓋，反而會讓它更有能量，最終擾亂整體，避無可避。

    我需要去了解他回避的原因，正是這種不愿承認的態(tài)度，反而會加重被影響的程度。

    “對?！彼坏貌怀姓J，“你說的沒錯，它影響到我了。你知道，我不是那種會被一個女人影響的人。我是有事業(yè)心的，我的重心在我現(xiàn)在的工作和家庭上?！?/br>
    他似乎想要否認什么，然而他越是這樣解釋，我越是感到他的確由于某種原因被一個女人影響了。

    但我的直覺告訴我，那個女人不是一個第三者，也不是最近出現(xiàn)在他身邊的人，而是曾經(jīng)存在過的。

    就像他說的，他很久沒想起她了。

    “應該有七八年的時間了?！彼麩o奈地笑笑，“說出來真是讓人覺得好笑，我這么一個30歲的男人，還會因為什么女人的事情被影響情緒，還是已經(jīng)過去了的事情?！?/br>
    “是什么事情呢？”雖然我已經(jīng)知道他夢中的情節(jié)，然而他們之間具體發(fā)生了什么，我還不了解。

    “怎么說呢……用一般的話來說，就是失戀吧?！彼挚嘈σ宦?，像是在自嘲。

    聽到這里，我不禁抬起眉毛，先前說這不是戀愛關系，現(xiàn)在又說失戀，這不是互相矛盾嗎？

    他看出了我表情中的困惑，轉了轉眼珠，思考該如何向我說明。

    終于，他說：“我把我們之間的事情，完整地跟你說一遍吧。”

    他愿意把困擾的事情說出口，在我看來就是好的開端，我很樂意傾聽他的故事，于是微笑點頭道：“好?！?/br>
    “雖然人們都將這種關系稱為戀愛，但是我還是從自己經(jīng)歷里感覺到，人與人的相處是各不相同的，戀愛與戀愛也是不同的，你相信我說的這些嗎？”

    他以這個問題開頭，似乎是想要進一步地確認，我能否理解他將要描述的意思和感受。如果我有一絲不能理解的表現(xiàn)，他可能就會中止表達。

    這更讓我猜想，這件事對于他而言的確有特殊的意義，同時又帶有羞恥感。

    在我們的性別文化中，有這樣一種相對普遍的觀點——一個陽剛的男人是不應該被情感問題所影響和困擾的，那是脆弱的，是女性化的，是無能的等。而一個男人是不可以脆弱的，至少不可以脆弱太久。否則那些否定的、負面的評價就會影響他對自己的認可。

    這種觀點影響下的男人在面對壓力和脆弱時，會更多地選擇壓抑的方式來抵抗內心的感受。在當時或許能夠幫助他度過危機，解決事情，然而長期這樣回避自己的情緒，可能會產(chǎn)生某些潛在的影響。

    就我所了解，男性和女性的差別，除了生理上的差異，很大一部分是這種性別角色劃分強化了男性剛強和耐受的一面，女性則更少在表面上強調自己堅強的品質。

    而從心理學家榮格的理論來說，女性心理原本就有偏向于男性的一面，而男性也有女性化的一面，如果刻意強調一面，壓抑另一面，那被壓抑的心情則無法得到舒展，被迫融進潛意識中，以某種內心沖突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

    就像是，張先生做的那個夢。

    一

    “就是這個女人讓我失戀了，其實也沒什么可講的，只是不知道近來為何又想起罷了?！?/br>
    張羽一句話的概括，因為他自己也不覺得哪些部分是需要展開來說的，抑或者他仍不習慣“敘述”這件事情，他需要一個過程去釋放那一面。

    我抓住他的用詞，進一步問他：“你前面說，在一般人看來是失戀，而你自己卻不這樣看，為什么呢？”

    通過這樣的問題，他一點一點地跟我表達了自己的想法，我從他的回答當中，拼湊出了那段經(jīng)歷的概貌。

    將近十年前，那時的張羽還是一名入校不久的大學生，一切對他而言都是新鮮的。帶著羞澀和懵懂，他迎來了未知的新生活。

    青春不總是歡快的，還會伴隨很多新的困難。過去他對此無從想象，所以在面臨困難時，感到了一種無可言說的不適。

    首先是他的學習，他考入重點大學，他想象過自己身邊的同學，將都是和自己一樣認真學習、成績優(yōu)秀的同學。但沒想到，他們這么優(yōu)秀。

    他是從偏遠地區(qū)考上來的，那里的教學質量和稍大一些的城市不能相比。雖然在高中也接受過英語的學習，但他實際掌握的英語應用能力和其他同學們相距甚遠，其他學科也有類似情況。

    他們不用費力就能站在張羽難以企及的高度，但張羽原本在自己的家鄉(xiāng)，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尖子生，這勢必讓他感到落差和不適。

    盡管如此，張羽并沒有因此灰心喪氣，他還是咬著牙，鉚著勁，暗暗地努力。他始終信奉父親的一句話，努力，就會有回報。

    他就這么一直默默地堅持，直到他敢用英語和他人交流了，其他學科也有所提升，情況逐漸往好的方面發(fā)展，他也開朗了許多。到后來，他甚至拿到了獎學金，還參加了學校的機械創(chuàng)新競賽，并得了獎。

    也就是在這個時期，他生命里出現(xiàn)了一個女生。

    那是他在準備競賽的過程中，認識的一個外專業(yè)的女生，那個女生應該是出于拓展交友面的目的參與的比賽，她對機械方面有一定興趣，但并未表現(xiàn)出更多的投入和鉆研，不過因為她選擇了和張羽一個團隊，所以她也因此得了獎。

    在這個過程中，他發(fā)覺自己每次見到她時，都會產(chǎn)生一種難以抑制的喜悅和緊張。

    他喜歡看到她，他覺得她好看，說不出具體哪好看，但就是感到她身上有著自己向往的氣質。那個女生很優(yōu)秀，家在當?shù)兀瑥男〕煽儍?yōu)異，受過良好教育，容貌清秀，衣著得體，是許多男生都會心動的類型。

    不知女生是否注意到了張羽的變化，總之，自那之后，每次出現(xiàn)在他面前，她的裝扮似乎都更加精致了，一雙眼睛也放射著迷人的光。

    漸漸地，周圍的有些同學也看出他喜歡那個女生了，于是攛掇著他接近那女生。

    終于，在他們得獎的那天，女生接受了他的告白。

    那時的他，幸福得幾近眩暈。雖然在比賽過后，女生因為自己繁忙的學業(yè)，和他見面的時間變少了。但他并未有絲毫不滿的情緒，總是時刻把手機帶在身邊，等待女生的消息。

    直到有一天，女生帶著憂愁的表情告訴他，家人想讓她出國，要她準備出國的考試。

    張羽立即明白了，女孩是在說，她即將去遠方。

    但他并未和她一樣展露愁眉，在他的概念里，從不認為有什么東西能阻擋他們兩人在一起，即使有，他也一定會拼盡全力排除萬難。于是，他未加思索便告訴女孩，不要擔心，他會努力同她一起出國，去她要去的國家，如果需要的經(jīng)費很多，他也會爭取獎學金，如果獎學金申請有困難……總之，他一定會想辦法。

    女孩聽罷，略有難色，卻也微笑點頭。

    為了讓女孩安心，他總會在第一時間向她匯報自己的學習和備考進度。就像過去遇到的每一個困難一樣，他相信自己的堅持一定能換來回報，他的心中充滿希望。

    就在他獎學金申請快要有結果的時候，他收到了女生的短信。

    “我們分手吧。”

    一時間，張羽覺得自己看不懂漢字了。等他反應過來以后，便不假思索地朝女生的寢室飛奔過去。

    好在他到那里的時候，女生正在寢室里。她住在一樓，從走廊望進去，寢室門口似乎有幾只行李箱。

    他看見女生出門便上前拉住她，詢問她為什么。

    女孩沒有直視他的眼睛，低頭解釋說，看他太辛苦了，不希望看到他為自己改變太多，而且她出國的日期很快就要到了，可能等不到……

    不知道為什么，還是一頭霧水的張羽在那一刻放開了她的手。他感覺到了什么，但卻說不出話來。

    女孩最后抬頭沖他露出了微笑，他仍舊覺得她美麗動人。

    就這樣，無聲而簡短地，他原本準備堅持一輩子的追求結束了。等他再次想見女孩的時候，女孩已經(jīng)搬離了宿舍。出國在即，她準備在家度過最后的時光。

    “如果事情只是到了這里，一切或許會簡單許多?！睆堄鹫f。

    二

    “你是咨詢師，應該知道人的心理總是不夠簡單?！彼粗遥f：“我無法停留在那個時刻。雖然我已經(jīng)從她閃避的眼神里得知，她是真的下定決心不再繼續(xù)了。但我還是無法理解，我不知道讓她改變的真實原因是什么。

    “她說不想讓我因她而改變，覺得我太辛苦?？伤髅髦溃瑢ξ叶?，辛苦并不是我不愿承受的事情，我最不愿承受的，是和她分離。

    “所以這個理由顯然不是真的，而當我想要進一步尋求真相的時候，她的眼神躲開了，她在逃，那眼神里有什么她不想告訴我的話。

    “我不想逼迫她告訴我，我不想逼迫她做任何不愿做的事。即便這個答案對我真的很重要。

    “之后的一段時間，我都在一種被抽空的狀態(tài)下度過。大腦根本不受我的控制，它在不停地從記憶中搜尋答案，過去看似完美的戀情，被我拿起了放大鏡，不斷搜索可以解釋這一切的答案。

    “她細微的神態(tài)，她表露的情緒……是不是有什么緣由，讓她真的難以言說。

    “然而，無論我找到什么蛛絲馬跡，沒有她的確認，我都無法安定下來。一顆心懸著，我想得到明確的答案，這種感受太過難熬。無論答案是好是壞，都不會比現(xiàn)在更糟糕了吧，我想。

    “可是，每當我拿起手機想要聯(lián)系她時，又沒辦法打出那行字。有一股力量在阻止我做這件事，當時的我還分辨不清，是逞強、自尊心，還是其他。

    “不知是老天眷顧我，還是厭煩了我，某一天我再次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她的宿舍樓下。我聽見有人在樓上輕聲地議論，我在議論聲中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就是他喜歡顏靜嗎？……我知道，是他，顏靜說過，這種農村小伙根本不可能啊……’

    “她們后面的話，我沒有再聽清，因為我的身體因疼痛幾近耳鳴。

    “是來自心臟的疼痛。

    “不知道為什么，在一陣嗡鳴過后，我的思維異乎尋常地快起來。一時間，無數(shù)幅畫面，無數(shù)個細節(jié)和瞬間涌入我的大腦，排列組合，都推出同一個答案。終于，我知道自己為什么一直不愿再進一步詢問她了。

    “不是不愿，是不敢。

    “或許，我早已心里有數(shù)，只是不敢再質問她，切實地從她口中聽到這個答案?；蛟S是在這一段時間的思索中，或許是在她逃避回答的那一瞬間，抑或許是在我們交往的過程中，我早已察覺。

    “沒錯，就是這樣的。這個原因，既不是苦衷，也不浪漫。它現(xiàn)實得幾近難堪，難堪得讓她難以張口。

    “有一點尤其令我細思恐極。這棟宿舍樓里的女生我并不相熟，她們怎么會了解我的家庭情況呢？甚至對我與顏靜之間的來往也有所了解。但從她們口中聽不出絲毫我與顏靜互相傾心的證據(jù)，有的只是我太過高攀，不知自重。

    “結合之前回想的種種細節(jié)，一個可怕的但又符合邏輯的故事脈絡，漸漸清晰，那是和我先前認為的全然相反的故事版本——

    “有一個女生叫作顏靜，因為一次競賽活動，她認識了我。以她的敏銳程度，很快就發(fā)現(xiàn)我喜歡上了她。

    “她很聰明，既沒有上前詢問我，也沒有明確疏遠我，而是保持著頻繁的交往頻率，讓我更加地欣賞和喜歡她。

    “我不知道當時的她是否已經(jīng)了解我的家庭情況。我也不能確定，當時的我，究竟有沒有哪一點吸引到她。但她就是那么地吸引著我。

    “直到我提出想要交往，那時眼看著我們的比賽很快就要拿到最高獎項，或許因此，我的吸引力虛長了幾分，又或許是她很想得到這個獎項。

    “她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