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瞻扯出帕子擦拭臂上幾縷血跡：“徐胤離開后，太子久勸皇上不下，便仍要李家兄弟來擒拿我與少旸。起先當(dāng)然是占不到便宜。但后來詹事府的人來了，太子便準(zhǔn)備直接向皇上下手，以皇上舊疾突發(fā)之故強(qiáng)行篡位。但是三皇子來了?！?/br>
    “三皇子？”

    “對，燕王?！迸嵴暗?，“少旸帶著榮王父子進(jìn)宮時，燕王正好在午門下看侍衛(wèi)訓(xùn)馬，少旸便將干清宮內(nèi)事由告知燕王，隨后托付燕王，若聽到干清宮內(nèi)有尖哨聲出，便請他傳令給宮門下將士。

    “就這樣，關(guān)鍵時刻，父親和程叔杜叔在宮門下聽到哨聲就進(jìn)宮救駕了?！?/br>
    “那太子呢？”

    裴瞻深吸了一口氣，撫膝道：“當(dāng)場讓皇上一劍賜死了?！?/br>
    傅真點(diǎn)點(diǎn)頭。

    這個結(jié)果在她的預(yù)想之中。太子弒兄罪無可恕，但在皇嗣難以為繼的情況下，他已誕有皇孫，又或許還能留得一條性命，被圈禁起來?？墒侵\逆逼宮，這就罪大惡極了。不但皇上身為天子難以容他，就是皇帝身邊這些建國有功的功臣也容他不得。

    只是如此一來，皇孫也不可能有好結(jié)局了，有個這樣的父親，將來上位也難以服眾。

    傅真道：“燕王身體狀況究竟如何？”

    這個問題顯然也問到了身為臣子的裴瞻的痛處。他深凝眉道：“皇上娘娘對國家的安定看得比什么都重。太子雖說健康，若能安份守己，承接帝位維持幾十年安定不成問題?？墒亲谑覇伪?，終究也是不利。就算榮王不犯法，他們也非皇室嫡支，所以對燕王的關(guān)切，他們絕對不會放松。

    “然而這幾年燕王連宮都沒出過，情況好不好，只怕擺在眼前了?！?/br>
    簡而言之，燕王要是順利接位沒問題，帝后又何至于會容得太子有機(jī)會拔劍？

    要是連燕王也接不了——最起碼，他也得能成親生子吧？現(xiàn)在從宗室過繼孩子都不可能了，怎么著這皇位也得有個楊家人坐著才穩(wěn)，不然豈不是又得引出大禍？——皇權(quán)制度下就是這般，那位子上總得有個人坐鎮(zhèn)，否則必定亂成一盤沙。

    傅真沉默片刻，掏出徐胤身上得來的那枚玉，凝眸細(xì)看。

    裴瞻瞥了一眼，沒有說話。

    傅真握著玉開口了：“你知道嗎？連冗身上也有一塊這樣的玉。”

    “連冗？”裴瞻眉心微動。

    “你還記得鐵英說過段綿的夫人有對子母玉佩嗎？”傅真望著他，“就是憑段綿妻子身上那塊母玉，大月王才懷疑并最后確定他們還有個孩子，然后找到了徐胤。我見過連冗身上那塊玉，跟徐胤這塊玉極像。

    “當(dāng)時我很疑惑為何他們主仆會掛著相同的玉，但如果徐胤這塊玉是子玉的話，連冗那塊是不是就是母玉？”

    裴瞻頓住了：“他母親的玉怎么會在連冗身上？”

    “就是很奇怪?！备嫡娴溃拔夷芸吹侥菈K玉，那徐胤肯定能看到，按說徐胤不應(yīng)該會容許他戴著。若經(jīng)徐胤允許，以徐胤的性格，必定是他認(rèn)為連冗極度可靠?？扇羲?dāng)真可靠，連冗為何會叛變？”

    裴瞻想了下，道：“你往下說?！?/br>
    傅真便道：“先前你在外邊，想必也聽到了，案發(fā)是夜，徐胤之所以能迅速做出決策，是因?yàn)檫B冗告訴了死者的身份。這個連冗，知道的還挺多?！?/br>
    裴瞻不覺支起了身子，摸了摸下巴底說道：“我記得鐵英說過，大月王偷偷藏了個皇子在連家?！?/br>
    “可是鐵英又說，從來沒聽說過連冗此人?！备嫡婵粗@塊玉，“如果連冗真的是翼王府的人，而他能被委以這樣的重任跟隨在徐胤身邊這么久，鐵英他們不應(yīng)該不知道他吧？

    “鐵英沒必要在這種小事上說謊。

    “徐胤挾持李側(cè)妃出逃不是預(yù)謀，是順勢而為，連冗不可能提前知曉?？傊矣X得，這個連冗能在那種關(guān)頭迅速做出挾持李側(cè)妃逃走的決定，也不是個簡單的人?！?/br>
    裴瞻點(diǎn)頭：“你這么一說，這個連冗是值得追究追究。只是我們原先并未防備他，我們抓到那個護(hù)衛(wèi)之后，連冗已經(jīng)出城。據(jù)他交代，城外還有徐胤的人等待接應(yīng)。連冗出去后，必定會借著這批人馬隱蔽出逃。想要抓回他，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了。”

    “總歸不能不作為。大月那檔子事可以不理會，關(guān)于他們?nèi)绾文艽_認(rèn)死者是皇長子，這點(diǎn)卻須得弄清楚?！?/br>
    裴瞻聽到這里微嘶一聲，坐直身道：“你一說到這個，我又想起來了，皇后娘娘說，皇長子少時習(xí)武，頗具膽識，可是岳母目睹的胡同里被殺的皇長子，與榮王父子交代的皇長子的死時狀況，這是相符的，卻與娘娘所述的皇長子形象似有出入?！?/br>
    “皇長子自幼習(xí)武？”

    裴瞻點(diǎn)頭：“不但習(xí)武，而且走時還帶著兩名護(hù)衛(wèi)。他的失蹤自然也可能與這兩名護(hù)衛(wèi)相關(guān)，但是，如護(hù)衛(wèi)不可靠，以彼時皇長子十歲之齡，不可能從他們手下逃出去。假設(shè)這兩名護(hù)衛(wèi)忠心無疑，那他過后武藝只有精進(jìn)之理，而無退步之由。

    “他怎么會跟楊蘸幾度爭執(zhí)，且又還死于他手下呢？”

    傅真聽得目瞪口呆：“還有這層？！”

    裴瞻便就順口將皇后先前所述皇長子少時經(jīng)歷皆說了出來。而后道：“一個日夜面臨戰(zhàn)爭的義王之子，哪怕流亡多年，是否也不該這般表現(xiàn)？”

    傅真道：“這些你和皇上娘娘說過了嗎？”

    “哪來得及？太子被賜死，我就出宮來了?！?/br>
    傅真沉吟點(diǎn)頭：“皇上經(jīng)此一事情緒深受重創(chuàng)，此時該立刻審結(jié)此案，穩(wěn)定朝堂為上。這些捕風(fēng)捉影之事，還是稍后再議為妙。”

    皇長子身上的疑點(diǎn)是不能忽視，可是帝后剛剛接受了太子弒兄的事實(shí)，再輕易攪動，對他們來說也是一種折磨。

    傅真這便且將此事撂下，這玉也收了起來。舉起茶壺給彼此倒了杯茶說：“前面街口放我下來吧，我得去見見母親，她想必已十分擔(dān)心我。”

    說完她仰脖把茶喝了，而后便讓護(hù)衛(wèi)停車，自行下了去。

    裴瞻望著她背影想說什么，抬起的手在半窗一頓，又放了下來。

    ……

    這場持續(xù)不夠一整日的動亂足夠引起全城轟動。

    這使得官府不得不調(diào)派人手出面維持。

    當(dāng)然裴瞻和梁郴他們作為破案的主力，此時此刻必定事務(wù)纏身，傅真當(dāng)然不能耽誤他的時間。

    凌晨送走傅真后，寧夫人也沒再合過眼。為了不給傅真他們添麻煩，她整日大門未出二門未邁，直到聽聞徐胤被圍住在了白玉胡同隔壁那間他曾住過的宅子，她才放寬心，按照早前與傅真的約定，從寧家到了萬賓樓。

    由于滿城禁戒，酒樓里今日也是關(guān)張的，寧夫人在閣樓上來回踱步，眼看著日光西斜，透過枝葉間隙投進(jìn)屋里，傅真的腳步聲才從下至上嗒嗒地傳了上來！

    寧夫人不顧儀態(tài)，三步并兩地下了樓梯，停步看了片刻，才上前抓住傅真雙臂道：“你沒出什么事吧？”

    傅真長吁出一口氣，搖了搖頭，將她抱?。骸拔覜]事。人都抓起來了，塵埃落定了！”

    “太好了！”寧夫人哽咽著，放開她道：“你謝叔——謝大人他，方才差人送信來，簡單說了說宮里的情況，還有說到你親自帶人去追徐胤，我拿到信之后這渾身就沒一寸地方舒坦了。那徐賊jian滑無比，我就怕你有什么閃失?！?/br>
    傅真扶著她上樓坐下，花了兩息的工夫穩(wěn)住氣息，才說道：“從今以后，可以放心了。白玉胡同的疑案已經(jīng)真相大白。太子，徐胤，榮王父子，這些人都?xì)w案了。我們可以安安生生地過日子了?！?/br>
    復(fù)仇不是她人生的全部，但卻也是她重生之后必須達(dá)成的目標(biāo)。

    這半年，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復(fù)仇之事上，而從拿下徐胤的那一刻開始，她的人生就撥回了正軌。

    大仇得報(bào)后，這段過往就成為了真正的過往。

    從此以后她是梁寧，還是傅真，都不要緊，要緊的是前世她對余生幾十年的憧憬，從今開始她還能重新拿起來實(shí)現(xiàn)。

    寧夫人撫著她微顯凌亂的發(fā)：“成空大師的話果然靈驗(yàn)，從你自白鶴寺里死里逃生，一切都好轉(zhuǎn)起來。從此往后，自然也會越來越好?！?/br>
    母女倆相互偎依在溫柔斜陽之下，生出了一室的安寧。

    金珠的腳步聲自樓梯下傳上來時，傅真也坐直了身。她接了金珠的茶喝了兩口，然后說道：“有件要緊之事我還沒來得及告知母親。您可知道，榮王父子殺死的人是誰么？”

    太子弒兄之事，涉及到倫常，宮中自然需要暫時保密，事后才會公布。故而寧夫人目前是不會知道這樁內(nèi)幕的。

    果然，寧夫人愣了愣：“竟然是皇長子么？”

    “是皇長子，也就合情合理了不是么？”早前說到那把扇子時，彼此心中都曾有了隱隱的猜測，即使不知道是皇長子，也猜到是至為要緊的人物。

    傅真將皇長子的那段過往說完，就往下道：“我竟沒想到，外祖父會是有著皇長子下落的至關(guān)重要之人。那么他交代母親仔細(xì)行事就完全合乎情理了。

    “我問過徐胤是否知道外祖父的死因，可是我發(fā)現(xiàn)，他連皇長子的信息竟然也是通過他身邊那個連冗得知的，那么外祖父之死，他不見得會知情，而就算知道，也屬于從連冗口中聽來。

    “當(dāng)時我想到的是，皇長子一案與他們大月的皇權(quán)之爭無關(guān)，連冗一黨本沒有道理關(guān)注這些。他又是如何得知的呢？當(dāng)時他來到徐胤身邊還不久，那么之前他應(yīng)該是不曾接手過徐胤那些護(hù)衛(wèi)的，可這些消息他竟然信手拈來。”

    連冗若不是恰巧提供了如此重要的消息，徐胤也就不會做出立刻借著這個案子問梁寧要匕首，從而向榮王府靠攏的決定了。

    第323章 她是女英雄（求月票）

    寧老爺子的死因的確還有欠一個明確的交代，但是在傅真說出死者是皇長子后，寧夫人心里便默認(rèn)是榮王父子下的手。此時她頗覺意外：“榮王父子受命于太子，暗中追蹤了皇長子幾個月，按理兇手就該是他們，照你這么說，還有隱情？”

    “也不見得就一定有隱情。我就是覺得連冗在整個事件里，還挺關(guān)鍵的?！?/br>
    如果楊蘸在尋找皇長子過程中謀害了寧泊池，那按理說在面對傅真，以及寧家人的時候不會毫無反應(yīng)。

    而且寧老爺子如此暗中庇護(hù)皇長子進(jìn)京，那也應(yīng)該知道傷害自己的是榮王府，他更應(yīng)該把庇護(hù)的手段做得更周全些才是。

    只是這些僅僅是傅真隱隱的感覺，沒有真憑實(shí)據(jù)，暫時就不必說出口了。

    寧夫人道：“榮王大罪已交代，殺害你外祖父這種罪過都已不算什么，他不至于再撒謊。”

    “沒錯，所以我打算待朝中理出頭緒，然后讓梁家上大牢里確定一下，如果他們認(rèn)罪，能交代出外祖父遭遇之事是他們干的，那自然此案也可塵埃落定。”

    若不是榮王父子，那連冗這邊，就更加有必要追蹤到底了。

    傅真就是發(fā)自內(nèi)心想給老爺子的死一個清晰的交代，不然擔(dān)了老爺子的外孫女之名，不能為他做點(diǎn)什么，實(shí)在是無法心安。

    話說到此處，就已點(diǎn)到為止了，母女倆都端起了茶。

    寧夫人杯子遞到唇邊，還是沒有喝，她憐愛地望著傅真：“你外祖父泉下有知，若看到你這般惦念著他，不知該有多欣慰?！?/br>
    這樣一句話，不經(jīng)意就撥動了傅真心弦。

    她放了茶，愛嬌地?fù)u搖寧夫人的手：“那如今我這姓氏，該能改過來了吧？”

    寧夫人斂容：“你還沒放棄？”

    “怎么可能放棄？”傅真道，“我又不是隨口說的，是認(rèn)認(rèn)真真說的。

    “嘉哥兒早早都改了過來，我若不改，多不象話？外祖父他老人家在泉下有知，也是不能容忍呢?！?/br>
    寧夫人脫口道：“可是做了寧家女，你可就真的是商戶女了呀！”

    這句話乍聽是十分矛盾的，可是傅真好像并不以為然，她滿不在乎說道：“那又如何？不管成為什么樣的人，我未必還能比別人遜色？！”

    寧夫人的意思她懂。

    她早就猜到寧夫人看穿了自己的來歷，只是寧夫人不挑破，她也絕不會說出口。因?yàn)檫@對一個母親來說太殘忍了。

    過去不提是因?yàn)榘子窈陌缸訖M在前頭，讓人沒辦法分出心來。如今大仇得報(bào)，她有的是時間了，當(dāng)然得把這些擱置下來的事情一一處理完。

    寧夫人雙唇張了幾次，都沒把話說成功。

    自打傅真情性大變以來，這幾個月里她都是懷著患得患失的心情。

    自己日夜照顧長大的女兒有了變化，別人看不出來，她是絕對不會看不出的！

    確定真相的那一刻，她完全無法接受她照顧了十五年的女兒的離去！

    可是，傅真說的又是那么有道理，不管性情變成如何，這具身體依舊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親骨rou！她怎么能排斥，怎么能不接納？

    只是她深知這個女兒不該落在她們這樣的門第，她曾經(jīng)保疆衛(wèi)國，馳聘沙場，哪怕不用重回戰(zhàn)場，她也應(yīng)該有更好的未來。

    她相信強(qiáng)大如梁家，一定是有辦法讓她堂堂正正回去的，就像梁家能讓程持禮相信傅真是易容歸來的梁寧一樣，他們一定也能給出一個讓天下人信服的說法。

    改姓什么的，她想，沒必要折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