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秀前天回南家探望貪涼生了些小病的祖母，便一直留宿到了現(xiàn)在。劉明規(guī)今晨被宣進宮，離宮后先去了一趟紅山寺再來南家接她，因已入夜了不好入府打攪，只命門房進去通傳。

    燈籠高高懸掛在南府門前，被夜風吹得搖搖晃晃，他站在馬車下靜靜等著。今日在紅山寺，住持再次同他提起阿蒙，依舊說他是阿蒙命中的變數(shù)。

    離去前，住持雙手合十站在他身后，垂眸道：“此行艱險，萬望保重。”

    劉明規(guī)抬眸，看到南秀腳步輕快地從門里走出來，一見到他就笑了：“你怎么跑來接我？姑母還笑話你呢，我在這兒才住了不過幾天?！?/br>
    劉明規(guī)伸手來牽她，他手心溫熱，低念：“你不在府上，我會睡不好。”

    “那我們回家吧?！蹦闲慊匚罩?，笑瞇瞇道。

    第17章 悔婚的傻女配十七

    劉明規(guī)臨行前將青樹留下了。

    南秀不贊同，好奇問道：“為什么要把青樹留下？”他外出做事青樹總是和他形影不離的，而她身邊并不缺人保護。

    劉明規(guī)摸摸她腦袋，同她解釋道：“讓他陪著你。我這一去不知幾個月能回來，留他在你身邊我才能安心?！?/br>
    “我不要?！蹦闲阏f，“我要他保護你?！?/br>
    她眼睛亮晶晶的，說到“保護你”時仿佛在說天大的事，語氣格外堅定認真。宥王殿下名聲在外，當初打斷了國公爺手腳宮里都不曾責怪他，可聽她語氣，他仿佛是個小可憐，身邊是離不得人的。

    但劉明規(guī)還是堅持將青樹留給了她。南秀拗不過他，被他哄兩句就覺得這種安排很有道理了。

    自劉明規(guī)走后，南秀第一次懂得了思念人的滋味。

    她甚至沒有聽祖母和姑母的話回南府去住，而是堅持留在了宥王府，有時候看看他讀過的書，有時候照著他寫的字帖練練字，只有碰到和他有關(guān)的東西心里才能舒服一些。也心血來潮繡了一些東西，可女紅她總練不會，新婚后都要送夫君一條腰帶，她不想旁人代勞勉強繡了，卻實在難看得要命，他倒是毫不在意地用了數(shù)日，她自己看著都臉紅。

    見她又望著那條腰帶出神了，紅香和平翠湊在一處笑：“王妃要害相思病了！”

    南秀被打趣也不惱，理直氣壯道：“我想他又如何，他難道不想我嗎？”

    這樣的日子卻在謝江晝歸來后戛然而止。

    謝江晝隨劉明規(guī)一同去了營河，但三個月后他回來了，劉明規(guī)卻沒有。

    他帶回了劉明規(guī)的死訊。

    謝江晝從未在阿蒙臉上見過這樣的神色，她總是開心自在的，即使偶爾傷心委屈，也從沒有像此刻仿佛成了一具空殼子一般。趕回來的路上他設(shè)想了很多，遠沒有此時此刻親眼見到更令他心中酸澀。

    南秀回過神后眼睛已經(jīng)通紅，眼淚蓄積在眼眶里，皺著眉，似乎不懂謝江晝的話，又似乎只是不愿意相信，含淚定定地看著他。

    明明幾日之前，她還忍不住跑進宮問外祖母劉明規(guī)何時才能歸來，外祖母說就快回來了。

    她日日都盼著他，可怎么回來的卻是他遇山洪失蹤的消息。

    南秀不愿意相信。

    眾人皆不知該如何勸解，反倒暗暗希望她傻便傻到底，哭一哭鬧一鬧再將劉明規(guī)拋在腦后，往后還是南府無憂無慮的小小姐。

    天生孩子脾氣，又怎么會真的懂這兩情滋味呢？

    劉明規(guī)身死的消息傳回長安送入宮中，圣上在聽聞后憂傷過度忽然嘔血昏迷，蘇醒后立刻下令嚴查，最后竟查出是大皇子派人在途中暗害，并非是一場意外。大皇子自然喊冤，但因為證據(jù)確鑿被禁足府中聽候發(fā)落，于當日深夜吊死在了臥房中。

    圣上失去侄子后又失去了長子，大受打擊只能臥床修養(yǎng)，無奈下旨令三皇子劉玨監(jiān)國。劉玨本是他最不重視的兒子，只是大皇子身亡，二皇子文弱，其余皇子又太過年幼。

    最終劉玨得眾朝臣舉薦擔此重擔。養(yǎng)子一步登天，皇后卻根本開心不起來，也誰都不肯見，在得知劉明規(guī)出事后每日哀傷垂淚，食不下咽。而胡貴妃因喪子情緒崩潰，據(jù)說已經(jīng)半瘋了，怕她傷人三皇子便命宮人將她鎖在了殿中。

    外面的消息紛紛擾擾，卻都傳不進南秀的耳朵里。她整個人都變了，不再笑，也不再頻繁地哭，飲食如常，夜里也不會驚醒，看起來是正常的，所有人又都知道她在難過。

    謝江晝幾次來看她，她從不和他說話。

    這一日他依舊來了，在她身前蹲下來，看她照舊呆呆的不理人，艱澀道：“如果是我死了，他活著回來，你就不會傷心了?！?/br>
    因為他帶回了劉明規(guī)的死訊，所以她和所有人說話，唯獨不理他。

    聽到這句話，南秀終于回應了他，她睫毛濕漉漉的，怕家人擔心又悄悄哭了一場，聲音啞得不成樣子：“你與我無關(guān)。”

    她低下蒼白的臉，失神道：“……我只想要他回來?！?/br>
    謝江晝低頭笑了笑，眼底盡是落寞，許久才道：“明日我再來看你?！?/br>
    他站起來剛轉(zhuǎn)過身，南秀的聲音卻再次自身后響起：“能不能求你，不要再來了?！?/br>
    她聲音帶著哽咽，說完后反而因為自己這句話向他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怪你，只是看到你心里總覺得不舒服。”

    每次見他，就好像反復在聽他說劉明規(guī)死了。

    謝江晝的腳步滯了一瞬，沒有說好，也沒有拒絕，只是沉默地離開了。

    此后他竟真的沒有再出現(xiàn)。

    高靈心倒是隨婆母來了南家，沈?qū)幒屠咸澳现煺f著話，三人對著連連嘆氣，她卻主動詢問能否去見一見南秀。

    兩人同齡，老太君也是急得死馬當作活馬醫(yī)，想著多個人勸勸阿蒙也好，于是點了頭。

    高靈心便被下人帶去了南秀的院子，見到南秀時她正盯著籠子里跳來跳去的鳥兒坐在院子里發(fā)呆。高靈心試探著坐在她身側(cè)，自說自話許久，她都沒有給出任何反應。

    “江晝他總是很擔心你。”高靈心自嘲地笑了笑，放在膝上的手緩緩攥起，揪地衣擺皺起來，又若無其事地撫平。

    低語道：“我真羨慕你?！?/br>
    南秀卻想要起身了，顯然不喜歡聽這些話。

    高靈心見她準備走，露出些急色，匆忙張口：“紅山寺靈驗，你要不要去寺里為宥王殿下求個平安?！?/br>
    聽到這句話南秀終于看了她一眼。

    高靈心眼底一亮，知道自己說動了她，深吸一口氣看著她的眼睛誠懇道：“我陪你去，好么？”

    思考片刻后，南秀朝她點了點頭。

    所有人都覺得她傻，一直固執(zhí)地不肯接受劉明規(guī)的死，但劉明規(guī)的棺槨都是空的，她不過是想再等一等，說不定他就突然回來了。

    高靈心的這句話正說中了她的心，隔日兩人便乘坐南家的馬車去往紅山寺。在寺中，隔著彌漫的香霧，住持雙手合十朝南秀施禮，南秀學著他的樣子還禮，模樣前所未有的虔誠，只是求到了簽她卻并不敢看，以手托著恭恭敬敬地交到了住持手中。

    住持明曉她的心思，沒有告知她簽語是吉是兇。

    她和高靈心在紅山寺逗留了許久，直到天色漸暗才離開，心中安穩(wěn)了許多。

    高靈心卻顯得有些焦躁，紅香則是一個勁兒悄悄抹淚，視線只顧落在南秀身上，并沒有察覺。

    回程時，南秀閉目靠著車壁，高靈心目光一直鎖著她，這樣的注視被紅香偶然發(fā)現(xiàn)后有些奇怪，心道：表少爺?shù)姆蛉私袢赵趺纯傁裥氖潞苤氐臉幼印Ｕ胫?，忽然聽到車外傳來異常雜亂的腳步聲，四面八方的響動都向著她們所在之處圍攏過來，原本行進平穩(wěn)的馬車也驟然停下，因停得太急車身明顯地晃了晃。

    隨即青樹冷肅的命令聲響起：“保護王妃！”

    這一句話嚇得紅香汗毛都立起來了。南秀也早已經(jīng)睜開了眼睛，與紅香交握著手，看起來比她要鎮(zhèn)定許多。

    青樹帶了一整隊人保護南秀出行，并不畏懼這群突如其來的刺客，很快雙方刀刃相接，對方的身手倒令他微感意外，來的都是一頂一的高手，這樣的埋伏定是為索命而來。

    他們這一批人皆是劉明規(guī)精挑細選用來保護南秀安危的，手起刀落異常干脆，身手皆在刺客之上，只是礙于對方人多場面有些僵持，期間一道并不意外的身影也加入了他們——

    謝江晝一直默默跟著他們，青樹是知道的，也沒有阻攔。

    眼看勝局將定，雖對方人多勢眾又是不要命的打法，青樹這邊也只有幾人受了些輕傷，四下橫尸的皆是對面的人，他剛在心底舒了一口氣，誰成想竟會突發(fā)意外。

    拉車的馬訓練有素，即便這樣慌亂的場面也沒有失控，此刻卻忽然嘶鳴一聲不再受控制，重重撞開了車前的幾人，直直沖向崖邊。

    “王妃！”青樹目眥欲裂，大喝一聲，拼著被砍傷也試圖跑近。

    馬車內(nèi)一前一后跌出了兩人，看起來像是被慣性甩出來的。

    高靈心拉著紅香重重摔在地上，滾了幾圈才停住，霎時間塵土飛揚，兩人都摔得發(fā)懵，更是痛得站不起身，而那匹陷入瘋狂的馬已經(jīng)跑到了崖邊，拖拽著車廂在邊緣處沉沉晃了一下，很快倒栽向崖下。

    青樹用盡全部的力氣飛身撲到崖邊，但也為時已晚，伸出去的手撈了個空，只能眼睜睜看著馬車帶著南秀墜下崖去，身畔另一人緊跟著跳下了山崖。

    他聽到身后不遠處的高靈心凄厲地哭叫了一聲。

    青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顫抖著爬起身命一人速去南家報信再帶人來支援搜救，他則領(lǐng)著其余人沿著山路下到崖底尋找。

    生要見人死要見尸，若王妃遭遇不測他也直接抹脖子死在王妃身邊，下去給殿下一個交代。

    而高靈心方才摔得厲害，臉上都是擦傷，卻也手腳并用地爬到了崖邊，手指嵌進了砂石中，磨得鮮血直流。

    “江晝！”

    她滿臉是淚，格外狼狽地朝著崖下哭喊，狀若癲狂。

    紅香連哭都不會了，手腳發(fā)軟，明顯也想跟著跳下山崖，卻被冷著臉的青樹一把提住手臂，硬聲說：“別耽誤事，隨我們一起下去尋找王妃！”

    紅香的眼淚這才涌出來，胡亂抹掉，蹭得滿臉是泥，念叨著：“王妃一定還活著，一定還活著，我們一起去找……”

    ……

    這處崖底樹木蔥郁，濕氣濃重，水流聲都顯得凝滯清涼，因有重重林葉遮擋陽光幾乎照射不進來，日落之后崖下更是寒冷。

    南秀在墜落的時候頭撞到了車壁上，傷得不輕，此刻額角還在滲著血，臉頰也有許多劃傷，閉著眼深陷昏迷中。謝江晝強忍著還是悶悶咳出兩聲，血順著嘴邊流下來，有兩滴濺落在了南秀臉上。

    他指尖顫抖，抬手以指腹輕輕擦去她臉上的血，而后格外小心地把她攏在懷里，后背緊貼著冰冷的石壁，深深呼吸。

    馬摔死了，馬車早已經(jīng)摔得四分五裂，殘木斷轅處處皆是，南秀還算幸運，在下落過程中身體被崖壁間生長出的枝干擋了一下，而謝江晝憑身手下到此處已經(jīng)力竭，且根本再無處借力，枝干最終還是撐不住兩人的重量，好在給了他護住南秀的機會才徹底斷裂。

    落地后他墊在她身下，摔得很重。

    看著她靜靜躺在自己懷里，呼吸幾不可聞，他不安地摸摸她脈搏，感受到她肌膚下細細的搏動才扯動嘴角笑了笑，自言自語道：“我的腿好像斷了?！?/br>
    自然無人回應。

    他陷入了回憶，語氣有些委屈：“你不是說，以后我若是不會走路了，就多多吃飯，會很有力氣，到時候就能背著我到處走?！?/br>
    “這話，還算數(shù)嗎？”他連著痛苦地咳了幾聲，咳得血和淚一道流下，閉上眼喘息道，“阿蒙，我后悔了，明明娶你的人應該是我?！?/br>
    “劉明規(guī)死了，我其實很開心。我想，上天還是給了我改過的機會?！?/br>
    他心里空蕩蕩的，收緊手臂，讓她更貼近自己。

    “可看到你那么傷心……”他每說一個字都格外艱難，幾次停頓，皺眉道，“我又盼著他能回來，令你高興?！?/br>
    太陽完全落山了，暮色四合，崖底只能聽到風聲，四處都是搖動的交錯的樹影。

    謝江晝漸漸有些慌，失血過多令他眼前開始模糊，慶幸疼痛還能讓他保持一些清醒，不斷喃喃說著：“你要怎么辦……如果我死了，你要怎么辦……”

    他開始覺得冷。

    “不要怕，阿蒙?！?/br>
    沉睡的南秀無知無覺，可他依舊擔心她會害怕，連說話都吃力還是反復摸著她跳動的脈搏，確認她還活著。

    他分不清過去了多久，疼痛使得時間無限延長。

    吃力地低下頭，用側(cè)臉貼著她的額頭，輕聲道：“我好痛啊，阿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