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乘坐著馬車到了街上。雖然花燈節(jié)早就過了，仍有店家在開燈棚掛燈謎，也有幾人駐足猜謎。南秀埋在心底的回憶浮上眼前，頓時來了興致，催促馮溪下車，也帶他湊到了三三兩兩的人群中。

    簡單的謎題都被別人解開了，只剩幾道極難的還孤零零地掛著。南秀知道以馮溪的才學很輕易便能解開它們，于是撞了撞他手臂，指著最高最大的一盞燈，眼睛亮晶晶地同他說：“我想要那個?！?/br>
    這句話和回憶里自己曾說過的一模一樣。說出來的那一刻南秀都晃了神，視野內(nèi)馮溪的這張臉也與記憶里的人緩緩重疊。

    只是回憶里的小舅舅淺笑著應下了。

    面前的馮溪卻拒絕了。

    馮溪只覺得周圍人落在他身上的視線即便克制，依然別有深意?；蛟S是他想得太多了，可還是十分抵觸以如今的卑賤之身當街賣弄才學。

    更令他無地自容的是，當他無措地將視線微微一移，就看到了不遠處越走越近的表妹林萍兒。

    一身粉裙的林萍兒眉目間正籠著輕愁。她生得極美，腰肢如細柳，步履款款，見到馮溪后也很快停了下來，遙遙望著他。

    林萍兒身邊的侍女畏懼地看了南秀一眼，謹慎催促她快些離開，可林萍兒卻置若罔聞，絲毫沒有挪動腳步。

    南秀覺得這實在太巧了，于是同馮溪道：“太平街這么長，今日又非年節(jié)，你們二人還能恰巧相遇，可見還是有些未盡的緣分。”

    馮溪看向她。

    南秀真覺得他快要哭了。自己好似成了牛郎織女腳下的銀河，千方百計地攔著有情人相見，哭笑不得間又想著：總歸不是小舅舅陪在身邊，明明在做一樣的事，但她只覺得無聊透頂。

    她轉(zhuǎn)頭望著那只高高懸掛的花燈，小舅舅若是在，這東西此刻已經(jīng)在自己手上了。

    林萍兒被侍女半求半迫地拉進了街邊的鋪子里，馮溪也慢慢收回了視線，這才發(fā)現(xiàn)南秀正在自己解燈謎，手上已經(jīng)提了三盞花燈，店家和圍觀眾人的恭維贊嘆聲不絕于耳。

    馮溪頗為驚訝。

    南秀解謎的速度比他還要快上一些，他心里才思索出答案，她就已經(jīng)張口說出來了。

    語速不緊不慢，看神態(tài)又胸有成竹。

    不出片刻工夫，燈棚里僅剩的幾盞燈都被她贏了過來。她將它們提在手上負在身后，手腕隨著思索一下一下輕輕動著，形態(tài)各異的花燈在她手間搖曳不斷。

    臨近午時她又帶自己去登月樓吃飯，一直沒提方才遇上林萍兒的事，也沒有怪罪他的意思。可他坐下后心里還是說不出的愧疚別扭。

    各色佳肴擺了滿滿一桌子，她略夾了幾筷子后借口有事離席，讓他先吃，卻很久沒有再出現(xiàn)。

    半個時辰之后才有她的隨從進入廂內(nèi)，告知他：“殿下有急事先走了，命屬下等到公子吃得盡興后再送公子回家?！?/br>
    馮溪一個人被留在了登月樓，有些莫名，有些憋悶，還有些奇怪的委屈?！盎丶摇边@個詞令他心頭一顫，口中頓感苦澀至極——他早已經(jīng)無家可歸，即便父親有朝一日還能起復，知曉他委身太女，應當也不會再認他這個兒子了。

    “走吧?！彼诡^喪氣地起身，一桌子菜自南秀走后他也沒再動過，現(xiàn)下腹中空空，卻毫無食欲。

    隨從護著他離開登月樓，上了馬車。

    而此時此刻，在登月樓最頂端的高臺上，南秀雙腿交疊架著圍欄，一堆花燈擠擠挨挨地貼在一旁。她一手拿起小酒壇貼近唇邊，清冽的酒水隨著動作滾入喉間，目光無波無瀾，朝下望著馮溪上了馬車，又看著馬車朝東宮的方向駛?cè)ァ?/br>
    只看背影，他也并不像小舅舅。

    小舅舅比他高很多，肩膀也寬很多。

    一股微冷的風自高臺吹過，拂過她發(fā)間，像一只柔軟的手輕輕摸著她發(fā)頂。她又灌了一口酒，覺得心里凝結(jié)不散的執(zhí)念，好像被這一下輕而又輕的風吹散了。

    第34章 強取豪奪的女配五

    回到東宮后, 馮溪心里還是亂糟糟的，六神無主地坐了許久, 竟真的等到幾名宮人趕來西苑，這些人受命為他收整行囊，同時也會作為隨從與他一道離開。

    王崇州一并出現(xiàn)，態(tài)度不像上次見面時那么冰冷。他是替南秀過來傳話的——馮父因罪流放束海關(guān)，馮家舊宅被查封，南秀已經(jīng)替他買了新宅作為落腳的地方。若他不想繼續(xù)留在長安城內(nèi)，也可以派人護送他去薊州的外祖家生活。

    他說了那么多, 馮溪卻一句都沒有聽清, 等話音落了，遲疑問道：“她真的……要送我回家？”

    王崇州道：“這不是公子您一直以來所期望的么？”

    他已經(jīng)恢復了良籍, 南秀又決定放他自由，確實應當開心。馮溪僵硬地扯了一下嘴角，笑不出來, 胸腔內(nèi)的一顆心沉沉墜著。從前就算她為自己做了再多的事, 也只會覺得她是在挾恩圖報, 可現(xiàn)在卻令他有了負疚感。

    這一群宮人的手腳又輕又快，動作麻利，很快便將他的東西收進箱中，整齊地擺放在院子里，他所處的這間屋子頓時顯得空蕩蕩的。

    王崇州環(huán)視屋內(nèi), 又溫聲對他說：“東西不算多, 但收拾起來也不容易。天色不早了, 建議公子明日再走吧。”

    “當然, 若公子實在心急，此刻便可以動身了?！?/br>
    馮溪腦子發(fā)懵, 不知道自己該給出什么樣的反應。王崇州看了一眼他這幅呆滯的樣子，漠然地轉(zhuǎn)身走了。

    他走后馮溪枯坐一夜，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悵然若失的滋味。天地之大，往后任由他來去，確實正是他夢寐以求的，但走了以后呢……他承了南秀的大恩，怕是永遠也還不清了，一輩子都要欠她的。

    他覺得自己真的需要好好想一想。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馮溪沉默地換上一身素衣，獨自一人走到了南秀的寢宮外。

    一路上負責灑掃宮殿的下人都在看他。

    而他神色未變，到了院門外后不吵不嚷，靜靜候著開門。

    南秀晨練后聽到稟報，吩咐下人將他帶到了自己面前，看著他一臉慨然赴死般的神色，疑惑地問：“找我還有何事？”

    想到昨日她還笑語妍妍地拉他上街去玩兒，此刻雖不至于冷言冷語，可眼底的淡漠卻能看得分明。馮溪攥了攥拳，糾結(jié)片刻后慢慢屈膝跪在了她面前。

    他從前這雙膝蓋是寧死不彎的，彩兒被他出其不意的動作驚得睜大了眼睛，不由望向南秀。

    南秀也是一陣無言。

    馮溪咬緊牙關(guān)，語氣堅定道：“我……想奉殿下為主。哪怕做個文書，或是照看書籍?！?/br>
    南秀沒想到自己允許他走，他反而不肯走了。

    “你這人——”她無奈的語氣一頓，繼續(xù)道，“你父親獲罪，連累了你，如今雖已非奴籍，卻還是做不得官?！?/br>
    “只求留在東宮為殿下做事，也算……”馮溪有些難以啟齒，又鼓起勇氣，“也算為自己尋個營生?！?/br>
    他自幼讀書明理，決計無法接受自己淪為男寵之類的玩物，但如果在這東宮中謀一事務，可以堂堂正正地說話做事，直到償還了自己欠下的恩，比這樣靠她施舍得來自由要舒服坦然得多。

    南秀靜了許久。

    她的沉默令馮溪背上都浮起了汗，下一句話于他來說簡直如開赦一般——

    “那讓主事給你找件事做吧?！蹦闲愕?。

    馮溪目露欣喜，嘴上磕絆了一下，有些不習慣道：“謝過殿下?！?/br>
    即便南秀已經(jīng)沒了執(zhí)念，總歸對他無法冷眼相對。光憑這張臉，她樂意多照顧他幾分，只是他若想要再多卻沒有了。

    而東宮的主事得了吩咐之后，立馬跑來旁敲側(cè)擊南秀的真實心思，不知道這是兩人間的情趣，還是殿下當真變了心，想要隨便找個空缺將人打發(fā)了。

    看出她確實不怎么在意馮溪的去處，主事便先安排馮溪在庫中做些整理的雜事。馮溪對此也毫無怨言，笑容倒是多了許多，一段時間過去，連彩兒偶爾遇見他都擺不出臭臉了，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

    又過了三個月，主事慎重地交給了馮溪一樣東西：東宮的行止牌。

    有了行止牌，就相當于是正式被東宮接納了。令牌的背面刻有姓名，代表了身份，東宮主事對他的態(tài)度也和從前完全不同，是真的將他視作同僚一般。

    這種改變令他手指輕顫，有種被認可了的感覺。他以指腹從令牌的凹凸雕紋緩緩滑過，眼眶發(fā)澀。

    又一日雨后，馮溪等候在彩兒來往的必經(jīng)之路上。

    彩兒走近，好奇地以眼神詢問他的來意。他先是沒說話，抬起手給她看自己手里拿著的東西。

    “是五彩糕?！瘪T溪將油紙包握在手上，東西還熱騰騰的，食物香氣直從里面往外鉆，彩兒吸吸鼻子，聽他補充說道：“我記得殿下喜歡?！?/br>
    彩兒沒立刻接過來，哼笑著說：“倒是學會討好殿下了……你這人真是奇怪，從前殿下想留你在身邊，你百般不情愿，甚至幾次頂撞殿下。如今要你做雜工，你又態(tài)度大轉(zhuǎn)?！?/br>
    馮溪神色一滯，又勾起嘴角，坦然道：“如今靠雙手為生，心里踏實?！?/br>
    但他還是忍不住解釋了兩句，話里透著幾分不好意思，“我不是想討好殿下，真的是……是正巧看到了這東西，便買了?！庇衷俅螒┣蟮溃皠诓蕛汗媚锾嫖遗芤惶?。”

    “好吧好吧?！币娝抗庹\摯，彩兒也心軟了。

    隨后她與馮溪道別，拿上五彩糕穿過回廊，腳下越走越快，沒想到在拐角處一時不察撞上了王崇州。他身上可真硬，彩兒呲牙咧嘴地痛呼一聲，手上的油紙包也不慎掉在了地上，被他一腳踏了上去。

    “糟了！”彩兒連忙蹲下去撿。

    王崇州慢慢抬腳后退了一步。

    五彩糕松軟，在他腳底下被碾碎成了渣滓溢出殘損的紙包，肯定是不能吃了。

    “馮溪的一片心意，可惜了?！辈蕛河行├⒕蔚?。

    王崇州問清了東西的由來，說：“改日我去街上買了還給他，實在抱歉?！?/br>
    “你也不是故意的。”彩兒反過來安慰他道，“殿下早就不怎么吃這種東西了，算了吧?！?/br>
    ……

    彩兒很快就將五彩糕的事拋在了腦后，忙于準備太女出行事宜。

    城郊的長湯行宮已經(jīng)建成，女皇特地帶上隨行宮人前往。去時女皇與南秀同乘御駕，在車上命侍女給她細數(shù)今日會到場的諸位世家子弟。

    經(jīng)過了第一輪篩選，今日能受邀來到長湯行宮的皆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侍女甚至帶上了每個人的畫像，從樣貌說到才學，又從幼年糗事說到成年后的小嗜好。

    是否考學，功名如何，通房幾人……南秀靠著柔軟的車壁，聽得昏昏欲睡。

    與她的不在意相比，世家中著實有不少人對帝婿的位置垂涎欲滴。太女正值大好年華，早兩年就應當開始擇婿了，能拖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算遲了。

    在家中時齊叔良便被父母耳提面命，今日自然也急于表現(xiàn)。他在行宮的偏殿中屁股都還未坐熱，聽說女皇陛下想看人比箭，騰地一下站起身，匆忙大叫下人趕快去取來自己的弓箭。

    下人取來了兩把弓，一把交到齊叔良手上，另一把正欲送給帳中另一人時，卻被齊叔良側(cè)身擋了一下。

    “窮鄉(xiāng)僻壤來的，怕是弓都不會拿，別叫他在太女面前丟人了?！饼R叔良冷哼一聲，將另一把弓直接擲到地上。

    那人卻只顧坐著品茶，連眼皮都未抬。

    齊叔良推開房門大步離開，下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拾起地上的弓，以袖子仔細擦凈了，恭敬地捧到那人面前。

    “大少爺……這弓……”

    “我確實不會使弓?！北环Q為大少爺?shù)哪凶犹ь^含笑道。

    齊府的這個下人曾受過大少爺生母的恩惠，幾番猶豫還是低聲勸道：“您多年未歸家，如今繼夫人欺辱您，三少爺也對您如此不敬重，為何不為自己某個好出路呢？”

    大少爺眉一挑，語氣淡淡：“什么好出路？”

    下人聲音發(fā)顫，說出的話又格外認真：“您貌比潘安，若能得太女殿下青眼，齊家上下便再無人敢看輕您了?！?/br>
    大少爺輕輕笑了一聲：“你是說——以色侍人？”

    下人連忙搖頭，道：“能做帝婿是光耀門楣的事……更別說太女殿下驍勇無比，又絕頂聰穎，光是看三少爺?shù)臉幼樱苍摬碌竭@樁婚事有多好。”

    “嗯。我知曉了?！贝笊贍斦Z氣輕緩，聽不出其中情緒。

    下人又將弓捧起來：“今日女皇便是在為太女挑選夫婿，您萬不可錯過良機。”

    另一邊，行宮校場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