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灰也看到了，跑過來跟李纖凝說要買滾燈玩。他這一路，什么兔子燈、鯉魚燈、蓮花燈、菩提燈買了幾十個(gè)，后面七八個(gè)小廝十五六只手提不過來，如今又要什么滾燈，李纖凝說：“我把燈市給你搬回去得了。”

    李灰跟李纖凝說不通，找素馨說：“素馨，我要滾燈?！?/br>
    素馨又跟李纖凝說：“咱家又不是買不起，多買幾個(gè)原也無妨，回去掛院子里，咱們也布置個(gè)小燈市?！?/br>
    李灰聽見這話，愈發(fā)得了主意，吵著鬧著要布置小燈市。也就是年節(jié)下，李纖凝賴得訓(xùn)他，跟素馨說：“買買買，給他買?！?/br>
    素馨抱起李灰去挑滾燈，李灰小腦袋瓜左轉(zhuǎn)轉(zhuǎn)右轉(zhuǎn)轉(zhuǎn)，突然指著人群大喊，“仇阿叔！”

    李纖凝陡然定住身形。

    果然是仇璋，聞李灰喊他，過來招呼，“灰灰也來逛燈市，有沒有買到心儀的花燈？”

    “買了好多，現(xiàn)在要去買滾燈?！?/br>
    “叔叔剛買了一只，送給灰灰好嗎？”

    “好呀好呀?！?/br>
    仇璋從身后隨從手里接過一只滾燈，交給李灰。除了隨從，他的身邊還圍繞著幾個(gè)年輕的公子小姐。

    李灰得了滾燈，喜笑顏開，放到地上滾。素馨勸他，“咱們拿回家玩，這里人多，省得踩壞了。”

    仇璋這邊直起身子，沖李纖凝點(diǎn)點(diǎn)頭，“李小姐?！?/br>
    李纖凝微微笑，“仇縣丞。”

    分手后的第一次見面，客氣疏離，彼此尷尬，糟糕透頂。

    “親戚嗎？”李纖凝望向他身后。

    “舅舅家的表弟表妹，第一次來長安，我?guī)麄児涔??！?/br>
    “第一次來是得好好逛逛。”

    又沒話說了。

    “我們往前邊去了?！表汈?，仇璋說。

    “仇縣丞請(qǐng)便。”

    等仇璋一行過去，素馨走到李纖凝身邊，擔(dān)憂道：“小姐……”

    “沒事，咱們走吧?！?/br>
    又逛了一程，李灰累了，且急著回家布置花燈，李纖凝吩咐他們帶小公子先回，她再逛一程。

    素馨欲留下伴她，她不準(zhǔn)，也趕走了。

    獨(dú)自站會(huì)兒，李纖凝想起常去的酒館在這附近，獨(dú)自去了酒館。

    “李娘子，好久不曾來了，還是銀絲膾？”老板娘熱情招呼。

    “不要銀絲膾，給我酒，三年以上的新豐酒?！?/br>
    “李娘子不常喝酒的人，空肚子喝容易醉，還是配一盤銀絲膾的好。今早新來的活鯉，新鮮勁兒沒的說?！?/br>
    李纖凝懶得和老板娘分辯，由她張羅了。酒先篩好端上，李纖凝喝了有兩三鐘，銀絲膾也上來了。去看那魚頭，猶張嘴喘氣呢，身子已叫人千刀萬剮，五臟六腑叫人掏空，竟然還是活睜睜的，不曾死透的模樣。

    李纖凝是沾酒即醉的人，此刻上來幾分醉意，醉眼乜斜問那魚，“你疼不疼?。俊?/br>
    得不到回答，李纖凝倒了一杯酒，“不怕，酒能醉人，也能醉魚，醉了就不疼了?！?/br>
    把酒往魚膾上澆淋。

    她又瘋又笑，老板娘生意忙，也顧不上她。待到酒客漸希，街上燈火闌珊，老板娘這才注意到醉倒的李纖凝。

    “哎喲喂，這祖宗怎么醉了。”推了推，不省人事，喚伙計(jì)，“來福，你去趟崇仁坊李縣令宅上，就說他們家小姐醉在我們店里了，叫派人來接?！?/br>
    來福忙碌了一天，全身骨頭沒散架子，趴在桌上，只答應(yīng)不動(dòng)彈。

    “你這憊懶東西，我使喚不動(dòng)你了是不是？”

    “不是小的不愿意動(dòng)，實(shí)在沒力氣了。老板娘且看，那不是萬年縣的衙役，何不煩他們送李娘子家去，原也是名正言順的事?！?/br>
    兩個(gè)衙役不是別人，正是韓杞和黃胖子。正月十五最易發(fā)生火災(zāi)和盜竊，除了武侯們嚴(yán)陣以待，衙里的官差也得上街巡邏，防患于未然。本來今個(gè)兒正經(jīng)是解小菲當(dāng)值，解小菲為了給韓嫣獻(xiàn)殷勤，跟韓杞換了。

    其時(shí)三更交四更，看燈的人散了，賣燈的也散了，熱鬧了大半個(gè)夜的東市陡然安靜下來，復(fù)歸冷寂。元宵夜平安過去，黃胖子剛松一口氣，欲同韓杞找間酒館喝杯熱酒，消消乏。哪知便碰上老板娘托付他們送李纖凝回家。

    黃胖子嫌路遠(yuǎn)，不愿送。全推給韓杞，“小韓，你跑一趟，回來哥哥請(qǐng)你喝酒?！?/br>
    黃胖子推諉，韓杞只得接下。

    李纖凝醉如爛泥，東倒西歪，難以穩(wěn)住身影，韓杞將她背背上。

    初春的夜，挾攜著殘冬的寒意，清冷入骨。韓杞卻是越走越熱了，身上的汗意蒸發(fā)成水汽，自皮膚裸露處氤氳直上。

    李纖凝緊緊摟著他的脖子，安安靜靜，如一頭酣睡的貓。漸漸的，貓醒了，開始不安分。在他耳邊唧唧咕咕：

    “年年陪我過元宵，今年不陪我過了，陪什么勞什子親戚，難道我沒有親戚重要？”

    邊說邊錘了韓杞一拳，“難道我沒有親戚重要？”

    韓杞莫名其妙挨打，眼神冷冽，“小姐把我當(dāng)誰了，你看清楚些，我是韓杞。”

    李纖凝又不說話了。酒力發(fā)散的緣故，她身上也很熱，被香熏過的衣裳香氣愈熾，直撲耳面。韓杞被迫嗅著那來自異域的香氣，心跳漸亂。

    “李小姐，你叫誰李小姐？”

    李纖凝又開始胡言亂語。她抓住韓杞頭發(fā)，“李小姐是你叫的？”

    韓杞吃痛，“松開！”

    不松，反而抓的更緊了，“你說，你該叫我什么？”

    韓杞不答，她咕噥不停，間或使用暴力。

    韓杞受不了她，兩手一松，李纖凝從他背上滑落。

    屁股著地，摔的齜牙咧嘴。人拱起來，翻個(gè)面，趴著不動(dòng)。

    韓杞待要丟下她不管，春夜寒涼，又恐她有個(gè)好歹。俯身拉起她，她就勢(shì)撲到他懷里，嬌媚女兒香突襲而至，韓杞怔住，身體僵滯動(dòng)彈不得。

    “你應(yīng)該叫我阿凝?！彼o貼他耳際，呼吸吐在他耳廓里。

    “叫呀，叫阿凝?！?/br>
    韓杞無法呼吸，不得不轉(zhuǎn)開頭，“小姐，你喝醉了?！?/br>
    啪——

    脆巴掌呼他臉上。雖是醉中所為，力道卻不輕，韓杞左臉浮起清晰指印。

    韓杞這回是真氣著了，沒等發(fā)作，李纖凝沖他喊：“說了不準(zhǔn)叫小姐，叫阿凝阿凝阿凝……”

    “阿凝阿凝阿凝！”韓杞吼出來，“這下子你滿意了？”

    李纖凝嘴角泛起微笑，纖纖素手撫上韓杞面頰，開口卻是：“你還沒送我花燈呢?！?/br>
    韓杞：“……”

    “年年送人家花燈，今年也不能少?！?/br>
    “你能不能別瘋？”

    “我不要?jiǎng)e的燈，我也要滾燈?！崩罾w凝忽然抱住韓杞胳膊，“你給我一只滾燈?！?/br>
    韓杞從未見過這樣的小姐，難以自持。因行路而發(fā)的汗意叫夜風(fēng)吹涼了，遍體生寒。他想推開她，卻發(fā)現(xiàn)她宛若黏牙糖，難以掙脫。

    “燈市散了，沒處買去?！?/br>
    李纖凝聽不進(jìn)去，一味問他討滾燈。韓杞?jīng)]轍，打地上撿了一只別人丟棄的滾燈，燈罩破了，蠟燭也熄了，韓杞找有燭火的地方重新點(diǎn)燃，交到李纖凝手中。

    李纖凝抬手?jǐn)S出去，燈落地，不動(dòng)。李纖凝指著燈說，“它怎么不滾，你叫它滾?！?/br>
    韓杞快給她逼瘋了，為了能快點(diǎn)將她送回去，用腳踢了踢那滾燈，燈兒滾起來，李纖凝面露微笑，頃刻又道：“不許滾！”

    命令韓杞，“快把它拾回來?！?/br>
    “李纖凝，你適可而止?！?/br>
    李纖凝自己跌跌撞撞去拾，她醉意酩酊，無法平衡身體，一步一跌。

    韓杞拿她沒轍，撿回滾燈交到她手上，李纖凝笑嘻嘻，指著燈罩說：“這里，你在這里寫上字?！?/br>
    “寫什么字？”

    “仇文璨?！?/br>
    韓杞抬眸。

    “寫啊?！彼扑?。

    無筆無墨，怎么寫？韓杞深諳糊弄之道，用手比劃著寫上去，交給李纖凝，告訴她寫好了，李纖凝竟然很滿意。

    她將滾燈放在腳下，用力踢出去，“滾吧，你滾吧！”

    燈兒骨碌碌滾了出去。

    起風(fēng)了，滾燈借著風(fēng)勢(shì)，越滾越遠(yuǎn)。

    “滾吧，滾吧，滾的遠(yuǎn)遠(yuǎn)的。”李纖凝雙手括在嘴邊，沖著滾燈喊。

    滾燈仿佛聽得懂她的話，直滾到天盡頭。

    韓杞又等了一會(huì)兒，直到滾燈無影無蹤，方問李纖凝，“可以走了嗎？”

    李纖凝垂下手，一聲不響繞到韓杞背后，爬到他背上。

    “喂，你明明可以自己走，作甚還叫我背？”

    他吼了幾嗓子，背上人兒不見動(dòng)靜，掂了掂，方知醉沉了，不省人事。韓杞無語至極，背著一路走回崇仁坊，送還李家。

    李家上下找李纖凝快找瘋了。過了子時(shí)，李纖凝還未歸，李夫人問下來，素馨把前情一說，李夫人先責(zé)怪她一頓，接著派人去找。

    找到交四更人也沒找著，李夫人坐不住了，要親自出去找。李纖凝小時(shí)候丟了一次，一遇上這種事，李夫人就亂了方寸。李含章和兒子兒媳都勸她再等等，李纖凝現(xiàn)在是大人了，不是當(dāng)初的小女孩。李夫人聽不進(jìn)去，硬要出門找女兒。

    不可開交之際，二門上來人傳話，說小姐叫縣衙里的公差送回來了。

    李家眾人急忙趕過去。

    韓杞本以為人送到即可離開，哪知管事婆子不叫他走，說他大節(jié)下把人送回來，老爺夫人定然有賞。韓杞豈會(huì)貪圖幾個(gè)賞錢，實(shí)在不想和李家人打照面。正相持著，李家人就來了。

    李含章見是韓杞，心頭一虛。浮于面上，臉色白了白。

    韓杞面無異色，躬身行禮，“李縣令?！?/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