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郵件內(nèi)容，又都是一些片段式的語言，他仿佛沒有能力用總結(jié)性的詞句把自己的情況有條理地講述清楚。

    但也存在另一種可能，那就是他在語言上也習(xí)慣性地躲藏，你能夠看到他對自己心情的描繪，或者是一段隱晦的比喻，但卻無法從中看到他對現(xiàn)實情況的直接闡述。

    他好像想講些什么，但又不愿被人聽到。

    比如在第一次的咨詢郵件里他告訴我：

    “她又出現(xiàn)了，她總是出現(xiàn)在我周圍逡巡，我的頭很痛。

    “不管她是不是有意的，哪怕她只是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范圍內(nèi)，只是背對著我，都能扼住我的喉嚨。

    “我感到頭痛……”

    又像是他在第二封郵件里寫到的：

    “或許我應(yīng)該離開這里，我不知道，甚至僅僅想到離開這件事，也會讓我頭痛。我可能就要擱淺在這里，一如往常?！?/br>
    這是一個不容易的個案，這是我在嘗試與他交流以后的初步感覺。

    我還不能確定他的精神狀態(tài)是否正常，雖然在他給我提供的個人信息里寫到無精神病史，也無精神疾病服藥史。但我仍不能判斷，他的行文究竟是反映了他飄忽的精神狀態(tài)，抑或僅僅是一種隱喻的表達(dá)。

    我也試圖在給他的回信中理清那些詞匯在現(xiàn)實中是什么含義，比如他說的“她”是指誰，為什么會頭痛，還有“她”為什么能夠在任何場合扼住他的喉嚨？

    他告訴我，“她”是自己在工作場合里，每天會碰到的一個人。

    頭痛是因為感覺到“她”的存在，“她”對于自己就好像是威脅一般，能夠產(chǎn)生讓自己呼吸不暢，被扼住喉嚨的感受。

    雖然他的解釋還是沒有把事情講明，但在這樣一步步的推進(jìn)下，我多少從中分辨了一些現(xiàn)實情況。他說的是被扼住喉嚨的感受，并不是她做了這個動作，只是他自發(fā)的一種感覺。

    下一步，我需要確定他的現(xiàn)實檢驗?zāi)芰τ袥]有問題，同時表達(dá)出我盡量共情他呼吸不暢、頭痛難忍的那種困境，以及幫助他尋找原因，詢問為何會被擱淺，是否可以離開等。

    我預(yù)計，這種朦朦朧朧、來來回回的寫信和確認(rèn)，將會持續(xù)較長一段時間。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他就像一條游魚，潛在深海。

    我看不清他的全貌，但能從海里傳來的只言片語中，聽到他的聲音，維持著微弱的聯(lián)系。

    我詢問他，除了那個“她”以外，身邊有沒有其他的人呢？

    他說有，但不重要。

    他平時不注意其他人，其他人也不注意他。

    看他的意思，不被注意的時候，似乎是好的，平靜的，而當(dāng)他注意到某人，或者某人注意到他時，則是不好的開端，就像他現(xiàn)在這樣，陷入煩惱。

    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一條魚，他的模樣和體形，與其他魚類都不同。

    其他魚群從他的身邊搖曳而過，互不理睬，也不干涉。

    而他只是靜靜地沉在海底，不想前進(jìn)，也沒有目的。

    仿佛他是世間這一種類的唯一一個，再沒有他的同類，他也不準(zhǔn)備去尋找誰。就是這樣一個生活在塵世中，卻又像隱形者一般的存在。

    很普通，也有著自己的故事。

    我就這樣隨著他在海里潛著，偶爾從他的只言片語中了解他對于事物的看法。

    我特地問他是否有伴侶。

    他說那是不適合他的。

    這再一次印證了我的感覺，盡管我不知道他是不需要，還是沒有能力。

    看起來他已經(jīng)適應(yīng)目前的生活方式，眼下的苦惱，只有那個“她”的問題。

    那就試著從“她”開始深入吧。

    我設(shè)想好了下一次詢問的方向，等待著他新的來信。

    三

    當(dāng)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我很確信這是一個夢，因為我見到了一個人，而我從不認(rèn)識這個人。

    他一出現(xiàn)在我眼前，就和我說話了。好像認(rèn)識我，很自然。

    我知道他在對我說話，但我沒有看到他張口。就像是電影旁白一般，我看著畫面，耳朵里傳進(jìn)他的聲音。

    畫面很黑，像是在一間沒有開燈的房間里。

    在適應(yīng)了這個幾乎沒有光線的暗室后，我看到了一個人影。那人影穿著一身素凈的白衣，在這黑暗的背景下仍能看清輪廓。

    他坐在同樣素凈的一張桌子前，低著頭，把面前的什么東西不停地往嘴巴里送。

    啊，他是在吃東西吧。

    看清楚這一點的我，向他走近了一些。

    我這才意識到，原來我也和他置身在同一個空間里。

    雖然我能明顯意識到自己不屬于這里，只是一個看客，至于我為什么要來看他，以及我是怎么來到這里的，在夢的初始，并沒有交代。

    我想去和他說話，于是靠近他開口道：“你……”我話音剛起，他的一只食指豎在了兩唇間。

    意思是讓我噤聲。

    就是在這個時候，他的旁白出現(xiàn)了。

    “你不要發(fā)出聲音，可能會被發(fā)現(xiàn)，還是我來說話吧。我可以通過打字，把我想說的傳入你的耳朵。”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在他面前的那盤食物旁邊放著一臺筆記本電腦。

    他正用一只手在那鍵盤上打著字。

    而我此時也感覺到自己的耳朵里塞著一臺極小的設(shè)備，像是無線耳機，又比一般的無線耳機小得多，能夠被完全地放進(jìn)耳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