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夏之遠楊門女犯考】第三章2
作者:李二河岔 2020年10月13日 字數(shù):12780 叁之2 趙小五不知道他的選擇是對還是錯。他想自己大概是再也沒有機會知道了。 這樣很好。在我們做出一個要死的決定之后,它必定會是一個無比正確的決 定。 因為我們反正不再有機會判斷對錯了,所以我們一定不會后悔。 那一天打發(fā)掉了吐蕃的麻煩以后,皇帝,袁亦,還有穆大將軍坐在牛車上討 論了他們所面臨的艱難時事?;实壅f,朕赦穆將軍無罪,朕赦穆將軍全家無罪, 朕要另外封賜楊家可以世代繼承的官爵,封賜可以世代繼承的土地,天地良心 ……只要能夠保得寡人平安跑回大宋去,還有什么是一個皇帝做不到的呢?但凡 有一點點法子可想,穆將軍你一定要救救寡人啊! 等到皇帝說完了這些,楊家大嫂嘆了一口氣。直到大嫂重新開始說話以前, 大家都沒再出聲,趙小五能夠聽見的只是牲口們悉悉嗦嗦的咀嚼聲音,禁軍衛(wèi)士 正抓緊機會給騾馬喂料。說起來還要感謝吐蕃兄弟,他們那一陣折騰沒有找著小 米和面粉,倒是翻出來了兩輛裝載有飼料黃豆的牛車,而且給拖到了路口拐彎的 地方。打仗不能沒有馬,喂馬不能沒有好料,小趙桑多的思慮不可謂不周全,只 不過陰差陽錯,讓我大宋的皇帝白撿了便宜。 趙小五當然是知道,大嫂那時也是在做選擇,而且她也一定想到了那樣的選 擇誰也沒辦法預先知道是對還是錯。當時嫂子已經(jīng)聽過了皇帝侍衛(wèi)們敘述的事件 線索,還有他們對于追兵情況的判斷,大嫂略作沉吟,說,若果如此,也不是就 一定沒法可想了…… 大嫂平靜的說,臣愿意試一試,領(lǐng)天門女軍為皇帝阻擋追兵。臣知道敵眾我 寡,究竟能有多少勝算恐怕也沒人可以確定,盡人事而尊天命吧?;实郜F(xiàn)下即刻 啟程繼續(xù)向東,如果路途中再不見有這一支敵軍追趕上去,那就是天門女軍已經(jīng) 盡職盡責,做成了要做的事情。只是……充軍天門的女人都是刑徒,戴罪出陣拼 命,臣只愿朝廷能夠多加體恤才好。 那一天趙小五聽到大宋的皇帝當時就匆匆忙忙的口授了一道圣旨,說的是前 一年楊家的謀逆案件完全是jian佞的捏造構(gòu)陷,決定給予推翻平反,除開恢復原有 爵位土地之外,另外再賜土地,再添俸祿;所有追隨楊將軍上陣拒敵的英雌戰(zhàn)士 們也都賜地封官,子孫永繼??谥I完畢以后大嫂起身下車,她要去招呼前邊的一 群婦女叩頭謝恩,不過袁亦大人也緊跟著跳下車來,袁亦說一聲起駕,送駕!已 經(jīng)另有侍衛(wèi)牽起拖車的騾子們掉頭轉(zhuǎn)向,連牲口帶大車對準了來時的路口,護衛(wèi) 們連聲的吆喝響成了一串:「駕,駕!駕駕!」 正如這一個團伙駕臨到馬棚的時候一模一樣,護衛(wèi)的軍士再加上皇帝和剛剛 喂飽了的牲口們一起上路,也只是經(jīng)過幾個眨眼的功夫就拐出了街頭,留下的人 們所能聽到的關(guān)于那個大宋皇帝的最后一點響動,就是踏踏的馬蹄,還有嘎吱嘎 吱的木頭車輪的聲音從外邊校場上滾動過去,然后就什么也沒有了。 這個事情要這樣看。就是說當老大的只管做出原則決定,他說要封賞,那就 是封賞。至于怎么封,怎么賞,哪一些人又要做完了哪些事情才有封賞,這都是 具體執(zhí)行的問題,老大的時間寶貴,他的命也貴,他就只管先走了,剩下的事自 然會有愛卿們出來為他cao作妥當。 身為一個愛卿,袁亦這時候就要獨自留下來cao作剩下的事。他隨身一直帶著 那一疊黃紙和木炭,他現(xiàn)在要做的是記下楊穆氏以下眾位女將的姓名籍貫,這樣 在回到京城封賞功臣的時候才能夠有據(jù)可依。尤其是如果她們?nèi)妓赖袅说脑挘?/br> 可以找到她們的親人,這對于鼓舞必死者的勇氣當然是非常重要的事?,F(xiàn)在當場 的女人們?nèi)紘搅嗽嗟纳磉?,她們一開始爭先恐后,七嘴八舌的喊叫說,我, 劉金定!我,楊月娥!俄,還有俄,俄就叫個楊風兒! 楊家嫂子喝令了一聲:一個一個來!她伸手指點一個,你說!完了以后再指 一個。點到最后嫂子說煩請再加上一個楊佘氏。楊佘氏年老體衰,妝容也有些粗 陋,如蒙允準就不出來拜謝皇恩了。 袁亦知道那是名滿帝國的佘老太太不能拉下臉面,光著屁股出來給他這樣的 小輩看見,其實前面皇帝在的時候就沒見到這個人,當然也是因為同樣的緣由了。 袁亦神色不變,手下也沒停,他只是單應了一聲是字。這時候男人袁亦要是 抬一抬眼睛,他就能看到眼前一片黝黑的蒼黃的rou色,臂膀臀腿都是赤裸裸的不 提,一對一對 晃蕩著的奶頭都能頂?shù)剿念~頭上來,人家也怕他寫錯了筆畫,都 是緊湊上來貓腰盯住他手下的炭筆黃紙。袁亦沒想抬頭,他只想著能夠快點弄完 了這些,趕緊出發(fā)上路去追趕皇帝,后邊那伙西夏人可不一定什么時候就要兵臨 城下了。 站在人圈外邊的只有趙小五。小五確實一直在拼命的想,努力的想,我是誰, 我在哪里,當此時也,我應該要向何處去?他知道給人寫名字的這個官不會待上 多久,說跑路就要跑路的,但愿事情還來得及。趙小五拽了一把風兒姑娘,他說, 千萬幫我留住那個官家的人,別讓他走了,就說,就說……我給他抗一口袋小米 來,一定要他等等我啊。小五說完轉(zhuǎn)身就跑,他想,我一定要快,快跑,快跑。 那天到了最后風兒還是拉了袁亦一把,她說咱們押正給你背小米去了,逃命 要緊,小米也要緊啊。雖然袁亦并不相信這種沒頭沒腦的事,一個正在逃命的人 根本就不能相信會有什么沒理由的好事,可是被一個光身子的大姑娘那么拉扯著, 袁亦確實還是遲疑了片刻,而小五也確實跑得很快,大家接著就見到小五押正肩 抗一小口袋糧食,一手拽著一個男孩徑直沖進人群,撲倒在袁亦腳下兜頭便拜。 小五說,在下天門軍戶趙小五,煩請大人記一記名字,小五也跟楊將軍去打 西夏人。 袁亦當然是要去扶的,他說這位壯士,快些起來。小五這邊廂被人托住臂膀 站起身來,另一邊跟手又把男孩按下地去,他說,快給大人磕頭。 小五說,我家里是天門軍戶,我爹打仗死了,我娘倒是善終,我在天門城外 給他們建了墳,立了碑?,F(xiàn)在要說我的血脈至親,就是這個十歲的兒子,我要去 打仗了他沒有著落,只求大人將他帶去那大宋的京城,好歹給他安頓一個地方, 小五來世變牛變馬報答大人的恩德。 小五說完轉(zhuǎn)身去牽袁亦大人的馬。他要把那一口袋小米安放到馬背的鞍子上。 袁亦知道值此用人之際,這一件事情是必須要應承下的。袁亦說壯士放心, 令郎以后的安排都著落在我身上。壯士日后來到東京,就尋朝廷刑部的郎中袁亦。 他們兩人這時都沒有太多顧及到那個男孩,磕完了頭的男孩呆立在一旁,突然說, 我不去什么東京,我娘在家,我要回家。小五并不搭話,劈頭一個嘴巴狠抽過去。 小五只對袁亦說,這個小東西頑劣,該打就打該罵就罵,總之一路聽憑大人 處置就是。 現(xiàn)在袁亦知道再也沒有什么更多閑話可說,他往懷里貼胸口的地方塞進寫滿 了人名的黃紙卷子,一縱身躍上了馬背,那時但見大宋刑部的郎中大人輕舒猿臂, 款扭狼腰,一俯身便將那個男孩提上馬去,按倒在鞍座前邊。袁亦學騎的童子功 里就有這一手疾馳攬物的功課,居然到現(xiàn)在還能夠派上用場。袁亦招呼一聲: 「各位壯士,后會有期!」當時皇帝們上路的時候給他留下了兩匹劣馬,可以輪 流著乘騎,袁亦所騎坐的這一匹馬的鞍子上拴好了另外那匹馬的韁繩,那一匹馬 上馱的是糧食,當下里兩人,兩馬,外加一口袋小米,登時在所余眾人的目送之 下絕塵而去。 該走的都走了,不該走的都沒有走,還有那些該來的大概也就要到了吧。大 嫂一點也沒有浪費時間,依照眼下的局面,該由她出頭主持大局自然是完全沒有 異議的事,當時身系著鐵鐐,而且還精赤條條的將軍對她那些同樣是赤身裸體的 女兵們布置了一番。大嫂充軍天門以來整日盤桓的便是那一座城頭上下,她知道 城墻的角樓里一直存有一些弓箭,這些東西先要收拾起來,天門守軍原先裝備的 長槍樸刀肯定全都被潘將軍的人馬一起帶上走了,用不著再去指望。另一件事是 前面吐蕃好漢拉來的那兩車喂牲口用的黃豆,馬料能夠為騎兵提供連續(xù)的機動能 力,所以也是需要掌握在手里的戰(zhàn)爭資源。 女人們那時候會注意到自己都沒有穿著衣服,她們一時并沒有適當?shù)霓k法解 決這個問題。她們可以去居民家里翻找些廢棄的雜碎裙衫披掛一下,不過城中所 有的房門緊閉,里邊的人大多也跑光了,那樣砸起門來需要花費時間,可能還會 發(fā)生混亂,而她們現(xiàn)在不能分散力量,西夏人隨時可能到達,她們必須聚攏在城 門的口子上等待對手。女人們腳下牽帶的鐵鐐也是一個同樣的問題,老天才知道 城里的鐵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些用鉚釘砸死的刑具就算是行家也得一個一個 錘打削磨才能拆解開來。嫂子對她的女人們注視片刻,突然笑了笑,說,不用管 了,就這樣子去見人吧。 當然,西夏的追兵肯定是一伙男人。按照楊家女人的計劃,她們 現(xiàn)在這么一 付樣子對于擾亂敵方的心智也許還會有些好處。不過這樁穿著打扮的問題對于在 場的唯一一個男人,女隊的押正趙小五來說顯然無關(guān)緊要,小五那時候需要做的 是剛才想做而來不及做的第三件事。趙小五匆匆的趕回家去,掐死了他的老婆。 天門軍戶趙小五生在天門,長在天門,他在這座城里娶妻生子,自然也就把 家安在了天門。趙小五的老婆是一個賢惠的老婆,討進門的第二年就給他生下了 一個兒子,小五的老婆不光給他生兒子,也給他做飯,每天中午的這一頓飯做出 來以后,還要裝進一個竹籃子里給小五送上城墻。小五原先跟的隊伍那時候的主 要活計也就是修造墻頭。小五媳婦生出兒子的第二年,有一天提著飯籃順梯子上 墻的時候不知道怎么踩了一腳空檔,落到墻根地下摔斷了脊梁骨頭。 從那以后小五的老婆再也沒有生出兒子,而且她也走不了路,一直躺在炕上。 從那以后過到現(xiàn)在的十來年光景,可就一直都是小五給他的老婆和兒子做飯。 做來做去的,總算把兒子喂養(yǎng)到了就要能夠派上用場的年紀,可是這一打仗,事 情就又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地~址~發(fā)~布~頁~:、2·u·2·u·2·u、 就是因為有個爬不起來炕的老婆,小五才一直守在城里沒跑,就是因為沒跑 才能夠福星高照,竟然有幸一睹到了大宋圣上的龍顏,所以說世上事都是機緣和 合,沒守到鐘敲午夜的那個時辰,誰也猜不準田螺會不會變成一個光屁股姑娘從 水缸里爬出來。小五回家的這一路跑得是渾身發(fā)熱,兩眼放光,一進家門就喊老 婆,老婆你可放心吧,咱家小子跟上皇帝走了,皇帝金口封了咱家兩百畝地呢! 小五說,他是跟著一個朝廷的大官騎一匹馬走的,那個官應承了要照看他。 我覺得他以后……以后怎么也能在京城里干上個差事吧? 小五看到躺在炕上的老婆正對著他笑,他知道他自己也在笑,笑的差點就要 流出了眼淚。兩百畝地呢,他這一輩子都沒夢想過有一天能發(fā)達成這樣。他聽到 老婆喃喃的說,我就知道我沒嫁錯漢子,出嫁那天我媽就是那么說的。小五覺著 他活到現(xiàn)在這一輩子的所有cao勞,苦難,憋屈和不甘心,都在這一刻都得到了好 的回報。一個漢子如果能夠為國捐軀,也許是一件很好的事,可是如果他娶了妻, 生了子,能夠為一個有自己兒子的祖國捐軀,那就更好了。小五現(xiàn)在已經(jīng)單腿跪 在了坑頭前邊,他給女人抹了抹臉上的眼淚。那時候他的肘彎已經(jīng)壓在了女人的 脖子上,小五想,我這一下子得快,得下大力氣,兩手一錯把脖子骨頭擰斷了, 人就不受苦了。他想,我是個兵,我打過仗,殺過人,我能下得去手。 可不光是不再受苦。還有不會后悔。而且再也不會因為眼見著親人們的生老 病死而傷心,不用擔心沒東西吃,沒衣服穿,日子沒法過了;不用再那么烙餅一 樣的,翻來覆去的老是掂記著愛還是不愛,被愛還是不被愛的事兒;還有萬一我 們今天這一下子沒擋住西夏人,萬一更多的西夏人追上了皇帝他們,一刀兩刀的 ……這些都不用去想了,多好啊。一個死人所能知道的全部的事,就是每年清明 上墳的時候兒子供的那一盤豬頭rou,還有他那時候說的肯定都是些好事吧?不好 的事可不會在告慰先人的時候說的。 對不起老婆的事就是實在沒功夫埋她。小五想,其實到時候也沒人埋我了。 但愿有一天兒子能回來天門尋覓尋覓,能夠想個什么法子撿回我倆幾塊骨頭, 合起來建一座墳就好。 這一下子可就扯得遠了。死完以后人是個什么樣子,那種事應該是根本沒法 想明白的,扯的再遠也沒法明白。不值當在眼面前這個風塵仆仆的夯土城頭之下, 瀟瀟颯颯的胡楊樹木旁邊,在鴉噪,狗吠,蟲豸嗡嗡營營的邊關(guān)花費心神來想。 在這樣一個慵懶的午后適合砍柴,喂馬,挑水澆灌瓜地,補整齊劈了縫的門 板,或者跟老婆打架.這就好像是說我們永遠沒法掰扯清楚為什么要活著,但是 我們確定地知道為什么要澆瓜和修門,為什么要打架。 在我們不確定人生終極奧義的時候,我們從具體的瑣事開始著手.在那一天 的后晌,小五掐死自己老婆以后回到城西的門樓底下,開始著手做一面投降用的 白旗.蒼天在上,這的確是一件具體而瑣碎的事。他用一把菜刀砍斷了自己長槍 的矛頭,在這一支丈二長的木頭桿上系住從家里帶來的白色棉被里子,他把這桿 東西豎立起來揮舞了一下,白色的旗子在風中嘩啦啦的招展了起來。除了這一大 幅樸實素凈的顏色之外, 旗子上還有黑色的炭灰寫出來的,一個大大的「降」字, 但凡來人多少知曉一點文墨,都不能夠會錯了意思。降旗底下的楊家嫂嫂彎腰撿 起那個斷了的矛頭,她把那東西遞到風兒的手上說,總算是有了件鋒利的物事, 給咱家后背上的那些個字兒上面劃拉幾下,好歹讓它們不能夠讀出來意思。 西夏那邊追來的兵丁也許不認識漢字,可是也許認識,大嫂身上被黥有一大 篇亂七八糟的文字,她不想因此橫生出枝節(jié)。風兒象是握一把匕首那樣攥緊住矛 頭,尖鋒輕入肌膚,沿著嫂子的光裸背脊一路揮灑下去,殷殷的血水潸然而出, 把那一幅女人的赤背渲染得如同一張山水圖畫一般,任什么字跡都辨識不清了。 小五仰頭看看颯颯飄飛著的旗子,想,哪怕他就是個不識字的西夏夷狄,他 也該知道這東西的意思吧。 西夏夷狄廖豹子在他整個的后半生中,經(jīng)常回憶起那一天的天門城下,他看 到城中的守軍打開城門,豎起了一面投降的白旗。那是一個需要做出決定的下午。 然后他做出了錯誤的決定。 西夏人氏廖豹子知道他從來就不是一個西夏人。他只是一個有兄弟的人。他 是一個能和兄弟們一起拼命的人。廖豹子在十六歲以前是一個租種土地的佃農(nóng), 那一年西域全境大旱,等到了來年開春他的家鄉(xiāng)就再也沒有什么種地的農(nóng)民,剩 下的沒有餓死的人全都是強盜。 一個男人可以為自己的家族,為父母或者兒女去死,也許還可以為好兄弟、 好朋友去死,可是沒有人能聽天由命,老老實實的坐在屋里等著自己餓死。人到 餓急了的時候是一定要拼命的,另外那一頭守著糧食的人也要拼命,拼不贏就全 完了。廖豹子跟上結(jié)起伙來去拼命的強盜們搶的第一家富戶就是他的東家鄭長樂, 跟他同住一個莊子一起長大的狗娃剛翻過院墻就被守在院子里的人用一支梭 鏢捅穿了肚子,那一仗他們這邊死了四個人,不過他們把鄭長樂那一邊殺絕了戶。 拼命的時候槍扎刀砍搞掉的那些不用說了。鄭家的小兒子還沒成年。領(lǐng)頭起 事的李大碗說,結(jié)了那么大的仇就不能留種了。他提起那個男孩來,大頭沖下往 石塊壘的墻根上掄了一個半圓。方圓百里以內(nèi)就那么幾個莊子,細究起來誰跟誰 都認識,誰干了什么事是瞞不過人的,留他長大了不定哪一天找上門來殺你全家。 跟下去的一天一夜里他們吃完了鄭家存在地窖里的小米蕎麥,一遍又一遍的 睡鄭家的女人。十七歲的廖豹子跟著大家一起睡了鄭長樂的老婆,要是早幾天在 鄉(xiāng)路上見到這個女人,他準會恭恭敬敬的叫人一聲嬸兒,現(xiàn)在他見到了嬸兒那副 一直被藍色斜襟長襖嚴嚴實實包裹住的鼓鼓囊囊的胸脯,精光溜滑,酥松綿軟的 樣子。豹子也睡了鄭家的大兒媳婦和他家十大幾歲的女兒,他一直管鄭家去年才 過門的新媳婦叫嫂子,其實鄭家的閨女一直管他叫哥的。 親眼見著家里男人都死絕了的長樂老婆又哭又罵鬧的沒完,被輪過了好幾遍 都不肯消停。李大碗叫來兩個漢子按住女人,他用砍刀花了半支香的功夫割掉了 女人兩邊的奶房。長樂老婆被拴住脖子吊到了大門底下,那樣她就哭不出來了。 提著砍刀的李大碗說,想活命就聽話!誰再吵吵老子活扒了她的皮! 另外兩個聽話的年輕女人比長樂老婆多活了一天一夜的命。除了讓李大碗廖 豹子們輪來輪去的睡,她們還聽話的給睡完了自己的男人做了三頓吃食,被睡過 了的女人都沒有穿回衣服,鄭家meimei和她家嫂子精赤條條的站在堂屋里的八仙桌 子旁邊給大家搟蕎麥面條,大家圍著她們起哄笑鬧。其實年輕女人們也沒有穿鞋。 豹子順著鋪地的青灰磚頭上四只揉移頓挫著的光赤腳板一路看將上去,那兩 條整齊白凈的女人身體,一用起勁兒來身形搖晃,上面墮墜的奶子要晃,下邊繃 實了的屁股也晃,鄭家姑娘的小奶頭上還拴了一對放羊時候給頭羊掛的鈴鐺,人 一用勁搟起面來活潑潑,脆生生的響。 這件花活兒應該就叫個奶鈴面。豹子在當農(nóng)民的時候聽人說的土匪故事里就 有。土匪打進了良家,抓住女人給自己做飯的時候就興這個,都是要先剝光衣服, 再然后給她奶上掛個鈴,做飯就做面食,一搟起面來動靜特別大,特別有一種邪 性的樂活勁頭?,F(xiàn)在豹子把這事眼見了一個實在,而他自己就當上了那個攻打進 了良家的土匪。 十七歲的土匪廖豹子覺得自己全身在那一天一夜里充滿了邪性的勁頭,那的 確不是他頭一次睡女人,可那一定是他頭一次翻來覆去,沒完沒了的睡遍了,睡 夠了,大的、中的、小的三個女人。廖豹子也是第一次 見到了該是被叫做刑拷那 種事的cao辦路數(shù)。實際上到了最后的那一夜里,打進了良家的土匪們所做的全部 的事,就是使用出各種兇狠毒辣的法子折磨鄭家的女人。因為李大碗猜測鄭家可 能埋藏有首飾珠寶,他要她們說出藏匿的地方。 廖豹子以后一直記得那兩個赤身裸體的年輕女人在皮鞭棍棒底下掙扎哭號的 樣子,其實是,他一輩子都沒有忘掉。不過話說回去那一天的晚上,其實他 們搞到最后也沒有找見什么珠寶,女人們說出來的抽屜夾縫,炕洞和墻根,全都 是被打急了的胡說八道。到最后李大碗用的家什是在灶膛里烤紅的鍋鏟,也許廖 豹子也被攛掇著用了,他把那東西往他的鄭家嫂子奶房上一摁就是一片巴掌大小 的,黏黏糊糊有黑有紅的鮮rou,人皮全都變成了濃湯和油。他們也繞著圈子烙燙 了女人的肩背、肚子和大腿。烙完以后半死的女人招認她是把金戒指吞進了肚子 里邊,然后他們就剖開了她的肚子。當然,那里邊還是什么也沒有。 地~址~發(fā)~布~頁~:、2·u·2·u·2·u、 廖豹子知道這已經(jīng)不是什么金戒指銀耳環(huán)的事了,這就是那股子邪性勁頭, 正在從他們這些男人心底下往外鼓涌。他還知道這種邪性和睡女人是有關(guān)系的, 雖然他一時沒法想明白為什么這樣狠命的揍女人會和睡她們有關(guān)系。廖豹子現(xiàn)在 知道男人有兩股子心氣,一個是要吃,還有一個是要睡,吃完了就要睡,或者說 吃正是為了睡。男人一輩子拼死拼活,逆天賭命也要去做的也許就只有這么兩件 事。 廖豹子跟著他的土匪兄弟和儲藏有糧食的莊戶拼命,和更多同樣是搶糧食的 土匪拼命,后來又和前來清剿的官軍拼命。賭命就是有生也要有死,李大碗很快 就死了,接替他領(lǐng)頭的張三李四王五麻子都死了,直到那時候他們搶的都是漢人 的東西,殺的都是漢人,因為他們自己就是漢人,他們所要逆的是漢家的天下, 等到發(fā)現(xiàn)光是靠著自己打不贏漢人官家的時候,他們就只能去投奔官家的對頭, 更加西邊的大夏就是那個對頭。二十年以后的今天,大夏將軍廖豹子看起來是一 個還沒有賭輸?shù)娜耍贿^生活還在繼續(xù),尋死覓活的游戲也在繼續(xù),廖豹子以后 知道,天門就是他這輩子遇見的最大的賭局。 其實還在開局的時候他就知道,他自己正追趕著的人很重要。對方的馬很好, 兵器和鎧甲也很好,分派出來堵截追兵的戰(zhàn)士士氣高昂,似乎都抱定了必死的決 心,而且他們還一直駕馭著一輛騾車,照理講人在逃命的時候應該騎馬而把笨重 的車子扔下,所以廖豹子很想知道那輛車子上裝著的到底是件什么東西。但是他 現(xiàn)在已經(jīng)往宋人的地界里孤軍深入了一天一夜的路程,這一場追蹤對于他自己也 很危險,他現(xiàn)在只有十個人,可以輪換著用的十八匹馬,而且他的馬們已經(jīng)非常 需要飲水和喂料了。 他已經(jīng)看出逃亡者們曾在城外的泉邊飲馬,那里的蹄印和車轍都還新鮮,約 莫就是半天的時間。他也猜測那座城已經(jīng)是一座空城,因為他巳經(jīng)派人騎馬圍繞 著天門偵查了一圈,各個城門都有人群離城出走的痕跡,而他們熟悉的那架騾拉 木車由西門進,自東門出,仍然在繼續(xù)向東的逃遁之中。大半輩子出生入死的廖 豹子當然不是平白無故的就能活到今天,他現(xiàn)在對西部這片一千里地的每一座山 每一條河了如指掌,閉上眼睛就能回想起每一條路上的沿途風光,要是睜開眼睛 看一遍地下的沙土,他能知道這地方什么時候跑過了一匹馬,一條狗,走過的人 那就更不用說了。西夏軍的漢人首領(lǐng)廖豹子當時決定停駐在泉邊略作休整,特別 是要讓戰(zhàn)馬飲水吃草,而后才是連人帶馬鼓足氣力再做沖刺,他當然希望可以畢 全功于此一役,不過他心里其實知道,如果這一擊還不能得手的話,他就要收兵 回撤,放棄掉這單生意。 廖豹子在心里盤算著這些的時候面無表情。他當時提起一桿長槍,招呼四個 兄弟跟隨自己沿著從泉邊通向城門的土路走到了一半的地方,他并沒有打算進城, 但是他需要監(jiān)視那座可能具有敵意的城池。正是在那時廖豹子看到始終大敞著的 城門里變生出了一些響動。他注視著那個男人走出門洞,高舉起來一面投降的白 旗。還有就是男人身邊的另外兩個女人。 廖豹子手拄著槍桿,矛頭傲然向天。他面無表情地注視著他們?nèi)齻€,在風塵 墻頭和颯颯胡楊,以及一兩聲零星狗吠的背景中,不疾不遲,步態(tài)平和地迎面行 走上來。男人是一身宋國軍士的裝束,那人沒有打算隱瞞自己的身份,而兩個女 人全身一絲不掛,她們黝黑的臂膀腿股上的筋rou倏忽隱現(xiàn)。她們的赤身上盤帶的 鐵鎖鏗然作響。 中年的女人。赤身。重鐐。顛簸敞蕩的豐隆胸懷,形峭骨立的光腳的腳背和 腳趾。廖豹子以后沒有對自己否認,他確實使用了更多一些的時間注視那雙穩(wěn)定 但是堅決地走向自己的女人的赤足,沉落在枯棘沙石上的健壯的赤rou既堅實,也 可感觸,廖豹子想到了他在十歲時候追隨放牧的羊群赤足奔跑過的荒原。 廖豹子永遠不會對自己承認,他在那一小段時間里的不必要的關(guān)注點,還有 那些無關(guān)的聯(lián)想,就是直接導致了最終錯誤結(jié)局的原因。現(xiàn)實是直到那一刻的事 件節(jié)點,情況雖然有些特別,他所見到的乞降和乞降的擔當者都十分的不同尋常, 但是他并沒有因為任何干擾而失措,他的兄弟們也沒有。在他身后橫列站隊的四 名西夏武士已經(jīng)張弓搭箭,可以在如有事變發(fā)生的一瞬間集火攢射的。 但是并沒有事變。敵方派出的男女使者在他們的數(shù)步之外站定,男人作揖, 婦女們也道了萬福。即使到了這時豹子也沒有讓那兩個不穿衣服的女人近身。豹 子在以后的有問有答之間弄清楚了城中的確已經(jīng)沒有宋人的軍隊,眼前這個漢子 是剩下的唯一一個管理充軍隊伍的官員,而那兩個女人就是從內(nèi)地充軍前來的刑 徒了。那個男人說,她們過去是十分勇悍的山西女匪。 土匪很好。廖豹子并不特別在意這一點,他自己就是個十分勇悍的土匪。只 是……她們的衣衫呢? 被進城擄掠的吐蕃人脫剝干凈都搶走了。 所以她遍體的那些青紫傷痕和后背斑駁的血漬就是當時拷掠造成的了。豹子 問,穿城而過的那輛騾車上,裝的是些什么? 車上張蓋著帷幕,里邊隱隱有人聲,想來總該是個大官吧。 那車在城中停留過。為什么? 廖豹子并不十分確定這一點,他只是猜測進城和出城的車轍痕跡有些新舊的 差異。那是一個有些訛詐意味的突然襲擊。不過對方平靜地回答說,他們在城里 給騾馬喂了料,喂了豆子。 豆子。 城里有豆料。黃豆是農(nóng)作的果實,當然要比貧瘠的青草好,好很多。豹子問 清楚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逃跑的官軍扔下的,被打劫的吐蕃人尋找出來,現(xiàn)今 就擱在一進門的空地場子上。他當時做出的下一個決定,就是指派三名軍士進入 城去,觀察情況并且設(shè)法運出馬料,兩個女人中年輕的那一個可以為他們引路。 城里完全可能設(shè)有埋伏,將軍自己會停止在原地等待,在城門與泉水之間可 進可退的地段是他最合適的指揮位置。而他身后另外六個飲馬和休憩的西夏戰(zhàn)士 也開始聚集并且向他靠攏過來。 豹子也在那時看到了更多的赤身裸體的女人。她們傾斜身體拖和拉,扶持著 推搡和肩抵,五六個赤裸的女人圍繞在一架木車周圍,努力地驅(qū)車前進。第一輛 駛近的木車上堆疊有飽滿的麻袋。第二輛車上同樣是滿載的,它和周圍擁簇的另 外一些女人正在穿過城墻門洞。豹子面無表情地注視著車和女人們從他的身邊經(jīng) 過。豹子看到車上有些散了口的麻袋里正在掉落下黃澄澄的豆粒。身為刑徒的女 人們腳下全都鏈鎖有鐵鐐,他看到鐵鐐的箍圈下那些骯臟的,粗疏,凋敝的,但 又都是渾沉顛仆,沽力撐持在沙土中的赤裸的足腕和踝骨。他沒有命令她們停下, 要求她們卸下馬料檢查每一個口袋,他沒有想到需要檢查車子。那是些女人,沒 有穿著衣服的,空手,赤腳,鎖錮有鐐銬的女人。他只是說,拖去水邊上,拆了 口袋,喂馬。他對他的西夏兄弟們說,看住她們,別靠的太近了,別他媽的動手 動腳。 他的兄弟們當然全都直愣愣的盯在女人身上,但是他們是戰(zhàn)士,他們堅定地 遵循了將軍的號令,沒有挨近上去動手動腳。他們一直保持了很好的戒備狀態(tài)。 兩輛木車后邊還跟隨有一個蹣跚邁步的年老的婦人,赤裸而年老的婦人在胸 前披掛下兩只舊皮口袋一樣癟塌的rufang,她有一具黑點斑駁的,褶皺松垮下墜的 陰戶,這樣的老婦竟然使豹子在一瞬間產(chǎn)生出了略略的憐憫。年老的女人兩臂環(huán) 繞,把一瓦罐小米飯抱在自己的身子前邊。 依照著進城軍士的報告,將軍了解到了城中的校場,校場一側(cè)的馬棚,堆積 有豆子口袋的歪倒在道路旁邊的木車,道路的邊沿上還蹲坐著一群女人。軍士們 要求這些女人把車子推出城去,她們當然都十分聽話的照著做了。軍士們還在倚 靠馬棚的一座小土屋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老太婆,老太婆剛剛在灶上煮熟了一罐米飯。 軍士向?qū)④妶蟾嬲f ,我們已經(jīng)讓她吃下了兩口小米,她到現(xiàn)在還沒事。也許 那里邊沒有下毒。士兵們把這個老女人領(lǐng)出城來就是要等著看她會不會死。其實 他們也隨便開了幾個口袋,讓拉車的女人們吃下了一些豆子,她們看起來也沒事。 現(xiàn)在成群的女人已經(jīng)把兩輛車子全都拖拉到了月牙泉邊。她們正在拆開裝馬 料的口袋。有幾個士兵跟隨過去監(jiān)視著她們。廖豹子也打算回到小湖邊上去,但 是一直停留在他旁邊的那個中年女人說,將軍,你看東邊遠處的山下像是有些煙 塵,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人馬行動激揚起來。早一天我們在城中的時候,守城的營 管便說過他要去迎接大軍的。 也許是因為聽聞過這個女人的盜匪出身,對于這個女人,廖豹子也許是有一 些熟稔的親切感覺的,他也想到應該對她的感覺給予適當?shù)闹匾?。置身在?zhàn)爭的 迷霧之中,廖豹子自己就是一個非常善于從蛛絲馬跡中獲取信息的行家。東邊是 在他們相反的方向,天門城后更遠的地方。豹子駐足轉(zhuǎn)身回望了片刻。青空遠山 之間云氣蒸騰,說無那便是自然造化,如果硬要說有,或許也不全是空xue來風。 女人想要的就是他這一刻的游移。豹子突然扭頭。他那時見到的水濱以外, 有一個年輕姑娘正從一腳深的水中挺直起來身體。她的苗條的赤體在青明的水光 中間看起來流利爽朗。年輕的女人合手捧起一握豆粒,在她的身前有一匹高大英 俊的青花馬正低頭下探,馴順地俯向女人的胸口。 豹子那時候已經(jīng)知道,在最早跟隨著白旗出城的一大一小兩個女人當中,小 的這個也就是整隊充軍女人當中最年輕的那一個。豹子心里一動,想,如今的強 盜婆娘也恁地懂軍馬了? 那就是這一天中廖豹子見到的最后一個溫和的瞬間。在那之前女人們已經(jīng)從 車上卸開了馬料口袋,她們在水邊撒開豆子。跟隨女人到達水邊的軍士們也在幫 助召喚他們的坐騎。原本分散在湖濱草地上的戰(zhàn)馬圍聚到了木車周圍。但是廖豹 子親眼目睹的整個場景在下一個瞬間突然變化成了一種像閃電一樣炫目而且繽紛 的事。廖豹子清晰,完整,全視界地觀察了隨后發(fā)生的每一個細節(jié)和剎那, 其中大多是憑借著他作為一個戰(zhàn)士的敏銳的洞察力,當然也有一些可能是迫真的 推測和判斷,那個最初的異樣是從女人突然做出的大幅度肢體動作開始的,兩輛 車邊各自都有兩個女人正在疾速地掀開一張覆蓋住車子底板的草墊。草墊之下應 該是整齊地擺放有四張弓和略多一些的箭,而車邊還有另外四個女人,她們飛快 的,當然也是縝密循序的,取弓,引弓,豹子確定自己看到了她們據(jù)弓前伸的左 手中同時握有另外的箭桿,這樣可以非??焖俚剡B續(xù)射出更多的箭。兩車后邊的 八個女人一定是在事前從左到右分配過任務(wù),可以不會把過多的火力浪費到同一 匹馬的身上。事實上在一個極近距離的半徑之內(nèi),她們在轉(zhuǎn)瞬之間針對各自的目 標射盡了所有手中掌握的箭。豹子看到他和他的戰(zhàn)士們的坐騎嘶鳴著傾倒下去, 另有一些正在四散奔逃,而斜刺在它們身上的箭桿清晰可見。 廖豹子現(xiàn)在知道那兩架木車一開始就被有意識地放置在陸地和水線的邊緣, 那些射箭的女人們蹲踞在車子的另一側(cè)掩護了自己,而那幾個負責揭起麥草的女 人伸張手臂撐開草簾遮擋在自己身前,以草做盾,她們就是使用那樣一種奇特的 姿態(tài)沖向一旁監(jiān)視她們的西夏軍士。腳下的鐵鐐使她們步履蹣跚,實際上她們的 奔跑是緩慢的,她們極力掙扎著扭擺屁股試圖提高步伐頻率的行狀甚至是可笑的, 但是她們確實破壞了士兵們的應變節(jié)奏。西夏將軍麾下的反應最快的戰(zhàn)士已經(jīng)拉 開了自己的弓,他的箭穿透過麥草墊子刺進了沖向他的一個女人的胸脯,但是他 本來的目標是那些正在殺馬的射手,他本來是想拯救自己的戰(zhàn)馬的。 按照那個宋人軍官早先的說法,一直跟隨著豹子的中年女人是一個犯有許多 重罪的盜匪頭目,所以在整個充軍服刑期間一直都要使用械具禁制手足,相形之 下,其他那些刑徒就只是單用鐵鏈拴住了腿。當時豹子見到這個女人,只是覺得 她兩只手腕之間所系的鐵鏈有些過分的偏長,長到可以圍繞腰間轉(zhuǎn)過一圈,從后 往前轉(zhuǎn)至臍邊合攏上鎖以后,兩頭仍然留有各近一尺的余地再去拴人的那一雙手。 等于是一條物件同時當做腰鏈和短鐐用了。廖豹子倒也不是不明白這些摧折 女人的彎彎繞繞。他想但凡有個由頭便給人犯身體添加幾斤重量,壓一壓她的體 力心氣,原本也該是刑罰禁地里等閑可見的事。 當然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那肯定不是等閑。殺 馬和殺他這兩件事肯定是在同一個 時刻發(fā)動起來,那就是說,如果那個女強盜是真的打算殺掉他。現(xiàn)在那個匪首女 人腰間維系鐐鏈的銅鎖已經(jīng)飛去無蹤,女人奮臂從她自己的頭頂之上旋開全體舒 展的長鏈,揮舞起來已經(jīng)很像一件可堪使用的兵器。豹子往外斜推出手中的槍桿, 勉強做成了一次格擋,既是環(huán)環(huán)勾連,又可環(huán)環(huán)宛轉(zhuǎn)的黑鐵鏈條直擊在他的槍身 上,登時迸裂成為一大朵綻放開來的鐵花。狡黠的女匪在給她的將軍指出遠方的 煙塵的時候,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挨到了他的身邊,女人的一雙赤手穿透繽紛的鐵環(huán) 花心搶進他的內(nèi)圈,握定了他的槍。她的腳掌外緣的rou刃同時側(cè)踹在他膝蓋下的 小腿骨頭上。 豹子單腿跪到沙地上去,他在那時已經(jīng)松手放開了大槍。然后他就地打滾。 他在泥土里向外翻騰了四到五次以后相信自己已經(jīng)脫離了最緊迫的危險?,F(xiàn) 在那個一直豎舉著白旗的宋軍士兵發(fā)起了他最后的沖擊。他把他的折斷了槍尖, 當作旗桿使用的長木棍子直握在肋下,他把木棍的帶有劈縫和新鮮茬口的遠端指 向翻滾出去還沒來得及重新站立的西夏頭領(lǐng),發(fā)足奔跑起來。他是個男人,他沒 有戴著鐐銬,他可以讓自己跑到更快。一直到更多的正在關(guān)注女人和馬的西夏戰(zhàn) 士們回轉(zhuǎn)過身來,他們在救援主帥的急切心情下同時射出了很多的箭,及時阻止 了他的攻勢。 廖豹子滿懷著無以言表的復雜心情看到他騎乘已經(jīng)五年的大青驄仰頭嘶叫, 他的坐騎足夠聰慧而且勇猛地沖出了死亡陷阱,他知道它已經(jīng)負傷,但是它仍然 正在堅定地奔向它的主人身邊。他的馬的側(cè)翼是那個赤裸的,負鐐的女人,她剛 剛從他的手中奪走了長槍,現(xiàn)在她正在運作自己的足,踝,髀,股,以及腰腹和 肩臂達成一次猛烈而且流暢的旋轉(zhuǎn)發(fā)力,她手中擲出的長槍飛行過一個弧線,從 側(cè)面擊穿了大青驄的脖頸。 他的馬完了。他們的馬都完了。將軍以后知道他們損失了十五匹馬,死掉的 和受到重創(chuàng)的之外,余下的三匹也帶有輕傷。再也不會有什么追殲逃敵了,不管 那架車子上裝的是個什么,它都會平安地退入到宋國深遠的腹地中去。他以后知 道對手一共只有八張弓,三十上下的箭,射馬比射人容易,她們的決策就是集中 起全部的有限資源,運用在敵人更薄弱的方向上?,F(xiàn)在所有在場的女人都已經(jīng)手 無寸鐵,她們?nèi)酉履切┛諒堉慕枪?,從沙上或者水中安靜地站直起來身體,他 覺得她們之中的一些人甚至在努力掩飾自己的笑意。嘲諷的笑意。 (上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