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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春色(5)

    2023年1月9日

    [第5章]

    「近來仆射常在月堂呢?!?/br>
    李宅中近來私下流傳。

    裴璇近來就常常被叫到月堂奉茶。

    作為一個終生致力于提高行政效率的官員,李林甫懂得如何物盡其用。

    此刻他披著苧紗襕衫,穿著軟羅袴,正躺在榻上,邊思考,邊心不在焉地欣賞她跪在小火爐前,纖細(xì)的雙手拉動風(fēng)箱,不停鼓風(fēng),直到茶鍑中水泡翻滾。

    裴璇取過白綾汗巾,擦了擦額上細(xì)細(xì)的汗珠。

    雖然堂中數(shù)只銀盆中都盛滿了碎冰,消暑解熱,六月的關(guān)中畢竟悶熱難捱,煮水煎茶則更是苦差。

    她見芳芷正細(xì)心地將雀舌茶末和椒鹽投入水中,便默不作聲地走到一旁,低頭用茶羅緩緩篩著茶末。

    李家衣食豐裕,她每日也只做做熏香、篩茶之類的事,遠(yuǎn)比在西市酒家輕松得多,但想到身后的那個老人,裴璇眉毛微皺,手中的茶羅便頓了頓。

    縠紗衣袖滑落下來,露出她雪白小臂上以細(xì)絳懸系的純金薰球。

    那是出自化度寺[1]的配方:她在李家能找到的所有香料中,這一款中麝香的比例是最高的。

    很快,芳芷向茶中灌了一點兒牛乳,將茶湯注入銀杯中,再交由裴璇呈向李林甫。

    李林甫目光一瞟,那意思很明顯:要裴璇先嘗,這水是她煎的。

    她實在煩透了被迫試毒,拈起茶匙,半晌不肯放入口中。

    李林甫似笑非笑:「阿璇不愿意么?」

    「仆射,你家中何等細(xì)謹(jǐn),甚至連熏香所用的香匕也無,我便想謀刺你,也得有趁手的兵器或者趁手的毒藥吧?我若有,斷不會待到今日還不拿出?!?/br>
    裴璇滿滿吞下一匙茶水,譏諷道。

    芳芷已經(jīng)嚇得臉色煞白,拼命對她使眼色。

    她低頭嗅著自己袖間傳出來的香氣。

    性不會傷害自己的身體,但是麝香?這玩意兒絕對會。

    從小被教育要愛護(hù)身體的她,在只能這么避孕的時候,很難不產(chǎn)生比被強迫更深的憤怨。

    這分明就是被狗咬了,還得不到靠譜的狂犬疫苗么!李林甫凝視著她,居然笑了。

    他揮袖讓其他人退下。

    「你若不喜在我宅中,我改你籍冊將你放出,也就是了,何必憤恚?」

    他悠悠道。

    像蓄力許久的拳手一拳打空,裴璇一口氣險些喘不上來。

    她掐緊了袖子,雙頰憋得通紅,充滿敵意地瞪視著他。

    年老的權(quán)相放松身體,倚上背后的山枕,身上輕薄的苧紗隨著動作,流水一樣地泛起波浪,發(fā)出輕細(xì)的簌簌聲。

    他富于興味地欣賞著自己這一句話的效果。

    「那你為什么講碧玉和喬補闕的故事?」

    「因為我不會將你放出。」

    他富于興味地欣賞著自己第二句話的效果。

    他知道自己依然能夠隨意左右別人的情緒和命運。

    這小女孩兒只是個卑賤的妾侍,她的窘迫和憤怒,難以使他有什么成就感,但他畢竟有一二分滿意,甚至難得地不打算懲罰她的失禮。

    誰會跟一只螞蟻計較?何況他已習(xí)慣了以別人的痛苦為食。

    裴璇腦中血涌,臉色紅了又白,白了又青。

    她想,他這種掌握一切的姿態(tài)真酷,要是他年輕四十歲,自己大概會愛上他。

    她又想,她一定要殺了他,看他的尸體被惡鼠、禿鷹分食,讓剩余的骸骨暴露在酷熱的陽光和陰冷的月光下。

    這時,有個奴子膽怯地走進(jìn)來,跪拜到地:「報仆射,楊給事來見。」

    「請他涼亭坐?!?/br>
    李林甫翻身坐起,「將亭上的流水機關(guān)開了。阿璇,捧茶去?!?/br>
    裴璇走入涼亭,偷眼看著跽坐在花幾后錦茵上的那個中年男子。

    他眉眼沉靜,皮膚很白,坐著也看得出身量修長,頦下一縷美髯,隨著涼亭四周水簾激起的涼風(fēng),微微飄拂。

    雖然歷史學(xué)得不好,她也知道,這就是后世人口中的另一個大jian臣,太真妃的同祖之兄,楊釗。

    他此時還未被賜名楊國忠,似乎也就還不曾擁有附著在那個名字上的一切:驕奢、狂縱、不可一世、獨攬門下省的選官權(quán)力……以及為亂軍所殺的宿命。

    一時間,死和生,現(xiàn)實和未來,在她眼前交匯。

    她凝視著沉檀花幾上的純金茶托,為水簾所阻的暑日陽光,似乎也帶了涼水的冷氣,映在茶托上,漾開片片碎影,暗淡陰沉。

    這晦暗使她疑惑,疑心自己是否在一個真實的世界。

    李林甫輕咳一聲,她只得提著茶瓶,將依舊滾熱的茶水,斟入描金琉璃盞中。

    那琉璃盞是西域之物,并不因盛入熱水而炸裂。

    楊釗恭敬地欠身,接過茶盞,目光在裴璇的手上一轉(zhuǎn),便低頭品茶。

    李林甫笑道:「我家中只這一種雀舌是能待客的怕要教楊家子笑話?!?/br>
    「去年的歲貢珍物,圣人都令以車載來,賜與相公[3].天下還有誰能笑話相公的茶?」

    楊釗笑道,「早聽說相公家里延請拂林國的高手匠師,造了這涼亭,今日一見,果然比王中丞家的更精致些,水車的聲音亦不似王家的轟鳴震耳[4].」

    他舉目向外,望著亭頂飛流瀉下的一層晶瑩水簾,水簾清氣襲入亭內(nèi),涼沁肌膚,水流則注入亭外蓮池中,清脆悅耳,更將塵世喧囂暑熱隔絕在外。

    「所幸相公賜的系熱茶在如此清冷去處,再飲冷茶,怕不是要如陳知節(jié)故例了,豈不失禮!」

    那「陳知節(jié)」

    是個七品拾遺,在當(dāng)今天子要造這種流水生涼的涼殿時,極力勸諫,皇帝便請他到陰冷之極的涼殿里,又故意賜他冷飲。

    陳拾遺已經(jīng)冷得顫抖,皇帝猶自擦汗不停,陳知節(jié)才出了門,便腹瀉不止,狼狽已極。

    第二天皇帝說:「卿以后論事應(yīng)當(dāng)仔細(xì)審慎,不要再以自身來揣度天子了?!梗郏担輻钺摵屠盍指Χ际巧拼躺弦狻T于附媚的人,對這當(dāng)面折諫皇帝而以失敗告終的故事自然都耳熟能詳,當(dāng)下同時會心大笑。

    「哈哈哈!老夫安敢使楊郎失儀。況且楊郎貴盛,罡氣正足,陰氣不侵,也非區(qū)區(qū)拾遺可比?!?/br>
    李林甫笑道。

    「愧煞小子不過是有幾個姊妹提攜罷了?!?/br>
    楊釗謙恭地笑道,「況且說貴盛,舍李相與高將軍之外,當(dāng)?shù)闷鸬模簿褪欠蛾柲俏粚④姸??!?/br>
    李林甫面色不改,目光示意裴璇。

    裴璇無奈,拿起水晶盤中一只梨子,以小銀刀削成小塊,心中已由剛才的憤怒,轉(zhuǎn)為漸漸被二人對話吸引。

    「安將軍一片赤誠,為國盡忠,有今日也是應(yīng)該楊郎從禁中來,莫不是聽聞了什么?」

    「哦,不曾,不曾?!?/br>
    楊釗再度欠身,用銀匙子舀起潔白果塊,送入口中細(xì)細(xì)咀嚼。

    他的聲音在水流飛瀉聲中顯得有些飄忽:「只是近來小子又聽到些私下的議論,有人說安將軍貌若忠誠,實則黠獪?!?/br>
    「他都認(rèn)楊郎你的貴妃meimei為母了說這話的人也真煳涂,難道他比天子和貴妃還聰明敏銳么?」

    李林甫靠在榻上,輕描淡寫地道。

    楊釗笑了笑:「相公這樣說,自然是不錯的。」

    轉(zhuǎn)臉目視水簾外滿池蓮花。

    「這些蓮花如今盛極艷極,但七月一到,日晚風(fēng)催,凋零之期可待。老朽亦是如此,風(fēng)燭年邁,近來愈覺心力不足,以后朝中之事,倚仗楊郎正多。」

    李林甫嘆道。

    楊釗連忙欠起上身,連連搖頭。

    「李相折煞小子了!」

    李林甫笑道:「楊郎何必太謙。是了,圣人近來說要為梨園添置樂器,重造房宇,也不知工程如何了?花費如何了?」

    「近日事多務(wù)雜,也忘稟相公:今年兩京祠祭劃撥的官帑,和上年宮中購置木炭的錢款,多有剩余。小子便做主撥去了梨園圣人和貴妃娘子每日倒有許多辰光耽在梨園,想這工程可出不得差誤?!?/br>
    李林甫目光微凝,笑道:「我倒忘了,楊郎現(xiàn)領(lǐng)著兩京祠祭和木炭的宮使之職[6].如此甚好。」

    楊釗再次恭敬地欠身:「小子想著,如今天下承平,臣子以圣人的心意為先,不必還如故趙城侯裴公一般。」

    裴耀卿做轉(zhuǎn)運使時,改革漕運方法,三年省下三十萬貫錢。

    有人勸他將錢獻(xiàn)給皇帝,以彰顯自己的功勞,裴耀卿拒絕道:「怎么能以國財求寵?」

    便將錢交向官署。

    [7]「楊郎說得是。」

    李林甫悠然道,「裴兄在日,我也常勸說他的。」

    他神色慈和溫煦,心中卻極大地不快起來:裴耀卿的功過是非,我說一說也就罷了,也輪得著你一個系在女子裙帶上的后生家來論?裴耀卿改革糧運時,你怕還不過是蜀地一個只會飲酒樗蒲的少年吧?毋庸置疑,他不怎么喜歡裴耀卿。

    和他官爵相同的裴耀卿,曾干出在他朝服劍佩,鄭重地到省中辦公時,聲稱自己病體孱弱,只穿普通常服,使他尷尬的事情來但這人的風(fēng)骨他總還是敬佩的。

    朝中的補闕、拾遺們總以為,在皇帝要建造園林,要巡幸東都時,冒死諫諍、聲嘶力竭地遞份奏疏,就是風(fēng)骨,但在他看來,那都是不識世面的小兒郎子們的胡白。

    沒做過實事的人,哪里配談什么風(fēng)骨。

    裴耀卿改陸路為水路,糧食不再由州縣官署運送,而在河口置轉(zhuǎn)運倉,逐層轉(zhuǎn)運,運糧至長安的花費大大減少,而運的糧食卻是從前的兩倍以上,這些又豈是楊釗你一介小兒做得到的?李林甫甚至略帶不平地想著,幾乎忘記了自己也曾討厭過裴耀卿。

    裴耀卿和他一樣,是個喜歡提高帝國的行政效率的人,這一點時常使他心有戚戚。

    在他兼任戶部尚書時,他曾以極大的毅力重新估算每年的賦稅、兵丁、軍帑,并徹底整改稅制,這是許多年來沒人敢做的事。

    況且他曾與裴耀卿共同做過許多事情:他、裴耀卿、蕭炅曾共同呈上奏疏,反對張九齡對玄宗的建議他竟然建議國家放棄壟斷鑄錢,準(zhǔn)許私鑄。

    在張九齡主張寬宥那兩個為父報仇而殺人的兒子時,他和裴耀卿也曾經(jīng)站在同一立場上:國朝法度,絕不可廢!今天你敢議論裴耀卿,明日怕就該在背后議論我了吧?而那

    些議論,我可以想像。

    李林甫忽然感到十分寂寞。

    他從前的對手,都是什么樣的人物啊:張說,宋璟,張九齡,李適之,韋陟……他們不是名重當(dāng)世的文臣武將,就是血統(tǒng)高貴的皇室宗親。

    而他現(xiàn)在,竟然要忍受這么一個托庇于貴妃裙裾的小子,在他面前高談闊論!此前他曾因為楊釗和后宮的特殊關(guān)系而格外親重他,楊釗也的確幫他興起過幾起大獄。

    但現(xiàn)在,這小兒郎子是越來越輕狂了。

    李林甫憤懣而憂傷地意識到,「開元」,已經(jīng)過去快十年了。

    開元年間的那些讓他擔(dān)憂,也讓他興奮地與之對敵的精彩人物,已經(jīng)老的老,死的死,或隔陰陽,或隔萬里。

    「天寶」

    這個年號,就像如今成熟而豐美的時世,但這個時世,于他,竟是如此陌生。

    優(yōu)秀的對手已經(jīng)不在,危機卻依舊時時潛伏。

    這真讓人泄氣。

    這個時世已經(jīng)不再需要他以驚人的毅力,主持重修法典和律令:經(jīng)由他手,曾經(jīng)刪除了一千三百余項、修訂了兩千余項條款[8].然而在這個一切都已完備的時世,他忽然開始懷念十幾年前終夜埋頭面對那些故紙的時光。

    那時他的步子還很輕快,他還不這么頻繁地吃粥;那時太真娘子和她的兄姊們還沒有被皇帝寵愛,他還不需要和楊釗這種后輩小子糾纏;那時他的妾侍中還沒有這種敢于當(dāng)面沖他叫嚷的乖張小女孩兒。

    他瞟了眼裴璇,忽然有些好笑地想起,方才楊釗的目光曾在她手上停留片刻這小子當(dāng)真是恃寵而驕了!楊釗告辭之后,李林甫下令撤去亭外水簾。

    他不想承認(rèn),這解暑的妙法,已經(jīng)使他衰老的身體不堪涼氣。

    「隨我去月堂?!?/br>
    他簡短地道。

    裴璇心中輕哼一聲:尊貴如您,還不是一樣要苦苦構(gòu)畫對付楊釗的法子么?李宅中傳說,李林甫每次思考如何中傷朝中官員,便會前來這形若偃月的月堂。

    若他出堂時面有喜色,則計謀已經(jīng)畫定,那官員不日即有毀家之難。

    可以想見,他這一晚,想必又是失望而出。

    裴璇幸災(zāi)樂禍地想著,見李林甫在榻上盤坐,閉目似有所思,便悄悄退出,卻聽李夫人遣人來傳。

    她實已說不清李家自己最不想見到的,是李林甫,還是這位主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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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已是酉時之末,裴璇不及吃晚飯,就顫巍巍到了李夫人房中,卻見李夫人端坐在一幅繪了嘉陵山水的錦屏之前,正由芳芷服侍,除去足上的編絲履,見她來,也不多話,只淡淡道:「傳杖?!?/br>
    裴璇一抖,不由顫聲道:「為……」

    「為你今日忤逆仆射?!?/br>
    李夫人斬截地道。

    裴璇渾身一震,向芳芷看去,芳芷避開了她的目光,臉上卻顯出愧色,似乎在說「我也沒有辦法」。

    「仆射也不曾責(zé)罰奴家……」

    裴璇情急之下說了句更錯的話,果然李夫人眉頭一擰,目光在燈下看去格外陰郁:「那是他寬大慈悲,我不責(zé)你,李家閨閣還有禮法在么?!仆射愛過的婢妾多了,難道個個似你這般不知禮?」

    很快幾個仆婦魚貫而入,抬著刑床安在門口。

    裴璇望著那黝黑木床,直是心膽欲裂。

    她忽然站起身來,從兩個仆婦中間搶了出去。

    身后傳來李夫人的怒喝聲和仆婦們的驚叫聲,裴璇再管不了,拔足飛奔。

    李宅院落極多,她識得的只是區(qū)區(qū)幾間而已,這時天色已黑,她亂跑不久就迷了路,滿目所見只有重垣復(fù)墻,回廊粉壁,月下花木的清影,房前懸掛的紗燈,耳中所聞只有唧唧蟲聲,和不知何處傳來的、李家樂工演習(xí)新曲的絲竹聲,鼻中則是溫暖甜柔的花木香味,和剛剛凝結(jié)在草葉尖上的晶瑩露水,散發(fā)出的清鮮氣息。

    明月初升,掛在隨晚風(fēng)輕輕拂動的楊柳梢頭,光華瀲滟如水。

    裴璇倚在一條回廊下,剛剛喘了口氣,就聽西邊傳來人聲,嚇得跳起身來,繼續(xù)向東亂跑,慌亂之下不辨方向,繞過幾間院子之后,就聽仆婦們的聲音似乎越來越近,她胡亂扎進(jìn)院后小園,在一棵葡萄架后蹲下,想了想又站起身來,試圖尋找更安全的所在,卻不料撞到了一個肩膀上。

    「哎……」

    裴璇驚叫了一聲,就連忙閉口,定睛細(xì)看那人,卻見他大約三十四五歲,樣貌清瘦,穿身軟羅绔衫,未著幞頭,頭發(fā)只用一根玉簪挽住。

    在內(nèi)宅中衣著如此隨意,該是李林甫的哪一個兒子了她向來深居簡出,何況他有二十來個兒子,她根本不認(rèn)得他是哪個,也無暇去想,只帶著哭腔懇求道:「你……你不要告訴她們!」

    那人皺了皺眉,顯是一頭霧水:「她們?」

    打量著她,見她釵散鬢亂,眼角帶淚,縠紗袖子上沾了幾片草葉,鞋子也跑掉了一只,雪白襪子踩在地上,不由心生憐意,道:「你休

    慌張」

    說話間已有幾個仆婦點著燈籠走入小園,裴璇嚇得連忙縮入葡萄架底,心里只求那人千萬別揭發(fā)自己在這里,卻聽他咳了聲,緩步走出,問道:「是誰喧嘩?」

    那為首的仆婦見了,慌忙停步行禮道:「不知四郎君在此,婢子冒犯,冒犯?!?/br>
    那人道:「你們做什么?」

    那仆婦低頭道:「是夫人叫捉拿一個賤婢她忤逆仆射,本該受罰,卻大膽脫逃,不肯受杖?!?/br>
    那人哦了一聲,道:「我方在此,并不曾見得有人。」

    那幾名仆婦聽他如此說,連忙再次行禮退出。

    裴璇聽人聲漸漸去遠(yuǎn),心中一松,坐倒在地。

    那人道:「地上冷你且起來說話?!?/br>
    她搖搖頭,哭道:「我不起來。」

    那人無奈道:「你惹了我父親?」

    裴璇被他觸動心事,益發(fā)酸楚,又不敢大聲哭泣,眼淚連珠墜落,雙手抱膝,將臉埋在膝蓋中。

    那人嘆了口氣,道:「我總對阿母說,待人很不必如此嚴(yán)苛。便是父親我也一再勸他,他掌權(quán)日久,仇家多如枳棘,一旦失勢,怕是要連輦重者也不如,行事又何必太……」

    他顯然滿腹心事,自顧對著一盞淡黃月輪感嘆幾句,才意識到裴璇還在,當(dāng)下回頭勸慰道:「你是哪房里的侍婢?我去代你說情,也就是了?!?/br>
    裴璇淚如雨下,嗚咽道:「我不是侍婢……」

    然而要她自承妾室身份,又如何能夠?那人仔細(xì)看她發(fā)型裝束,這才省得,反而微微紅了臉道:「你既是……我便無法施援于你。聽我一言,你不如……去求我父親。」

    「我不去?!?/br>
    裴璇耍賴似的不肯抬頭。

    那人柔聲道:「闔府上下,也只有我父親能救得你了……」

    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是了,我父親喜聽人褒贊他昔年修訂法典之功……求情時,你不妨提一提?!?/br>
    他的話音溫柔而和藹,但聽在裴璇耳中,卻也和李夫人干澀幽冷的聲音沒有區(qū)別。

    她知道這個相貌溫和的人救不了自己,自己終究還是要走出這方小園,去面對命運。

    她默然站起,轉(zhuǎn)身走出花木嬋娟的小園。

    那人在后低聲指點她去月堂的路徑,又道:「只是我也不知他此刻是否還在月堂……他防備刺客,一夜常徙幾處。」

    裴璇泣道:「多謝你了……只是你幫我,又不怕對不住你阿母么?」

    「阿母她……她并不是我的生母?!?/br>
    那人苦笑道。

    裴璇無心再多話,施了一禮,抄小路走向月堂。

    堂中燈火昏昏,李林甫倒真的還在,而且還未安歇。

    他赤足踏在暗紅氍毹上,手中正摩挲著一支尺八,那尺八顯系上好竹子所制,通體光澤溫潤沉斂,吹口鑲嵌犀角,不問可知十分珍貴。

    裴璇站在門外,有些許遲疑,但體膚受撻之苦,究竟比面子重要,她徑自走入跪倒。

    李林甫似乎毫不驚訝,笑道:「阿璇怎么又來了?是誰欺侮你了?」

    順手將幾上一方汗巾丟給她。

    裴璇再難抑制,大放悲聲,抽咽道:「仆射救我……夫人要杖我……想仆射你為國修訂法典二百卷,刪改三千余條,自然勞苦功高……可難道在自己家里,也要如此嚴(yán)厲,依法執(zhí)事么!」

    這是那人教她的,她嚎啕大哭,終究還不曾忘了這救命的要緊話。

    李林甫聽了,果然目光中稍有觸動,笑道:「可你忤逆于我,夫人責(zé)你,也是應(yīng)當(dāng)。」

    裴璇連連叩頭,哀哭道:「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她是21世紀(jì)的人,叩頭這等在古人看來有辱尊嚴(yán)的事,她做來并不特別別扭,但此時也不由有些心酸,為了逃脫一頓杖子,她竟然要來求這個自己最恨的人庇護(hù)。

    「中元節(jié)將至,拿刀動杖,弄得血rou模煳的,倒也不吉?!?/br>
    李林甫目視一個婢女,婢女會意,便輕手輕腳地退出,去稟告李夫人。

    李林甫藹聲道:「好了,快去洗洗臉,瞧這烏眉皂眼的,卻像什么。」

    裴璇聽他溫言,倒險些又哭出來。

    她依言擦臉換衣,回轉(zhuǎn)月堂時,只見李林甫將尺八舉在口邊,啟唇送氣,正悠悠吹出一段曲子來。

    她知道他雅擅音律,當(dāng)下不敢打擾,退到一邊低頭凝聽,但聽曲聲悠長清越,穿軒透戶,直飄向堂外寬闊的蓮池池水上,在天際淼淼燦爛星漢,和水面點點瀲滟波光之間,回蕩不絕。

    裴璇遙望窗外,只見池畔有白鳥為曲聲所驚,撲棱著翅膀飛起,盤繞池邊垂柳匝地柔枝,久久不去。

    卻不知何時,李林甫已放下了尺八,低聲嘆道:「終究是老了,有的音竟已吹不上去了?!?/br>
    神色竟頗為蕭索。

    裴璇觀之不忍,低聲道:「仆射吹得是很好聽的……很好聽的?!?/br>
    她向來沒什么文化,翻來復(fù)去也只會說好聽二字,倒逗得李林甫笑了,道:「宣父說巧言令色,鮮矣仁,你沒有巧言,想必是真心的。」

    要她在身邊坐下。

    裴璇拿起那尺八端詳,只見第一二孔間以極細(xì)致的筆法凋畫著一只鳳凰,作引頸而鳴之狀,毛羽鮮亮,姿態(tài)鮮活,不由贊嘆匠人巧手。

    李林甫道:「這是二十幾年前我還做國子司業(yè)時,諸生送給我的我不許他們胡鬧立碑,他們就送了我這個?!?/br>
    國子監(jiān)諸生為他立碑的事情,裴璇還真聽柔奴說過。

    李林甫在國子監(jiān),很是雷厲風(fēng)行,振作綱紀(jì),因此學(xué)生們出了這么個餿主意,結(jié)果李林甫見到石碑,疾言厲色道:「林甫何功而立碑,誰為此舉?」[9]她忽然感到這個人真的很難定義。

    他是權(quán)臣,是jian臣,也是忠臣;他代替皇帝,為這個龐大的帝國而終日cao勞,卻不吞許任何官員違反他的意思;他修訂法律,改善吏治,卻為了讓自己將權(quán)柄捏得更牢固,而不惜違反一些為人臣子的根本原則……「你有喜歡的曲子么?不妨試著吹一吹?!?/br>
    裴璇臉色一紅:「奴不會?!?/br>
    李林甫道:「那么唱將出來,也使得?!?/br>
    裴璇凝神想了想,低低唱起一段后世的旋律:「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哪里;日子過得怎么樣,人生是否要珍惜;也許認(rèn)識某一人,過著平凡的日子;不知道會不會,也有愛情甜如蜜……」

    她并未唱出歌詞來,只是輕唱旋律,是以李林甫也并不知她為何突然淚下沾襟,只是取過尺八,依她所唱音節(jié),逐個依記憶吹出,又加補正刪改,增添了幾段,竟比后世的原曲更為雅致清婉,引人愁腸。

    他微笑道:「這調(diào)子很是清新可喜。阿璇你從何處學(xué)來?是你父母教你唱的么?」

    裴璇擦了把淚,小聲道:「不是,是我自己聽到的。我父母……他們經(jīng)商在外,從不管我。」

    李林甫溫顏道:「難怪,難怪。好可憐的小女娘家倒是我的不是了,引動你心事。這曲子似還未完?」

    裴璇怔了怔,不覺啞然。

    那后面是「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她怎么也不能對李林甫說這話吧?記憶中的那一襲如雪的麻衣,那一張略帶風(fēng)霜的清俊吞顏,忽然又在她腦中浮現(xiàn),她鼻翼輕皺,似乎還能嗅到那日他身上的淡淡酒氣。

    那是和這個老人袖間的鳳髓暗香所不同的氣味。

    裴璇忽然抬頭,直直地看向李林甫。

    她知道自己和那個人的距離,已經(jīng)不可能更遠(yuǎn)了。

    那么這個人要她做什么,她又何必抗拒呢?何況,他的態(tài)度也挺令人愉快的,不是嗎?她自暴自棄地想著,卻聽到他吩咐婢女:「我累了,叫芳芷去柳堂吧?!?/br>
    說著,就見他手執(zhí)尺八,起身出門,且走且吹,灑落一地清澈樂聲,樂聲婉轉(zhuǎn)清揚,正是那首《我只在乎你》。

    裴璇臉上一燙,她本以為,他會趁勢要挾她服侍他就寢的,甚至艱難地做好了心理建設(shè)。

    她走出月堂,倚著池畔細(xì)柳,呆望池中潔白蓮瓣。

    想必蓮花也知秋之將至,來日無多,因此拼命綻放最后一絲生意,在夜間也格外恣肆熱烈地美著,白如霜雪的花瓣間,嬌美蓮蕊散發(fā)出陣陣沁人香氣,由夏日舒爽晚風(fēng)徐徐送入鼻端,使人心醉神馳。

    裴璇抱膝坐在蓮池邊,沐浴在皎白月光里,不知不覺竟睡著了,自然也就無緣見到柳堂內(nèi)室帷帳之中正自上演的一幕:「是你故意通報夫人的?」

    李林甫以尺八尾端,恣意挑逗女子雪白胸乳上那兩顆小小嬌紅,尺八如筆般在床頭銀釭的焰影中且晃且點,如畫山水,如作草書。

    女子吃吃嬌笑,不停躲閃,卻并不真正躲到他尺八所及的范圍之外。

    她只穿著一件紅綾抹胸,在嬉戲中抹胸也已掉了大半,暗紅綾子恰巧在她纖腰間晃來晃去,情景極是香艷。

    她擦去額頭一抹香汗,嬌嗔道:「難道仆射不是這個意思么?不然她怎么會來求仆射?仆射偏疼她,奴奴還不是為了仆射有這機緣?」

    「哈哈!你這小妮子,倒來揣摩我的意思?!?/br>
    李林甫放下尺八,側(cè)身躺倒。

    芳芷乖巧地爬上床來,為他解去腰間絲絳,除去羅绔,卻被他按住了手,目光向下略略一掃。

    芳芷嗔道:「仆射你真是天下第一個壞人!分明是裴家meimei燃起的火倒要奴奴來熄!」

    低頭含住他那物事,舌尖輕舐輕挑,果然那物事不一刻便在她濕熱小口中更加漲大起來。

    芳芷再也無暇說話,便只專心吮弄。

    近年來的李家侍妾,大多生就一副櫻桃小口。

    這固然是人之通性,自古到今,都愛唇齒纖巧的女子。

    在李家,卻也另有一個原因:李林甫年紀(jì)漸長,那里的尺寸自也漸不如前,自然非要口唇較小的女子,才能顯得他雄偉依舊。

    他由著芳芷輕舔慢弄,心中卻一刻不停地在琢磨楊釗的事。

    楊釗若是能夠知道,想必也甚為榮幸:但凡天下男人,得享床笫間這一種無可比擬的極樂之際,恐怕都只顧細(xì)細(xì)感受那既濕且熱的銷魂滋味,再沒有第二人能分心他事的。

    而這個權(quán)傾朝野的男人,在由姬妾賣力服侍時,居然還在想著如何扳倒他!芳芷見他雖閉目微笑,卻并沒有進(jìn)一步的意思,不由有些氣餒。

    和裴璇不同,她自知出身卑微,能做李林甫的妾室,于她乃是天大之喜。

    因此她一心想生

    個孩子,以為來日之保。

    而生孩子,自然要……她跪在他身邊,右手依舊扶著他那物事,左手則輕輕撫過自己白嫩酥胸,漸次至于修長雙腿之間,輕輕沾染一抹濕滑愛液,在燈影中輕輕一抖,笑道:「仆射,人家已濕成這樣了,你不」

    纖指微屈,只見那抹透明液體在她兩指之間微微顫抖,欲斷不斷。

    李林甫斜睨她,笑道:「我今日有些累了。不然你自家上來嗯?」

    芳芷雙頰微紅,道:「柔奴精擅這個,奴怕不比她,教仆射笑話是小事,服侍不好可就是大事了。」

    李林甫淡淡一笑:「無妨。此間只有你我,我笑話誰,難道還笑話自己的女人么?」

    芳芷眼波流轉(zhuǎn),喜孜孜地道:「仆射專會說這些話兒哄人。」

    又在他那物事頂端輕輕一舔。

    她丁香小舌舌尖的津液,在銀釭焰影中一閃,格外誘人。

    李林甫看了,也覺心神一蕩,笑道:「促狹鬼!」

    芳芷這才分開雙腿,跨坐到他身上來,大腿內(nèi)側(cè)的柔嫩肌膚與他垂老發(fā)皺的肌膚相觸,她竟也不覺什么,手扶,便緩慢地開始上下動作。

    李林甫凝望她輕顫的雪白胸乳,心道:這妮子雖不如柔奴豐潤,但這份風(fēng)情卻也不遑多讓。

    她獨有一處是他最為喜愛的,便是她在床上無論多么興動,也從不呻吟出聲,即使暢快到了極點,也會拼命咬牙忍住。

    那使他有一種主豐者與強迫者的快感。

    李林甫一直認(rèn)為,自己和武周時代的酷吏來俊臣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他們喜歡看到正人君子屈服忍辱的姿態(tài)。

    反映到床笫間便是貞潔烈女們強忍羞意,卻又不得不乖乖奉承他們的嬌羞模樣。

    他笑了笑,伸手輕輕撫摸她與自己身體交接處,果然她臉色益發(fā)羞紅,身體拼命搖晃,目光迷離,卻終究不肯叫出一聲。

    芳芷背對燈光,因此她纖細(xì)腰肢便在身前投下一片陰影。

    李林甫沉在那片不?;蝿拥年幱袄铮鋈桓械揭环N史無前例的壓迫感。

    這種壓迫感使他想起今天與楊釗交談時,這倚仗姊妹的小子那種對他不再恭謹(jǐn)如常的態(tài)度;他閉上眼睛,再張開,可他纖細(xì)柔美的愛妾的身體,似乎還是忽然變成了一方使他恐懼、沉沉壓著他的巨石怪石。

    他的手摸到枕畔一柄鎮(zhèn)枕的玉如意,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掌已是汗水淋漓。

    他突然開聲道:「你下來。」

    芳芷早已感到了他那物在自己體內(nèi)的變化:她惶惑地翻身下來,顫聲道:「仆射,奴……」

    李林甫揮手令她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