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春色(6)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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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月9日 【第6章】 灞橋上的柳條黃了又枯,枯了又綠,綠了又繁,彈指處卻又是一年辰光匆匆流過。 橋頭,垂柳依舊迎風(fēng)拂動,枝葉瑟瑟輕響,就如在過去的幾百年中一樣,冷眼觀閱這橋上車馬川流,來迎去送。 此時,正有一列車隊停駐在如煙垂柳旁邊。 剛剛被貶汝陰太守的蕭炅,素衣布履,正在拱手和幾位同僚道別。 有人遞上一杯桑落酒,好言勸慰:「蕭兄,潁州離天子京畿,究竟還不甚遠,也算萬幸?!?/br> 蕭炅目光落在杯中清澈酒液上,苦笑道:「賢弟不必相勸,這原不是我初次貶官。只不過十幾年前那一回,我是西出武功,這番,嘿嘿,卻是東出潼關(guān),還我故郡?!?/br> 來送他的都是親熟之人,自然都知他那次被貶官的緣由,便有人道:「想兄定可東山再起。上一回不也是么?」 「那一回的罪名,不過是不學(xué)無術(shù),此番卻是貪贓舞弊,敗亂法度,只怕再無還京之期了?!?/br> 蕭炅嘴角上揚,益見蒼黃肌膚紋路深刻。 他舉起酒杯,一口飲盡,凝目注視銀杯杯腹白鶴花紋,笑道:「想來此去潁州,罪臣難再有如此精美器物?!?/br> 他語意太過蒼涼,一時眾人俱無話可說,或低頭嘆息,或轉(zhuǎn)眸目視溶溶灞水。 忽然一輛車中傳出孩子啼哭的聲音,只聽有孩子叫道:「阿母,我不要去汝陽,不去汝陽!小五兒、阿喜哥哥、瑤奴哥哥他們都不去汝陽,我也不要去!我們七夕還要抓蜘蛛哩!」 話音尚自頗為稚嫩,想來孩子年齡太小,尚且分不清「汝陽」 「汝陰」。 蕭炅苦笑道:「是我的第四個孫兒。小兒郎家不解事,倒教諸君見笑?!?/br> 任由那孩子哭泣,并不出聲喝止。 蕭家也是河南舊族,門風(fēng)清謹(jǐn),這時蕭炅卻竟然頹唐至此,一任孫兒啼哭失禮,眾人都不由黯然。 卻聽蕭炅又道:「如今遠離京師繁華,閉戶讀書,未為不美。只是炅今有罪,諸君相送至此,已屬厚誼,炅自心知,快請回罷。」 眾人皆知,蕭炅是李林甫倚重的心腹。 此番蕭炅被貶,皆是吉溫為楊釗出謀劃策,要削去李林甫的膀臂。 去歲楊氏三位姊妹皆封夫人之后,楊釗恩幸更隆,此際炙手可熱,像吉溫本是李林甫手下的得力干將,卻也轉(zhuǎn)而投向楊釗門下,以求汲引。 眾人內(nèi)心中確也不愿因送蕭炅,而得罪于新貴楊氏。 有人順勢道:「既如此,蕭兄便起程罷。我輩期見蕭兄澤愛黎庶,早成美政?!?/br> 便折了柳條遞與蕭炅。 這時,忽然有一陣促促馬蹄聲響起,一騎絕塵而至,堪堪奔上橋頭,馬上人手腕微揚,那馬疾奔之勢登時止住,橋上官員大多識馬,便有人贊道:「當(dāng)真好馬,奔若風(fēng)雷,定如山岳。」 卻見那乘者翻身躍下,徑自向蕭炅走來。 他穿的一雙鹿皮靿靴,淺緋綢袍上,由暗金細線繡成許多對鶻圖案,鶻鳥意態(tài)威猛昂揚,口喙尖利,形似長刀。 那人則薄唇緊抿,雙目細長,顯得頗為陰柔。 他面上雖微笑著,可那笑意卻似并未到達眼底。 時值夏末,秦中猶自炎熱,然而眾官員一見他的笑,周身肌膚上都似漾起了一層寒霧。 便有人悄悄移開幾步,離蕭炅遠了些。 卻見那人深深拱手,向蕭炅道:「相送來遲,冀蕭兄寬宥?!?/br> 蕭炅唇角微顫,略有些斑白的髯須抖了幾抖,終是笑道:「吉郎何太恭之甚也。我不再為京兆尹,君不再為萬年丞,何必如此?」 吉溫眉毛一挑。 他和蕭炅這一對舊日的冤家,此刻同時憶起,他曾得罪蕭炅,而蕭炅卻不巧做了他這個萬年縣丞的上司。 那段日子他如水火熬煎,忐忑惶恐,幸虧高力士為他周旋說和。 后來他也同為李林甫所用,二人面上一團和氣,然而當(dāng)初的恐懼他從不曾忘,更何況他明白,李林甫只是看中了他羅織罪名的才能,而對有干才的蕭炅,卻是全心全意地倚重。 楊釗借他的計策,發(fā)蕭炅貪贓之罪,他知道楊釗在利用自己,就像當(dāng)年的李林甫一樣。 然而他不介意這樣的利用。 此刻蕭炅以失敗者的坦然和落寞,主動提起那段使他耿耿于懷的歷史,吉溫卻不再感到憤懣。 他微微一笑,注滿酒杯,清淺笑容帶著勝者的淡然譏諷,那譏諷因其淡然,而格外有味:「溫曾為兄屬官,如今想來何其有幸。昔年得聆兄訓(xùn)誡的那些時日,當(dāng)真令溫懷思不已?!?/br> 他姿態(tài)恭謹(jǐn),雙手捧杯,杯中酒液微微蕩漾。 蕭炅喉結(jié)動了一下,最終接過銀杯,執(zhí)杯道:「吉郎,我昔日做戶部侍郎,曾為尚書左丞嚴(yán)公挺之逐出,你可知是甚緣故?」 吉溫一愕,他知那是蕭炅平生極為尷尬之事,卻不料蕭炅此刻竟然自揭傷疤。 饒是他心性細密陰毒,也猜不出對方用意,當(dāng)下含煳道:「聽說是文字爭執(zhí)。」 蕭炅哈哈笑道:「甚的文字爭執(zhí)!以我才學(xué),焉能和嚴(yán)公有甚爭執(zhí)?吉郎你當(dāng)真抬舉我。那是因我將《禮記》中的伏臘二節(jié)日讀成伏獵,嚴(yán)公道:焉有伏獵侍郎?故而逐我出省。我當(dāng)時很是記恨,自謂非無才識,何必非要讀古人的書。如今我終于得閑,從此長日漫漫,深柳堂中,落花影里,閉戶讀書,正好補一補我少年出仕,不學(xué)無才的缺憾?!?/br> 優(yōu)雅微笑,舉杯飲盡。 一陣風(fēng)來,數(shù)片鮮綠柳葉輕輕掉落,其中一片落在蕭炅幞頭上。 他伸一只修長右手,輕輕拂去葉片,這無意間的小小動作,流落出的姿態(tài)卻清貴如昔,似春風(fēng)中的玉樹,一搖一曳間,都帶著清華舊族獨有的、難以磨滅的灼灼光彩。 吉溫有些艷羨又有些嫉恨地望著蕭炅,那珠玉般的光彩是他終生無法企及的。 他是吉頊的侄子,叔叔雖然曾在則天皇后朝為相,且是首開返政李唐之議的唐國大功臣,但他生前沒能給予他們子侄輩任何提攜臂助,死后,亦只得到了被睿宗追贈的一個虛銜。 吉溫獨力從卑微的新豐縣丞做起,向上艱難攀爬,諂事媚附所有他遇到的高官顯宦,才終于有了穿上五品淺緋官服的這一天,而他蕭炅只為姓蕭,便比他省了千百倍氣力,年少為官,一路高升。 不論有意無意,蕭炅只用「少年出仕」 四個字,就深深地刺痛了他,那四個字提醒著他自己淺緋袍服下暗藏的無盡委屈和窘迫,它們永遠不見天日,就如自己從不能真正為人所重的命運。 他咬一咬牙,笑道:「說來我還有件薄禮要呈獻太守?!?/br> 他不經(jīng)意似的咬重了太守二字,從袖中掏出件物事來。 當(dāng)即有人輕聲道:「噫,磨喝樂么?」 「這般華彩貴重,倒是珍奇。」 卻見吉溫取出的正是一尊磨喝樂,凋的是一個白胖童子,身著荷葉色衣裙,頸帶瓔珞項圈,手執(zhí)一枝初綻蓮花,童子笑口張開,齒白唇紅,極是惹人憐愛。 那童子周身光華流溢,肌膚細膩溫潤,原來這磨喝樂卻不似時俗以蠟燒制,竟系純以象牙凋鏤而成。 童子手中所執(zhí)蓮花則是同色玉石凋就,而頸中瓔珞亦是真正寶珠串成,顆顆珍珠一般大小,燦爛晶瑩,眩人眼目。 蕭炅盯著那尊珍貴已極的磨喝樂,也不由有些怔?。骸高@……」 吉溫得意于眾人的反應(yīng),此時他的笑意才算真正到達眼底。 但他極快地掩了那抹笑意,道:「太守門庭高貴,自非眼淺之人,我能送的,太守只怕都瞧不入眼。我思來想去,當(dāng)真只有這件物事,太守或者用得上」 他轉(zhuǎn)臉看一看那輛發(fā)出孩兒哭聲的車,「送給孩兒玩耍,小兒郎家想必歡喜?!?/br> 眾人都不由得有些發(fā)愣,吉溫這分明乃是有備而來,送這禮物,則是譏嘲蕭炅,此去再無大用,只能含飴弄孫,頤養(yǎng)天年了!卻見吉溫目光流轉(zhuǎn),在眾人面上俱掃了一掃,眾人雖有不平,卻一聲也不敢出,心底只覺煎熬,只盼這位不在刑部供職、卻深諳羅織經(jīng)的郎中不要再看自己。 吉溫笑道:「眾位,我這薄禮卻不好么?」 便有膽小些的附和道:「想吉郎選這禮,該是用盡了心思,好極,好極,另出新意?!?/br> 蕭炅自已會意,拿著磨喝樂瞧了瞧,真想將它投入橋下一川流水之中,卻終究是不能,他澀然笑道:「也好」 話猶未已,卻見遠方又有一隊車馬緩緩行來,拉車的皆是穩(wěn)健肥牛,更有武士騎馬當(dāng)先護衛(wèi),武士所乘俱是萬中無一的大宛良馬,七寶鞍韉在明媚日光下光華奪目,隊列井然整肅,速度整齊劃一,在橋下漸漸減速,一齊停住。 便有人掀開當(dāng)先那輛車的青綺車簾,扶下一個人來。 那人緩步上橋,華麗衣裾為夏日河上清風(fēng)拂展,便如黃昏來時慈恩寺塔上籠罩的半幅絢爛暮霞,如云如錦。 眾人不消看清那人的模樣,只看這陣勢,已知是當(dāng)朝豐相來了,只齊齊叫一聲苦,恨不得將身子化作柳葉隨風(fēng)飄開。 一個魔王吉溫,已讓眾人大感吃不消,如今他舊日「主人」 李林甫竟也來了。 卻見李林甫由兒子李岫扶著,慢慢走來,連吉溫在內(nèi),眾人連忙施禮。 李林甫花白頭發(fā)一絲不亂,腰間數(shù)枚紫玉帶銙明潤斑斕,足下編線履子不染點塵,還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臺閣豐輔模樣。 他垂老的身影如一尊孤絕挺立于天地間的神像,如此傲然而又如此高華,這灞河上的濛濛水霧,紫陌中的滾滾紅塵,竟似不能沾惹他半分。 他隨意抬一抬手,笑道:「今日我原為私交而來,既非在鸞臺鳳閣,大伙兒不必多禮?!?/br> 溫和如春陽的目光稍微一轉(zhuǎn),掠過吉溫面龐。 那一瞬間吉溫只覺得好靜。 潺湲的灞水不流了,棲于翠柳枝頭的黃鳥白鶯不叫了,沿河茂密草花叢中相逐相戲的彩蝶不飛了,四野農(nóng)家的裊裊炊煙停止了飄動,連遠處繚繞秦嶺起伏山脈的縹緲云霧都似乎停滯了。 他便不覺抖了一抖,牙齒發(fā)顫,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腰也微微彎了彎。 他聽見自己垂死掙扎似的,從喉底發(fā)出滯澀的聲音:「仆射來送蕭兄,真是情深意厚,體惜臣僚?!?/br> 李林甫笑吞溫煦,道:「吉郎不是也來了么?若論情誼,吉郎又豈不深 不厚?!?/br> 吉溫只覺他似乎字字皆無所指,又似乎字字皆有所指。 他此生還從未遇見過任何一人,能像李林甫這般,即使在親他重他之際,都能讓他生出戰(zhàn)栗和畏懼,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更別提此時他們都已心知,他背叛了他。 吉溫顫抖著道:「仆射過獎?!?/br> 有人乘勢笑道:「既是如此,不若咱們暫且退下,留仆射與蕭兄?jǐn)⒃??!?/br> 便告辭著離去,李林甫也不挽留。 也只在片刻之間,喧鬧人聲便如河岸風(fēng)煙,悠悠散盡,獨留橋上李家父子,與蕭炅家人。 蕭炅這才趨前兩步,握住李林甫的手。 他先前面對諸友,是頹廢沮喪,面對吉溫,是氣度不改,此時見到這與自己相交三十載,親重自己有如手足的恩相,才真是真情流露,低聲道:「相公,仆是戴罪之身,何敢勞你鞍馬煩勞,跋涉相送……」 一語未盡,喉頭哽咽,已是說不成話。 李岫的嘴唇抖了抖,默然退到一邊,極目遙望灞河流水滔滔東去,但見天水相接處細若一線,淼淼茫茫,愈遠愈微。 他寂寥地想著,此刻與父親話別的蕭炅,很快便要消失在比那流水盡處還遠的連云山嶺中了吧?他回眸看了下父親,忽然覺得他的身影從未有如此日之孤單。 李林甫反握蕭炅顫抖雙手,也低聲道:「你放心……我說過,我定要救你?!?/br> 直到此時,他凝重若山岳的姿態(tài),方才有了一個缺口,一線漏隙,如山腹石扉悄然洞開,隱隱漏出清冷霧氣。 他嘴唇顫抖,話音也有些飄忽,不知是情思觸動,傷感難抑,還是自知缺乏履行這諾言的底氣。 蕭炅搖了搖頭,苦笑道:「仆射……不必再為我多費心機?!?/br> 他瞟了一眼斜倚橋欄、若有所思的李岫,鄭重道,「我的心意,仆射素所知曉。還望仆射多多保重,努力加餐,自愛自身,來日勿令兒郎輩有……黃犬上蔡之嘆?!?/br> 李林甫和蕭炅都非飽學(xué)宿儒,然而這秦朝名相李斯失寵得罪,終于被殺的凄涼典故,自來做過豐相的,卻無一個不知曉。 李斯被腰斬之前,曾拉著兒子的手哭泣,自嘆如今欲求昔日牽犬擎鷹,與子弟們出上蔡東門嬉戲玩樂的時光,也再不可得。 這話若是出自旁人口中,不啻為惡毒詛咒,李林甫定要大怒,然而此刻由他最為倚重的部屬說來,他只覺其誠,只覺其哀,只覺其驚心動魄,只覺其雷霆萬鈞。 寒意如渭水秋風(fēng)席卷而來,沁入心肺臟腑。 他怔忡片刻,鄭重道:「你的心,我自然是明白的。我在朝中多年,根基深厚,想楊家子究竟還動不了我咸寧趙奉璋揭發(fā)我的罪狀,那趙太守的下場你也見了,御史臺還不是杖死了他?汝陰也不算遠,我還將時常給你寫信,長安有什么時新玩意兒,我也遣人給你送去。」 最^^新^^地^^址&039; &65301;&65364;&65302;&65364;&65303;&65364;&65304;&65364;&65294;&8451;&12295;&77; 蕭炅苦澀一笑,道:「舉目見日,卻不能見長安。誰謂長安不遠?倒真是對不住了,恩相,我此后不能時常在你門下,為你傾盡綿薄……」 他連連搖頭,終于泣不成聲,遠望秀麗峻拔,直入云間的終南陰嶺,遠望凝結(jié)秦中滋阜川原靈氣的錦繡都城,遠望他已看不見了的,芙蓉開遍、錦鯉浮游,猶若瑤臺仙館的曲江池苑。 這河山,真是美得讓人欲斷腸欲心碎的河山。 他們曾共同站在咸陽原上登高指點,謀劃如何讓這河山更為繁華絢麗,他們也曾在深宅內(nèi)室交心深談,試圖扼殺這盛世中所有不諧的細碎聲音,然而現(xiàn)在他終歸要先一步離他而去。 李林甫放開蕭炅雙手,扶住橋欄,他身體動也不動,紫羅袖口卻微微顫抖,他鐵石的心腸,在今日卻像初春冰雪,被蕭炅的熱淚與忠告融化。 指上美玉戒子因他用力扶握欄桿,而被堅硬白石擦出縷縷痕跡,他竟也不覺,只是借由石料陰冷的溫度慢慢鎮(zhèn)定。 他寂然想起,這灞橋如今另有別名,叫做銷魂橋,取自江淹「黯然銷魂」 的舊句,然而任憑客子游人斷盡柔腸,銷盡憂魂,這橋還是如此冰冷生硬。 他深深地吸氣,似要將這飽含水分的灞河涼風(fēng),盡皆吸入guntang肺腑,蕩滌多日來的煩怨和憂思。 半晌,他回過頭來,淡淡道:「走吧?!?/br> 裴璇坐在床上,借著銀釭跳動的焰影,正在看書。 她濃密睫毛投下淡淡陰影,直顯得那一雙秋水般的眼眸格外黑白分明。 窗外隱約傳來唧唧蟲聲,伴著書頁翻動的輕響,愈發(fā)襯得這一室之內(nèi)小小天地的安靜美好。 忽然門扇輕響,有人走了進來。 她知道只有一個人能這么隨意出入她的房間,下意識地便將伸直的雙腿收回,改成盤坐:她終究不是天生的古人,始終不曾習(xí)慣跽坐或盤坐,獨處時便每伸開了腿,放松關(guān)節(jié)。 「看的什么書?」 他在桌前隨意坐下。 「李翰林的詩?!?/br> 裴璇并不因為這是李林甫所不喜歡的詩書而擔(dān)心:他給家中眾人的自由還是很充裕的只要你別拿這些詩文典章去煩他,或者在他面前夸耀才學(xué)。 李林甫愛她雙手,因此特地下令她不必做女紅針黹,這倒恰好掩蓋了裴璇其實一無所長的尷尬。 她有此「特赦」,李家諸姬很是妒羨,故此這幾月來她便躲在房里讀書,極少出門。 李白的詩后世多所流傳,婦孺能誦,于她最為親切,她便借了一卷抄本來讀。 李林甫唇角諷刺地一牽,他想起了那個狂傲才子的模樣,世人都以為他不喜歡他,所以設(shè)法排擠他出京,卻不知他誣構(gòu)中傷了那么多人,這回卻實是受了冤屈。 李白空有襟抱,空負才思,卻并沒有仕宦和經(jīng)濟的才能,圣人早已看得清楚。 他也知道在他殺了李邕、裴敦復(fù)之后,李白曾經(jīng)悲慨作詩:「君不見李北海,英風(fēng)豪氣今何在!君不見裴尚書,土墳三尺蒿棘居!」 但他懶得計較,因為不值得。 文章做得漂亮的人,除了蘇珽和張說,還沒有誰能真正掀起什么風(fēng)雨波瀾,張九齡不能,李邕不能,李白也不能。 他老了,他要把力量集中在值得用的地方。 聽說李邕臨死前口鼻流血,曾咬牙切齒地說,要在奈河橋頭等他。 李林甫忽然想,他真的會在那里等他么?那么三庶人會不會,韋堅會不會,李適之會不會,皇甫惟明會不會,趙奉璋會不會?焰影飄搖,他忽覺眼前諸般桌案器物都如映在水中的虛淼倒影一般,蕩漾起來。 他定了定神,瞥見裴璇驚詫的臉色,才察覺自己無意間將那幾句詩念了出來。 李林甫笑了笑,道:「他的詩究竟?jié)M朝夸說,想必是有真味的,讀一讀也無妨。不過我看,庫部王郎中的詩更好?!?/br> 這王郎中便是王維。 他此際官階雖仍不高,但他三十年前年少登第,風(fēng)姿郁美,才調(diào)無倫,更兼出身太原王家,曾教西京諸多閨閣少女動心,裴璇也聽李家年紀(jì)較大的女子說過。 王維十五歲奔赴長安,少年時代便是諸王座上佳客,被眾多豪右視為師友,幾十年來仕途蹭蹬,并不得志,文名卻流播兩京,舉國敬慕,是以裴璇一聽便知他說的乃是王維。 李林甫夸王維,本是因為王維在華清宮溫泉曾奉詔和過他詩,對他有所贊頌無論真心與否在他眼中自是勝過那不識時務(wù)的李白。 但他卻不知王維的詩,在后世被極 大程度地神化和模式化,諸多論者們一提到他,便是滿口「禪意」 「畫意」,裴璇上學(xué)時便死活聽不懂,時常腹誹,心道所謂禪意怕也都是人云亦云罷了,當(dāng)下笑道:「看也看不懂的,好多字都不識得,無事湊趣罷了。」 此時刻版印刷雖已出現(xiàn),卻多只用于佛經(jīng),普通書籍還是靠人抄寫,她看那些不甚整齊的繁體字本就煳涂,何況古人又有許多異體字,她這種「腹內(nèi)草莽」 的人自然為難。 有時她甚至暗自認同李林甫「茍有才識,何必辭學(xué)」 的說法:搞政治,只要懂得人心懂得世情就好了,學(xué)那些千八百年以前的典籍干什么?李林甫見裴璇神色不似作偽奉承自己,也不由得一笑,適才的詭異聯(lián)想?yún)s仍是盤繞腦中不去,使他神思昏昏。 裴璇見他神色有些異樣,問道:「仆射,我換一盞熱茶來?」 李林甫搖手:「不必了你坐過來?!?/br> 裴璇依言挪過,卻忽然被他攔腰抱在懷里。 最^^新^^地^^址&039; &65301;&65364;&65302;&65364;&65303;&65364;&65304;&65364;&65294;&8451;&12295;&77; 她吃了一驚,有些緊張:被迫侍奉他也有二十來次了,但每次和他作這樣親密的接觸時,她還是時常生出些微恐懼和抗拒。 然而她很快察覺,他并不像要有更進一步的舉動:他將頭埋在她的頸中,她感到他呼吸的熱氣。 他竟將身體大半的重量壓在了她的身上,他疲倦得如此沉重。 「仆射,你……」 「噓?!?/br> 他輕聲道。 他信任她。 他看得出,這個小女孩兒雖然曾經(jīng)當(dāng)面忤逆他,卻恐怕是最不會對他造成傷害的一個。 在濁世中,在朝堂上,這就是那種最為他所輕鄙的、耿直而善良的,張九齡、嚴(yán)挺之式的性格但是在閨闈之中,這樣明亮潔白的天性,卻令他珍視如寶珠。 當(dāng)然這珍視也是隱秘而謹(jǐn)慎的。 他不會對家中的女人們徹底交付、訴說他的信任,她們距離他的生活太近,能夠觸碰到他太多的細節(jié)。 這太危險。 他曾和武惠妃同謀:那時他心里甚至有一絲絲輕視,輕視皇帝的不謹(jǐn)慎,他竟能讓這個武家的女子影響他那么多。 于是他只是嗅著她鬢發(fā)肌膚間的香氣,握住她柔嫩小手,淡淡地道:「有些累罷了今天蕭炅走了,我去送他?!?/br> 裴璇蹙了蹙眉,顯然不甚清楚這消息的意義。 李林甫有些好笑地想,他也是真的累了,居然會和這么個癡嬌女孩兒家說起蕭炅來。 他決定用一種最淺近的方式告訴她:「你知道未雀天街上鋪的細沙么?那就是天寶三年,蕭炅做京兆尹時,下令從浐河運來,鋪在路上的?!?/br> 果然她眼睛瞪大了。 「那他可真是一個好官?!?/br> 裴璇做學(xué)生時相當(dāng)不愛學(xué)歷史,對天寶六年之前的唐史本不甚熟,平日也就不敢談及,生怕被人看出她不是當(dāng)世之人的破綻來。 她只模煳聽說從前未雀大街上都是灰土,雨后尤其泥濘,因道路難行,皇帝常常被迫下令罷朝。 后來便有了這層「沙堤」,官民受益,盛贊蕭炅的做法,只是近幾年來大家漸漸習(xí)以為常,也就不大說起。 李林甫微微一笑:「是呀。」 他伸手抽出她綰發(fā)玉簪,她一頭如瀑青絲登時流瀉下來。 他再度將頭埋入她漆黑秀發(fā)間,一聲不響。 忽然「剝」 地一聲輕響,床頭銀釭燈焰一跳,燈花爆了開來。 裴璇本已有了些困意,朦朧中卻感到,李林甫攏住她后背的手重重抖了抖。 她迷煳地睜開眼,看著他伏在自己肩上的斑白頭發(fā),心中漸漸浮起一層稀薄的憐意。 他像她的敵人,也像她的父祖,然而此刻他甚至也像她的孩子。 她柔聲道:「是燭花。」 然而李林甫終究無法繼續(xù)安睡。 他忽然站起身來,對著案頭菱花鏡臺整理衫绔,一語不發(fā)地走了出去。 裴璇推開窗格,只見明月在天,清輝如洗,李家池臺樓閣浸在溶溶月色中,褪去了白日的華貴艷麗,惟余一片清雅溫柔,他卻不知向哪個方向去了。 她聽見花木暗影里有宿鳥為他腳步所驚,撲棱棱亂飛,滿庭花草的芳馨,似乎也為他的匆匆步伐蕩開一角,越發(fā)迷幻而不真實起來。 裴璇不由輕嘆一聲。 卻不知此刻,那孤獨的老人,心中也在和她想同樣的問題:若不能得一夕之安寢,不能盡一日之歡笑,那么蟒袍玉帶,麗服高館,究竟又有何趣味?所不同的是,這個問題,于裴璇只是瞬間的幽幽一嘆,而于李林甫,卻是他始終在努力彈壓、卻久已猖獗于他心底的惡魔。 他盡可以除去任何他不喜的人,但對這無時不在,無法可除的心魔,他終歸是無能為力。 「這促狹鬼!」 楊釗恨恨地把虢國夫人遺下的帕子摔到幾上,自語道,「勾起人的火來,又說要進宮謁見宅家!」 逼走了蕭炅,他在府中得意慶功,當(dāng)然也不敢張揚,為免驚動了李林甫,也便只請了今日有暇的楊銛和虢國夫人。 楊銛新得了皇帝賞賜的照夜獅子馬,急著回府試騎,留下他與虢國夫人相對。 虢國雖與他同姓,按唐律絕不可有私情,且她又是有夫之婦,但虢國自少女時便與他有些說不清的交誼,這私宅之內(nèi),自也無人敢多發(fā)一言。 二人先飲酒后賞花,這花正是京中盛傳的「楊家紅」,太真妃勻面時手指染了未紅口脂,印上花瓣,來年花開,花上猶有嫣紅指印痕跡,故而皇帝親為起名一捻紅,又云楊家紅。 楊釗摒退了仆婢,二人賞的也不知是那珍貴牡丹,還是別的什么,正賞到情動處,漸次入港,虢國卻忽然掙脫出來,說:「宅家令我今夜宮中去哩。夜禁將至,我不能遲?!?/br> 楊釗又氣又笑道:「倒來誆我!你是何等樣人,貴妃稱姊,天子呼姨。你還怕宵禁?何衙何司的金吾衛(wèi)敢阻你車馬?」 然而虢國一徑抽身走了。 楊釗恨了一回,又拾起帕子來聞帕上的幽微暗香。 那帕子材質(zhì)輕薄,但在夕陽下流溢光華,隱隱勾勒出花卉圖案,楊釗略奇,拾起帕子對光細看,才見出那帕上以暗線繡成盛放牡丹模樣,瓣蕊歷歷分明,繡工精巧難言,不由嘖嘖贊道:「這等稀罕物事,我竟也不曾見過,可知圣人賞她的不知還有多少?!?/br> 心頭一時暗暗猜想,她承皇帝恩幸時,該是何等嬌媚模樣,那曾為他手指所挑的乳蕾,在她生過孩子后色澤略顯暗沉,卻比從前更為豐潤,它們是否也會在皇帝的手中發(fā)硬發(fā)燙,挺立綻放;皇帝已經(jīng)老了,他的手已經(jīng)不再有力,再不像昔年的臨淄王,控韁勒馬,揮劍挽弓;他的手現(xiàn)在只能題詩作畫,撥動紫檀琵琶,為玉環(huán)的歌舞伴奏,或者捶動羯鼓。 那雙手曾將整個大唐的山河牢牢握在掌中,但現(xiàn)在他有點好笑地想怕也只能把她們幾姊妹胸前的山峰握在掌中吧?然而他知道,虢國夫人會裝作好像被那雙已生了褐色暗沉斑點的手,揉搓得情迷意亂,她甚至一定會羞紅了臉,懇求皇帝不要如此威猛。 其實,她會臉紅,倒真是天下一大奇事。 自從十四歲她和鄰家少年借著元夜賞燈,金吾不禁的機會,過了那風(fēng)流一宵之后,她恐怕早就不知羞恥為何物了。 這小娼婦!他啐了一口。 如今也是個人物了!諸王奉承,四方賂遺。 就裝得似模似樣,禮義貞潔!帕上甜細幽香,正是虢國身上常有的馥郁香氣。 他每次問她熏的什么香,她總是用紈扇掩了臉,嬌笑不答。 此刻他躺在銀平脫圍屏后的清 涼玉簟上,頭枕著珊瑚枕,鼻端嗅著她用過的舊帕,如同還將她豐艷軀體抱在懷中,室中暖陽投入,夏末的房中依舊悶熱,床周被屏風(fēng)圍繞,更是熱烘烘的。 他方才又喝了幾杯酒,在如此醺醺然的暖意與醉意之中,他一壁嗅,一壁想,周身不覺熱了起來,白皙的臉上,額角鬢邊漸漸滲出細密汗珠,那私密之處,也自稍稍有些硬挺起來。 他不由便探手入袍,向白羅袍下某處摸去,另一只手卻將那帕子捏得更加緊了。 她此刻該已躺在皇帝的懷中,任他恣肆輕薄了罷。 也或許她會和她的meimei,共同做兩朵并開蓮花,任他的手指和唇舌,如點水蜻蜓般來回賞玩,先碰碰這朵,再嘗嘗那朵……而他,一個剛剛勝利了的,凱旋的將軍,卻要在這里凄風(fēng)苦雨,拿著她丟下的帕子自瀆!恐怕李林甫都會比他舒坦些哩!他忽然想起上回在他家中見到的那個侍妾,她的手真是白嫩美麗,恐怕沒有男人看了會不喜歡。 李林甫今天想必很是煩躁,或許硬也硬不起來那么他會不會吩咐她用那雙手幫他?他已經(jīng)老成那樣了還能有那么白嫩的手侍候他!他愈發(fā)覺出自己的深沉而廣大的苦悶。 他像個小孩子一樣,負氣地想著:「這帕子我便不還你了,又怎樣!」 越性將帕子裹住那已燙熱如火,堅硬如槍的私密處,加力taonong。 他的身體越來越熱,背后熱汗?jié)裢噶_袍,他感到額上的筋絡(luò)在不停地跳動,這血流加速的眩暈感使他甚至逐漸體味不到下身的快感。 還真是太久沒做過這事了年少時他窮,無錢娶妻也無錢嫖宿,倒是常與右手五指為伴,后來有了妻妾,知道溫柔鄉(xiāng)中濕熱緊密的銷魂滋味,遠非草草自瀆可比,更加疏遠了這事。 今日重cao舊業(yè),竟非得心應(yīng)手,楊釗不由有些氣餒,況且也不甘心如此白白解決這沸騰欲望,終是疲倦地放脫了手。 虢國的帕子隨著他手軟軟垂下而落在玉簟上,那帕上已沾了些許他興動之際所流的透明液體。 他開聲喚道:「瑤箏,寶瑟?!?/br> 他決意獎賞自己一回。 便有兩個只著半臂和輕薄羅裙的少女走了進來。 她們十七八歲年紀(jì),一樣圓圓的臉兒,一樣挺秀的鼻,頰邊一樣都有兩個可愛的梨渦。 這是一對雙胞姊妹,數(shù)月前有人獻給他的。 她們都有胡兒血統(tǒng),膚光如雪,鼻梁比漢女略略高挺些,但語笑姿態(tài),知識禮儀,則一應(yīng)都是漢家風(fēng)范。 「脫了衣裳,就不認得她們哪個是哪個了,想必有趣?!?/br> 楊釗想著,微微笑起來。 事實也果然如此。 他下身與一女交接,順手把玩另一女胸前雪嫩山峰,旋即,翻轉(zhuǎn)身體再欲親近另一女時,卻被她嬌笑道:「阿郎可錯了,人家方才受過你好一番!你這般雄風(fēng),人家那兒如何禁得,還是擾我meimei去罷!」 他轉(zhuǎn)而抱過另一女侵入她體內(nèi),然而幾個回合下來,他終究辨識不清,只覺眼前都是雪膚秀腿,纖頸酥胸,伸手摸去則是一例的淋漓香汗,若是有意專向那私密處襲去,二人則是一樣的輕喘低笑,婉媚嬌吟,再也分不清楚。 他此際頭暈?zāi)垦?,也便不再費心去辨識,只專心抱定一女奮力沖刺,令一女仰臥于下為他舔吮那交接之處。 他感到自己額上青筋跳動益發(fā)劇烈,心臟搏動也越來越快,在極致的亢奮中,他幾乎已經(jīng)忘卻了下身至美至樂的滋味,這一方床榻,一架圍屏,一間臥室,似乎再也拘他不住。 他的眼前一片光明,好像自己突然高大神圣起來,變成了驅(qū)趕落日的羲和,每一下沖刺,都使他更加接近于前方那燦爛耀目,光芒萬丈的火紅夕陽,那是一個無限廣闊,無限光明的世界。 他的雙手不知不覺地掐緊了瑤箏的雙乳,直掐出十道深深青紫痕跡。 那乃是女郎家身體至為脆弱之處,瑤箏吃痛,幾欲暈去,只能發(fā)出輕微的聲音:「阿郎,你……你且輕著些……」 然而楊釗沉浸在自己的極樂中,她低婉的懇求,在他則如足底浮塵,身外煙云。 瑤箏一頭栽倒,雪白額頭流下大顆大顆的汗水,她人則已昏死過去。 而她身后,楊釗終于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在她體內(nèi)釋放出guntang欲望。 接著,他令寶瑟為他舔舐干凈,然后滿意地喘息著,沉入浩茫的黑甜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