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幾個同班同學(xué)叫上音儀一起出去拜年。

    呼啦啦的一幫子人，在混著爆竹殘屑的雪地上東走西串，到了每一家，都被邀進(jìn)去坐坐，吃些瓜果，寒暄兩句就告辭。等她告別一行人，走近家門時，天已經(jīng)開始暗了下來。

    她繞過前樓，正往自家的樓走去，眼前忽然閃出了黑影。音儀嚇了一跳，正要避開，發(fā)現(xiàn)這人卻是曉東。他穿了一身工廠發(fā)的棉衣，抱歉而又期望地看著她。

    “曉東？！”

    “過年好，音儀。”

    “過年好?！阏椅矣惺?？”

    曉東答非所問地說：“你這幺晚回家，也不害怕？”

    “怕什幺？——怕就怕你呢?！币魞x笑了，但又覺得說的不妥，有點(diǎn)后悔。

    “對不起，嚇了你一跳?！睍詵|低聲說。他望望別處，象是有心事，又不肯立即說。

    暮色里他高大的身體有些單薄，很無助地被積壓過來的黑暗湮沒。他身上飄來一股淡淡的煙草味，很香。

    他剛才站在那兒抽煙。

    音儀的心又有些綿軟。他已經(jīng)是個走向社會的大人了，但他總象了嬰兒似地觸動她心底的母性。

    曉東用腳蹭蹭地上的殘雪，一只手伸向棉衣側(cè)面的口袋，掏出一樣?xùn)|西。

    “我上個星期發(fā)工資，心血來潮去買了一支筆，上海英雄牌的?！假I了，一想自己也用不上，還不如給你?！彼f過來一個筆盒。

    音儀站在那兒沒動。她不想要曉東的東西，一是他自己什幺也沒有，二是，她害怕其中有什幺她不明白的特別意義。

    “我不要。我有筆用。還是你留著吧，要不給曉峰?！?/br>
    曉東的手還伸在那兒，不肯收回。

    “我真地用不上。曉峰過年都沒回來。——我自己，也說不準(zhǔn)哪天就去哪兒了?！膊恢祹讉€錢，給你留個紀(jì)念吧?！彼f。

    “去哪兒？哪天去哪兒？——你在說些什幺？”音儀猛地打斷他。

    曉東眼神忽然變得柔和，不再要求音儀的同意，而是一把拉起音儀的手，把筆盒輕輕放進(jìn)去，說：“哪天去哪兒都無所謂，——你急什幺呢?！?/br>
    音儀回到家，就把曉東給的鋼筆塞進(jìn)了五斗櫥抽屜的最里面。她沒覺得它有什幺特殊，但心底有份隱隱的不安，象是一只人眼看不見的七星瓢蟲，埋在朦朧的潛意識里爬，而她不想看見它。把它藏起來，眼不見心不煩，也就罷了。

    寒假似乎如此漫長。音儀盼望著開學(xué)，盼望著再見到匯南。

    這天早上一睜眼，她發(fā)現(xiàn)外面銀裝素裹，心歡喜地跳起來?！卵┝耍瑢W(xué)們就要去學(xué)校掃雪，就會見到匯南了。

    不久，良薇拎著鐵鍬來找音儀，兩人一起來到學(xué)校。同學(xué)們見了面，就嘰嘰喳喳地聊天，后來老師來了，安排大家排了隊，來到交通繁忙的前進(jìn)大路。每個班負(fù)責(zé)馬路的一段，各班人馬浩浩蕩蕩地一字排開，鏗鏗鏘鏘地鏟起雪來。

    天空一片蔚藍(lán)，空氣清新如荷，陽光下雪粒晶瑩發(fā)亮。

    一直到出校門，音儀都沒看見匯南。這會兒文科班五班不知為什幺竟排在了一班的邊上，良薇就在附近，可是哪兒也沒有匯南的影子。音儀心里忍不住失落。

    就在這時，她看見匯南小跑過來，加入了五班的人馬，心里一下子豁然開朗。

    匯南心不在焉地夾在人群中，頭上壓頂棉帽。他正手執(zhí)鐵鍬往雪地里挖去，忽然聽見有人大聲喊他的名字。他剛一抬頭，就頓覺不妙，敏捷地一閃身，一個砸過來的雪團(tuán)就呼地從他身邊擦過。他抬頭，并不理會扔雪團(tuán)的男生，反而朝音儀這邊瞟了一眼，又埋頭干活。

    音儀見了，忍不住微笑。她想起來早先看過的電影“我們村里的年輕人”，大家朝氣蓬勃，相親相愛，一起勞動使生活更美好。

    而今藍(lán)天之下，匯南就在身邊一起清雪，像古代的男耕女織。

    音儀跟著大家，來來回回地把鏟出的雪運(yùn)到馬路邊。耳邊是此起彼伏的鐵鍬在地面摩擦碰撞的聲音。

    她盡量不去看匯南。她知道他就在身邊，就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