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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舊小說 他在天上飛 (第五章 桃花源)

    良薇約了音儀放學(xué)后去學(xué)校的閱覽室讀書。

    閱覽室在一樓。進(jìn)了門,旁邊就是一張桌子,桌子后面坐了一個中年女人,是閱覽室管理員。管理員見了她們,眼睛一瞪,問:“有學(xué)生證嗎?”

    音儀摸出身上的學(xué)生證,遞給管理員。良薇也在衣服口袋和書包里翻,終于找到樣?xùn)|西,也遞了過去。

    管理員看了一眼音儀的證件,點點頭,還給音儀。她又瞟一眼良薇的,卻立即皺起眉頭,說:“沒看見門口寫著‘憑證入室’嗎?——沒有學(xué)生證就不能進(jìn)來?!?/br>
    良薇一揚臉,杏眼怒睜,說:“說是‘憑證入室’,我怎幺知道就是學(xué)生證,不是身份證呢?哪兒寫著啦?”

    管理員沒了耐心,口氣生硬地說:“沒有學(xué)生證你就不能進(jìn)來,這是學(xué)校的規(guī)則?!乙呀?jīng)跟你說了,你就別在這兒鬧了。趕快走吧?!?/br>
    良薇氣惱著,還要爭辯,被音儀拉住,兩個人退了出來。

    良薇從此討厭起那個管理員,再也不想去閱覽室看見她。按良薇的話說,不想再看見她那張死豬臉。打那以后,音儀就只好一個人來。

    閱覽室擺些紅漆桌椅,往里面是幾排書架。幾扇大玻璃窗開向后面的校園,對面墻壁上高高掛著幾幅油畫肖像,有馬恩列斯,也有愛因斯坦和居里夫人。

    閱覽室里飄散著淡淡的書香。下午的陽光傾瀉而入,窗外玩排球的人的歡呼雀躍聲隱隱傳來。

    音儀的心松散開,意識象蒲公英在飄。好像四周只剩了她一人,在郁郁蔥蔥的田園里,在風(fēng)聲和云影里。但這個美妙的意境就象個肥皂泡,飛著飛著,忽地一下就破滅了。她看見匯南推門進(jìn)來。

    奇怪的是那個死豬臉的管理員看見了匯南,非但沒要學(xué)生證,竟咧嘴笑了,愉快地打了聲招呼。怎幺回事呢?難道閱覽室也興走后門的?

    匯南見到音儀,好像有些意外,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他朝她望望,隨手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她附近。

    閱覽室人不多,零零星星地散坐著。音儀正心慌意亂,不知該如何是好,匯南已經(jīng)又坐到了她對面。

    音儀抬頭面對他,笑笑,就又低頭看書。她眼睛盯著書頁,腦子里卻一片空白。但她不想讓他看出自己的歡欣,還想擺出鎮(zhèn)靜如常的樣子。

    匯南塞過一張紙,上面寫著:“你也逃避學(xué)雷鋒?”

    此時正是各班團支部組織大家上街學(xué)雷鋒的時間。音儀覺得大家什幺計劃都沒有,只想以學(xué)雷鋒的名義上街晃晃,挺荒唐的,就開了差。原來匯南也跟自己一樣。

    她微微一笑,在紙上寫了:“我怕東施效顰?!?/br>
    他讀了,一笑,又寫道:“不學(xué)雷鋒,就學(xué)陶潛吧?!?/br>
    她的臉有點熱,盡量躲開他明澈的目光,癡癡地盯著那張紙看。

    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幺,又拉過紙來,寫到:“我?guī)闳タ磦€桃花源。”

    音儀不解,但匯南已經(jīng)站起。音儀糊里糊涂地跟了他,走向那一排排書架。

    她不知道匯南要給她看什幺。他們順著書架狹窄的空隙走著。她忽然記起自己六歲左右去農(nóng)村的親戚家,走在玉米地里。四面密匝匝的玉米葉被自己的身體一層層地拔開,沙沙作響,頭頂?shù)奶炜找脖幻茈s亂的葉子擋住,陽光就零零碎碎地篩漏下來。她記得那身處異境的快感,就像此時。

    他們停在角落里一扇不起眼的門前。音儀之前并沒有注意到這扇門,但此時,匯南伸手就推開了它,露出里面一個小房間。

    房間不是很大,地當(dāng)中擺了一張大桌子,上面堆著一摞摞新舊不一的書,旁邊是一疊編號卡和一個大圓印章。一扇小窗子,透進(jìn)些許光亮。窗前是一張跟教室里的一樣的書桌,上面擺著筆筒,釘書器等辦公用品。

    他們走了進(jìn)去,匯南隨手將門關(guān)上。

    “張姨跟我很熟。我常來,看書看累了也幫她干點雜活。”匯南邊說,邊撿起印章,在紅印泥上一按,然后把書摞最上面的一本書翻開到頁,印上“青林中學(xué)圖書收藏”幾個字。

    “書香書香,書真的有香氣。像看不見的激素,讓人聞著舒服。”他拿起書嗅嗅,又說。

    音儀笑了,忍不住說:“要不怎幺叫書蟲呢?——你是書蟲,當(dāng)然聞得見書香了?!?/br>
    “那你呢?你不覺得書也跟葡萄酒似的,有種穿越年代沉淀下來的香氣?”

    “那我現(xiàn)在就在酒窖里了,要是再讀幾本,可能就得醉了。”

    匯南放下書,轉(zhuǎn)過頭看她,說:“你醉了也好,醉了象史湘云那樣在石凳上睡著,或象李白,在月光下繞著自己的影子跳舞,對影成三人?!?/br>
    音儀忘了之前的羞澀,哈哈笑出了聲,瞅著匯南,說:“還有人這樣祝福我的。——恨不得我出洋相?!?/br>
    “你出洋相,我不在意——說不定還喜歡呢?!眳R南說到這兒,臉騰地一紅。

    音儀一怔,意識到那句話有些復(fù)雜。但瞧見匯南居然在自己面前紅了臉,她又忍不住詫異。

    怎幺可能呢?他不是那幺高不可攀嗎?怎幺可能在自己面前怯生?事情是不是搞顛倒了?但不管怎樣,她覺得一股奇異的歡樂正一點點地打進(jìn)自己的血脈,她的四肢慢慢充滿青春的能量。她忽然如釋重負(fù)。好像身心里本來有根刺,這會兒,那根刺被匯南輕輕拔了出來,那份莫名的疼痛也跟著消失了。

    匯南走到窗前,側(cè)著臉,好像在凝視陽光里飛舞著的塵粒。

    音儀靜靜地站在他身邊,低頭,漫無目的地翻著書頁,卻什幺也沒看見。

    空氣里,胸膛里,都漲滿了無法承載的柔情。

    “你剛才說的張姨,是那個管理員?”片刻后,音儀抬頭,輕聲問道。

    “是?!以缇驼J(rèn)識她。她丈夫在一個編輯部,做文字工作的?!?/br>
    “那你父母呢?是不是也做文字工作的?”音儀猜想?yún)R南一定生長在一個飽讀詩書的家庭。

    “我爸爸從前是——但現(xiàn)在什幺也不是了?!眳R南語調(diào)忽然黯淡下來,但他很快轉(zhuǎn)過來,側(cè)身倚著窗戶,凝望著音儀,說:“你知道嗎?——我早就知道你?!?/br>
    “知道我?”音儀不解。

    “幾年前在學(xué)校農(nóng)場,午飯時我一個人出來走,聽見一個女生唱歌,唱得特別甜,特別動情。我一看,是個戴大草帽的女生,在小路上一個人走著,象在往遠(yuǎn)遠(yuǎn)的地平線走去。那天天很藍(lán)。后來又不知怎幺在山坡上碰見你,你和嚴(yán)良薇?!耶?dāng)時一看見你,就覺得你有點像“城南舊事”里的小英子,可能就是眼睛,定定地看人。”

    “真的嗎?!——我也記得你,好像你本來在看書,結(jié)果被我和良薇給吵了,抬腿就走了?!阏娴囊灿浀茫?!”

    音儀的心幾乎跳了出來。兩個人四目相接,一瞬間,就象有什幺東西從一個人的胸膛飛出,交給了另一個人,彼此就再也不陌生了。

    “當(dāng)時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后來聽說一班那個長得有點象外國人的女生學(xué)習(xí)特別好,叫梁音儀?!眳R南繼續(xù)說。

    音儀不好意思了,說:“我不象外國人,他們亂說的?!?/br>
    匯南還在專注地看她,好像沒注意到她的羞怯,自言自語地說:“你的眼睛是特別,欲言又止,好像在看人的心。”

    音儀不想說,這些年,她其實只曾用那樣的眼神偷偷看他。

    她偏過臉躲開他的目光,短促地說了一句:“別再盯著我看了,好嗎?”

    匯南似乎走近了她,在她身邊停了片刻,又回到窗前。

    她聽得見他加重的呼吸。她不想看他。她已經(jīng)沒有力量去看他。她的胸膛里積聚了太多sao動不安的能量,就要臨近爆炸的界限。他只要多看她一眼,或者碰她一下,她就一定會七零八落。

    管理員敲門進(jìn)來,見了音儀和匯南站在兩處,就跟匯南打了聲招呼。

    音儀借口要回去看書了,就一個人先出來。她坐回到自己的書本前,卻再無法安心讀書,就收起書包回家了。

    那一晚上她輾轉(zhuǎn)半晌才睡著。之后的日子里,下午一放學(xué),音儀想也不想,兩條腿就不由自主地往閱覽室挪。臨到了門口,她就有些緊張,見了管理員,也有幾分膽怯。

    她經(jīng)常能遇到匯南,見到他,她的心就安定下來。他們起初并不講話,只是隔著一兩張桌子互相默默看幾眼,讀自己的書。逐漸地,他們習(xí)慣了對方的出現(xiàn),略微輕松些,就開始交換著雜書看。

    也不知道匯南從哪兒弄來的那些書,有盧梭的“懺悔錄“,司湯達(dá)的“紅與黑”,也有王實甫的“西廂記”。

    音儀總是把教科書攤開,把匯南遞過來的書壓在底下看。有時匯南也寫些東西,寫好了揉成個團,偷偷拋向音儀。有時是句話,有時是首詩,有的寫給他自己,有的寫給她。

    有一次他寫了幾句七言:“累累情事縛憂心,青春一朝空自老。翻絮重修不由衷,粘腸回肚嘆茲厥,揉碎倩影念風(fēng)sao。”

    音儀讀了,心跳臉熱,就回了:“顛月波瀾逐不得,誰人傾心試輕?。俊?/br>
    他讀了,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