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下(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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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八章神機營得窺宿弊豐潤縣偶遇異人 第四百五十八章神機營得窺宿弊豐潤縣偶遇異人 丁府后堂。 “緹帥提拔引薦之恩,門下感激不盡,區(qū)區(qū)贄儀,萬望哂納。”新出爐的禮部侍郎劉春滿面春風(fēng),笑容可掬。 雖說仍兼管著翰林院,可加了禮部侍郎的頭銜,劉春在仕途上妥妥又向前邁進了一大步,遠(yuǎn)的不說,如今的禮部尚書劉機當(dāng)年走的就是同一個路子,完成了翰林學(xué)士、禮部右侍郎、禮部尚書的三級跳躍,東川先生已可想見,未來一部正堂的位置正向著自己招手。 丁壽也不避諱,當(dāng)著送禮人的面就翻看禮單,禮物不輕,但在丁壽眼里也算不得貴重,聯(lián)想著去歲還為奪俸發(fā)愁的劉仁仲,合該著是下了一番血本,估計去歲順天府秋闈應(yīng)得了不少實惠。 劉春一直小心觀察著丁壽神色,見他面無表情,反應(yīng)平平,心中不由有些忐忑,不知這些別敬是否入了丁壽的眼。 禮單向桌上一丟,丁壽撇撇嘴,“我說內(nèi)制,哦不,該稱‘宗伯’了?!?/br> “大人隨意,隨意就好?!眲⒋呵飞砼阈Α?/br> 丁壽點點頭,也不在稱呼上多做糾纏,“足下雖是蒙陛下恩典,升授禮部佐貳,但翰林院乃清貴要地,詞林之事也不可輕忽?!?/br> “大人放心,門下理會。” “你當(dāng)真明白么?”丁壽斜睨冷笑,“風(fēng)聞本官閑居那幾日,翰苑內(nèi)可頗有些人不肯安分……” 劉春倉皇起身,急聲道:“大人,門下那幾日三令五申,千叮萬囑,翰林院中斷無有人上書彈劾緹帥。” “本官曉得,若非如此,宗伯今日還能入得我府門么!”丁壽眸光淡淡一掃:“不過凡事未雨綢繆,總好過亡羊補牢,別哪天不留神,那些讀書種子們搞出些大事來,再拖累了宗伯前程……” 劉春擦擦額頭冷汗,迭聲道:“大人訓(xùn)誡,門下銘記于心?!?/br> 丁壽對劉春態(tài)度甚為滿意,灑然長笑道:“早已說過,宗伯不須如此見外,從維新處論及,您畢竟是丁某長輩?!?/br> “不不不,”劉春連道不敢,“大人肯折節(jié)下交,是那孺子之福,門下卻不敢因私廢公,壞了官儀體統(tǒng)?!?/br> “好,克己慎行,宗伯宏圖大展,指日可待?!?/br> 劉春喜不自勝,“皆賴緹帥提攜。” 丁壽將禮單往劉春手中一塞,“東西拿回去吧?!?/br> 劉春笑容頓凝,“大人這……” “維新高中乙榜,這些便充作本官賀儀吧,請宗伯轉(zhuǎn)告維新,待他進京之后,我為他設(shè)宴接風(fēng)?!?/br> 劉春頓時轉(zhuǎn)憂為喜,“門下替舍侄謝過緹帥!” ************ 盡管對神機營的差事并不滿意,但一時意氣受了老太監(jiān)激將,咬著牙這局丁壽也只得接了,選了日子,帶了一隊校尉趕赴神機營駐地。 營門外早有人等候,各色旌旗迎風(fēng)招展,頭戴紅氈笠身穿綠衣的吹鼓樂手足有四五十人,見了丁壽等人縱馬到來,門前領(lǐng)隊者微微示意,霎時間樂聲動天,兩排手持三眼銃的官軍銃口向天,鳴放空銃致意。 丁壽翻身下馬,離著老遠(yuǎn)便拱手作禮,“累得諸位久候,丁某失禮了,哦?馬公公也在,驚動您老大駕,在下罪何如之?!?/br> 神機營提督內(nèi)官、司設(shè)監(jiān)太監(jiān)馬永成哈哈大笑,“緹帥客氣,新官上任,咱家豈能不來,來來來,待咱家為緹帥引薦。” 馬永成指著眾人中的一位錦袍青年道:“這位便是奉旨執(zhí)掌神機營的惠安伯?!?/br> 惠安伯張偉,年不過二十余歲,仁宗誠孝張皇后弟惠安伯張昇的曾孫,十四歲襲爵,十九歲鎮(zhèn)守陜西,二十歲由內(nèi)閣大學(xué)士劉健等人推薦執(zhí)掌神機營,十足的人生贏家,丁壽端詳著這位風(fēng)度翩翩的大明‘后浪’,心頭微微有點泛酸。 “下官見過爵爺,哦不,該稱元戎才是,今后標(biāo)下在元戎帳前效力,少不得要元戎耳提面命,多加指教,這里先行謝過。”丁壽躬身施禮。 三大營與十二營一樣,俱都是勛臣和內(nèi)臣共同提督,劉瑾給丁壽弄的差事也只是以都指揮使的官職充作號頭官管營,說白了就一個聽喝兒的,二爺回想起來愈覺這差事是老太監(jiān)給自己挖的一個陷坑,還用話擠兌自己跳了進來。 張偉急忙攙扶,“緹帥言重,緹帥巡視西北,戰(zhàn)功赫赫,我等早有耳聞,心儀久矣,今日能與緹帥共事,實我等之幸。” 惠安伯不愧世家子弟,言辭溫恭,不卑不亢,丁壽心中熨帖許多,隨即張偉與馬永成分別介紹了神機營中軍與左右哨掖的坐營武官內(nèi)臣,各司把總及監(jiān)槍內(nèi)官,眾人紛紛見禮,一行人熙熙攘攘進了大營。 一路上丁壽微微詫異,迎接儀仗中雖不乏健壯雄偉士卒,但所過之處營內(nèi)許多房舍已隱有傾頹破敗之象,似乎早無人居,再看周邊大獻殷勤已有些過頭的迎候眾人,不由暗暗冷笑,這神機營內(nèi)怕是沒那么簡單。 酒宴擺在張偉營房之內(nèi),雖處軍營,卻懸著中堂山水與幾幅名人字畫,毫無金戈肅殺之氣,倒像高門大戶的書齋廳堂更多一些。 宴席上眾人連連把盞勸酒,丁壽來者不拒,言笑晏晏,很快便與席上眾人呼朋喚友,打成一片。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丁壽微睨醉眼,呵呵笑道:“今日累得諸公破費,可惜有酒無 樂,少了幾分滋味,改日丁某作東,定教諸位暢飲盡興,樂享佳人風(fēng)月柔情。” 神機營的另一位號頭福英咧嘴大笑,“原來丁大人喜好女樂佐酒,這有何難,大家寫票傳人……” 張偉眸光一凝,如利劍般從福英臉上掃過,福英頓知失言,住口不語。 丁壽已是大搖其頭,“不妥,不妥,此處究是軍營,鶯鶯燕燕的進進出出,實在有礙觀瞻?!?/br> “福英醉后胡言,緹帥不必放在心上?!睆垈フ过X一笑,輕輕揭過。 丁壽卻不愿就此錯過話頭,“元戎此言差矣,福兄所言深得我心,只是應(yīng)稍作變通,不如讓那些歌女舞姬們身著軍服,扮作軍士再來應(yīng)奉,豈不就全了軍中氣氛……” 眾人鴉雀無聲,丁壽左顧右盼,訝然道:“難道此法不好么?” 福英一拍桌案,“奶奶的,我以前怎么就沒想出這么個花樣來!” 屋內(nèi)頓時哄然大笑,丁壽耳朵忽然豎起,內(nèi)間中也有人發(fā)出一聲輕笑,聲音不大,卻未曾逃過他的耳朵,聽來有些耳熟,究竟是什么人?! 馬永成捧腹道:“難怪丁大人不在時萬歲爺總是念叨,您這奇思妙想,咱家是拍馬難及??!” 張偉也忍俊不禁,“既然丁大人有此雅興,便依緹帥之意行事,來人……” “且慢?!倍蹖⑹忠粩[,環(huán)視席間眾人,“爵爺,馬公公,諸位同僚,咱們說歸說,笑歸笑,酒不妨照喝,女人也不妨照要,只是這公事上也不能馬虎了,您看標(biāo)下合管營務(wù)是否也該交待一下,免得日后一時不察,再出了錯漏,惹人笑話?!?/br> 丁壽話語一出,席間氛圍頓時凝重,眾人也不曉這人適才還沒個正行要女樂扮成軍士佐酒,怎地轉(zhuǎn)眼間又一身正氣地談起軍務(wù)來了。 馬永成仰頭打個哈哈,“丁大人,今日是為你接風(fēng)洗塵,只聊風(fēng)月,不談公事,是吧諸位?” 眾人連聲稱是,再度舉杯勸酒,丁壽卻不應(yīng)和,只是坐在那里皮笑rou不笑道:“丁某便在這四九城里住著,北京城的風(fēng)塵有多大門兒清得很,洗不洗的倒不打緊,只是這神機營內(nèi)有多少官軍,如何cao練,月支食糧幾何,諸位可有教我?” 席間眾人面面相覷,張偉泰然自若,輕輕擺手,眾人起身施禮告退,席上只留下了惠安伯張偉、提督太監(jiān)馬永成、羽林衛(wèi)都指揮使福英,以及丁壽四人。 “本想著日后有暇,再與緹帥細(xì)說分明,既然丁大人心急,有些事也不妨今日便挑明。”張偉從容笑道。 “爵爺是明白人,否則丁某這頓飯吃不踏實?!?/br> “自團營組建,神機、五軍、三千三大營早已淪為老家營,只在團營行伍出缺時選拔精銳替補,平日多為些供役營造之事……” 這點破事丁壽如何不清楚,點頭道:“不錯,不過行文各營調(diào)用的官軍只是部分,無役者仍可輪班cao練?!?/br> 張偉莞爾,馬永成呵呵笑道:“這邊廂都cao練好了,將這精銳再去補團營的窟窿么?” 福英搔著下巴胡茬,咧嘴大笑道:“費了好大力氣討的婆娘,拜過天地后卻讓旁人去入洞房,我等豈不成了傻子!” “英國公執(zhí)掌團營時,那些大頭巾們何止一次欲將三大營官軍俱都補入團營cao練,只為三大營留存八萬兵額以備執(zhí)役之用,美其名曰揀選隱占多役之?dāng)?shù),其實……呵呵……”張偉笑而不語。 “幸得爵爺據(jù)理力爭,以舊制不能更改為由擋了回去,嘿,團營家大業(yè)大,坐營管cao個個賺得盤滿缽滿,還惦記著我們這一畝三分地,隱占多役?呸,團營內(nèi)各號頭光是假令牌官、吹鼓手、直臺軍牢等名號占役便足足有三千余名,這三千余人中有幾個活人!多出的錢糧都他娘被誰吃啦!”福英憤憤不平。 “原來如此,”丁壽對福英的抱怨聽而不聞,只用筷子敲擊眼前的青瓷空杯,發(fā)出當(dāng)?shù)囊宦暣囗懀а坌Φ溃骸暗恢駲C營內(nèi)又有多少兵額為空,在籍的被私人役使的又有多少呢?” 問及此事,福英也不再多嘴,瞥向兩位上司,張偉與馬永成相視一笑,馬永成熟絡(luò)地為丁壽斟了一杯酒,“聽說丁大人接了皇差,要為即將進京的各省樂工修建居室……” “公公消息靈通,確有此事?!倍鄄⒉浑[瞞。 “這本是工部的差事,奈何要丁大人破費!”馬永成大搖其頭,甚為丁壽抱不平。 “為陛下效力,乃臣子本分,豈敢計較許多?!倍郾犙壅f瞎話臉都曾不紅上半點。 “緹帥此言甚是,本爵亦想為陛下略盡綿薄,神機營撥出兩千人聽候大人役使,一應(yīng)花費自有營中料理,不需緹帥破費一分一毫,”張偉頓了一頓,展顏道:“自然,皇差是緹帥的,本爵無意分潤功勞?!?/br> “喔,爵爺真是慮事周到,體貼入微,下官感激不盡,”丁壽席間拱手,話鋒突地一轉(zhuǎn),“不過么,劉公公為酬丁某西北勞苦,才從陛下那里為在下討來了這神機營的差事,丁某應(yīng)得的,怕不止如此吧?” 張偉啞然失笑,從袖中取出一張銀票壓在桌上推了過來,“緹帥果然是爽快人?!?/br> “三千兩?好大的手筆!”丁壽撣了撣銀票,眉頭輕挑:“一錘子買賣?” “只要緹帥還在我神機營掛職,每月俱是此數(shù)?!睆垈サ坏?。 丁壽終 于動容,每月三千兩?京營軍士月糧一石,折平價銀不過一兩,三千兩已是三千官軍一月食費,這還僅是自己一人,神機營上上下下許多武臣內(nèi)官,又該分去多少!神機營數(shù)萬官軍吃草過活不成!! 張偉等人卻并不擔(dān)心銀錢出處,兵士月糧一石不假,可照撙節(jié)慣例,糧餉從不足額發(fā)放,每月還可按名頭支取豆料和谷草等項,這可又是一筆費用,更不消說兵士空額,那是全落在口袋里的,而役使兵士為自家奔走cao役所得,那就各憑本事了。 福英瞪著丁壽手中銀票,也不知是否因飲酒之故,眼珠子通紅,丁壽卻不聲不響將銀票推了回來。 張偉眉頭顰起,“緹帥可是嫌少?”因丁壽身份非比尋常,他又得了囑托,銀子給得遠(yuǎn)較旁人大方,怎地這廝還不知足! 丁壽搖頭,“是覺有些燙手,不敢收?!?/br> 張偉粲然一笑:“這倒奇了,錦衣衛(wèi)威名赫赫,天下還有緹帥不敢為之事?” “爵爺不妨與在下交個實底,這神機營內(nèi)全須全影兒的,究竟有多少活人?” 張偉笑而不答,看向馬永成,馬永成捻著蘭花指,掩唇笑道:“劉公公常說丁大人膽大包天,怎么也有露怯的時候,罷了罷了,咱家便與丁兄弟透個底兒吧。” “請公公明示。”丁壽早與羅祥相交,倒也不介意馬永成自來熟的稱呼。 “既然要說,就說個透徹,三大營原額五軍營官軍九萬九百二十六人,神機營三萬七千五百二十八人,三千營二萬五千八百三十三人,這其中嘛……”馬永成意味深長地一笑,“內(nèi)有事故者共九萬四千三百四十人?!?/br> 馬永成說得很委婉,丁壽卻是心頭一震,六成空額!如再汰去老弱,還有多少可戰(zhàn)之兵,他環(huán)顧若無其事的三人,苦笑道:“諸位這般大的胃口,就不怕言官彈劾,萬歲降罪么?” 三人一愣,隨即哈哈大笑,丁壽羞惱道:“有甚可笑?” “言官彈劾?那些大頭巾們何時停過嘴巴,濟得什么事!”福英嗤笑。 “內(nèi)外坐營以執(zhí)事隱占軍士,又不是我等所起,百有余年早成定例,何懼之有。”張偉淡笑。 馬永成將那張銀票塞入丁壽懷中,還親熱地拍了拍他的胸口,“老弟盡管將心放入肚子里,大明勛貴同氣連枝,盤根錯節(jié),與陛下沾親帶故的多著呢,萬歲爺總不好將親戚們一網(wǎng)打盡不是!” “這般說來,此事可為?”丁壽遲疑道。 幾人點頭,“大可為之?!?/br> 丁壽起身,緩步踱了幾個圈子,回望三人道:“難得諸位對丁某推心置腹,丁某若再推脫,便顯得矯情了?!?/br> 張偉笑道:“緹帥言重?!?/br> “不過既然以誠相待,還有人藏身暗室,怕就不妥了吧!”丁壽冷哼一聲,一掌忽地將隔扇木門劈開,內(nèi)間果然藏有一人。 席上三人大驚失色,丁壽同樣震驚萬分,看著室內(nèi)之人愕然道:“保國公?!” ************ 宴席重開,朱暉端杯笑道:“來來來,此杯酒權(quán)作老哥哥賠情,賢弟莫要怪罪?!?/br> 丁壽看著杯中酒,無語苦笑,“國公有何話不可對小子明言,這搞得是哪一出?。俊?/br> 朱暉撫髯大笑,“此皆老夫之過,本不想攙和幾個小輩的事,只是清楚老弟你的脾氣,擔(dān)心他們言語不周有沖撞之處,便藏身內(nèi)室,萬一事有不協(xié)再出面斡旋,此舉實在有欠光明,當(dāng)自罰一杯?!?/br> 朱暉言出即行,杯中酒一飲而盡,沖丁壽亮出杯底,一旁張偉立即為之斟滿,溫和笑道:“是愚兄慮事不周,冒犯賢弟,萬望海涵。” 一公一伯年歲相差甚多,俱都身份尊貴,手握兵柄,同時對自己兄弟相稱,句句不離認(rèn)錯賠情,丁壽卻無絲毫自矜得色,反覺身心疲憊,胸口苦悶。 “三大營內(nèi)情國公當(dāng)是知曉?”丁壽幽幽道。 朱暉龐眉微揚,并不直接回答,只是淡然一笑,“老夫曾督三千營,福英彼時還只是營中的把總指揮……” 福英已然全無方才的魯莽疏狂,肅然叉手道:“標(biāo)下多謝國公爺提攜大恩?!?/br> “欸——吾等俱要多謝丁帥成全才是?!敝鞎熂m正道。 “正是此理,若非緹帥明辨是非,主持公道,那英國公恐還陰魂不散,覬覦吾等呢!”馬永成抿嘴輕笑。 張偉也朗聲大笑,與福英半真半假地一同施禮道謝,丁壽也只得陪著他們干笑了幾聲,權(quán)作應(yīng)酬。 難怪老兒出手闊綽,送給自己的那顆滄海珠怕不知凝結(jié)了多少兵血,丁壽思緒紛繁,目光復(fù)雜地從悠然自得的四人臉上一一掠過,心中突然升起從未有過的無力感,自己費心謀劃盤算,使得張懋去位,究竟值不值得!眼前這些人,比之張懋,又有何差別??! ************ “差別自然是有,張懋老兒為公爵六十年,歷掌京營、五軍都督府,在軍中尾大不掉,目空一切,相比朱暉,好歹心中還存些敬畏?!眲㈣号\中金絲雀,漫不經(jīng)心地向身后人說道。 “可小子幫他去了張懋,怕是軍中再無人可以相制!”丁壽憤憤,他如今才算清楚,什么蔭庇眷顧之情,都是他娘扯淡,怕是朱暉早就惦記著將擋路礙事的張懋搬倒,只是無人出面,可笑自己 竟以為得計,成功逼迫這老兒就范,人家不過是順?biāo)浦?,白送人情而已?/br> “張懋雖然閉門省過,南京的兩位國公資歷均在朱暉之上,隨便找個由頭調(diào)一個入京,便可鉗制于他,保國公也非傻子,他與咱家合則兩利,不會沒腦子地沖咱家齜牙?!?/br> 金絲雀兒在劉瑾逗弄下?lián)潋v羽翼,啁啾吟唱,老太監(jiān)見之欣喜,回身笑道:“各取所需,你也未曾損失什么,不要耿耿于懷啦?!?/br> 丁壽皺眉,“可他們吃相實在是太難看,團營在他們手中,小子實在憂心也就此廢了?!?/br> “你以為團營如今便沒荒廢么?” 劉瑾的詰問讓丁壽一愣,這才想起劉瑾也曾短暫提督京營,自己還曾隨他去校場檢閱,聽老太監(jiān)話中之意,團營形勢也不容樂觀。 劉瑾取了絹帕凈手,施施然坐在榻上:“弘治十八年,十二團營見cao官軍可稱精銳者,僅僅六萬五百七十四人……” 也是不過半數(shù)?!丁壽又驚又怒,“這些武臣勛貴實在太過!各營管cao號頭等官既在營日久,倚勢專權(quán),又私役軍人,謀圖私利,弊端百出,公公您便由得他們放肆?” “咱家正在查盤邊儲,整飭吏治,京營亂不得,”劉瑾喟然輕嘆,語氣中竟有幾分無奈:“百年宿疾,根深蒂固,聿清積弊談何容易!” 轉(zhuǎn)目丁壽,劉瑾忽地一笑,“你若想勵精圖治,施展作為,不妨以神機營試試手段,也讓咱家開開眼界,只消記住一條,不可因小失大,牽動別處……” ************ 天近黃昏,細(xì)雨霏霏。 一支數(shù)十人的商隊沿著平坦官道,進入了順天府豐潤縣下轄的一處小鎮(zhèn)。 小鎮(zhèn)地處要道,鎮(zhèn)中人早已見慣過往商隊,這支隊伍中有騾有馬,人皆一臉風(fēng)塵,與一般商隊并無太大差別,只是隊伍前方的一個異族少女甚為奇特,著實引得眾人矚目。 少女約莫十六七歲,頭戴貂帽,皓齒明眸,瓊鼻英挺秀氣,鮮紅朱唇宛若櫻桃,閃耀著水潤熒光,清純中又透出一絲嫵媚,貂帽下秀發(fā)結(jié)成十?dāng)?shù)散碎細(xì)辮,均勻披散在天鵝般的修長頸項周邊,隨著她的裊娜身姿輕盈跳動,整個人宛若翩翩飛舞的蝴蝶,飄然若仙。 這等風(fēng)姿人物本就少見,更奇得是少女穿著,時值早春二月,乍暖還寒,又逢晚風(fēng)帶雨,涼意習(xí)習(xí),常人裹著厚實棉衣仍覺微寒,此女僅著一件無袖皮袍,裸著兩條粉嫩玉臂,衣擺長不及膝,兩條修長玉腿大半露在風(fēng)中,足下蹬著一雙未經(jīng)染色的鹿皮短靴,將那雙裸露在外的修長美腿映襯得更加矯健多姿。 這等俊俏少女,又穿著如此奇裝異服,莫說鎮(zhèn)中男女指指點點,便是同行的商隊眾人也不時偷瞟上幾眼,其中一個膚色黝黑、國字臉細(xì)瞇眼的青年更是望著那靈動活潑的俏麗倩影,癡癡出神。 重重一聲咳嗽自身后響起,青年回過神來,回頭笑道:“五叔!” 一個與青年面容相近的中年漢子微微點頭,沉聲喝道:“都別他娘看了,小心眼睛掉里面拔不出來!” 主家發(fā)話,商隊一眾人等連忙悶頭趕路,不敢再瞧。 “五叔,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海蘭姑娘青春少艾,大家發(fā)乎情止乎禮,無傷大雅,何必口出惡言?!鼻嗄晷Φ?。 “我是說給你聽的,虧你還讀過圣賢書,非禮勿視難道沒有學(xué)過!”漢子黑著臉道。 “自然學(xué)過,可侄兒也學(xué)過‘知好色,則慕少艾’,五叔以為先賢此語作何解?”青年嘻嘻笑道。 漢子一時詞窮,惱羞成怒道:“家中讓你求學(xué)是為了考取功名,不是讓你與長輩頂嘴的,待我回去告訴大哥,自有人收拾你!” “五叔饒命,小侄不敢了?!鼻嗄觊_口求饒,臉上卻嘻嘻哈哈沒半分懼意,他與這位族叔性情相投,從小相互玩鬧慣了,知他不會真?zhèn)€向父親告狀。 拿這侄兒沒有辦法,漢子苦口婆心道:“棠兒,你是家中長子,大哥對你寄予厚望,你當(dāng)自勤自勉,刻苦攻讀,將來金榜題名,也好耀祖爭光?!?/br> 青年瞬時愁云滿面,“五叔,你也知道,我不是讀書的料子,就是不耐父親催逼,才找了由頭隨你出來游歷,你又何苦為難侄兒!” “便是帝鄉(xiāng)不期,也可勤練弓馬,熟讀韜略,來日承襲佟家世職,此次帶你出來是說讓你增廣見聞,可不是讓你招蜂引蝶,將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帶回家的?!睗h子沒好氣道。 五叔意有所指,青年大為詫異,“海蘭姑娘天真爛漫,活潑開朗,怎地不三不四了?” “她穿得那般傷風(fēng)敗俗,還是甚正經(jīng)人不成!”見侄子執(zhí)迷不悟,漢子險些情急失態(tài)。 “還不是您要她付那餐食銀子,她才用衣物抵賬的,”青年小聲抱怨,“不過是舉手之勞,您還錙銖必較……” “我又沒讓她脫衣服來抵,”漢子氣急敗壞,聲音拔高了不少,引得眾人側(cè)目,將聞聲看來的商隊伙計都瞪了回去,漢子又小聲道:“不計較算計,佟家這么大的家業(yè)不早敗光了!何況我又沒虧待于她,不說一路食宿包攬,便是這沿路關(guān)卡巡檢,若非借著咱家便利,她一個不通世故的小蠻婆,莫說順順利利出遼東,怕早被人販子拐走咯!” 回想起來漢子也覺晦氣,家中組了商隊?wèi)T例入京做生意,路邊偶遇少女, 四處向人打聽進京道路,與他恰好順路,捎上一程倒也無妨,只是他見那少女肩頭背著幾件上好獸皮,一時起了貪念,允諾搭隊卻索要報酬,少女果然用身邊皮草付賬,本著利益最大、無商不jian的道理,他假道還是不足,看能否再榨些油水,怎料那少女直接脫了身上衣物來抵,可是把他嚇得不輕,再三推辭不要,那女子只是不依,說甚師父告訴她不能占人便宜,他尋了幾件舊衣想給她遮掩一下,她卻死活不肯要,道是師父教她不能憑白受人恩惠,也不知哪家?guī)煾附坛鲞@么一個傻丫頭,偏又那般耐凍,這一路上遼東境內(nèi)還下了幾場小雪,這丫頭越冷越精神,將自己的傻侄兒迷得五迷三道,若非自己看得嚴(yán),這小子恐無時無刻不在那丫頭身邊轉(zhuǎn)悠。 漢子嘆了口氣,溫言道:“棠兒,你的小心思五叔知道,可咱佟家雖說不是大富大貴的高門顯第,在遼東也是有頭有臉的世家大族,你弄一個塞外番婆進門,屬實不成話?!?/br> 心儀之人遭長輩嫌棄,青年心中不喜,噘著嘴道:“咱佟家不也是女真……” “放肆!”漢子厲聲喝止,“自洪武年起,咱佟家便歸化大明,你高祖父受朝廷之命,舍生冒死深入奴兒干招撫野人,才有了此后幾世富貴,如今你我都已注籍定遼中衛(wèi),實打?qū)嵉拇竺髯用瘢M是那些未開化的野人蠻子能比的!你再敢胡言亂語,小心我稟明大哥,打斷你的腿!” 五叔顯是動了真怒,青年也不敢再多言,低著頭怏怏不語,漢子也覺語氣重了,煩躁地?fù)]揮手,“罷了,落腳打尖兒。” 青年一聽大樂,三步并兩步竄了出去,追著少女喊道:“海蘭姑娘,住店休息了?!?/br> 少女驀地回身,未語先笑,玉頰上兩個淺淺酒窩,更顯得俏皮可愛,只是出口之言令人絕倒,“太好啦,又可以吃飯啦??!” 漢子眼角肌rou猛地一抽,自己到底撿到一個什么人?。。?/br> ************ 一大海碗雪菜rou絲面,碗底深得幾乎可將海蘭的小腦袋瓜埋在里面,小姑娘抱著大碗呼嚕呼嚕,吃得不亦樂乎,桌對面的青年拄著腮幫,一瞬不瞬地看著她那副不雅吃相,臉上掛著傻子才有的親和笑容。 “佟大哥,你怎么不吃啊?”吃了個碗底朝天,海蘭抹了把額頭熱汗,抬眸便見到眼前人的一臉傻笑。 “啊?我不餓?!鼻嗄旰谀樜⒓t,隨嘴編了個借口。 “那……你那碗面還吃么?”海蘭直勾勾地盯著青年面前一筷未動的rou絲面。 “?。颗?,姑娘請用?!毙堰^味兒的青年急忙把自己的面碗推了過去。 “謝謝佟大哥,你人真好?!焙Lm喜上眉梢,朱唇輕啟,露出兩排晶瑩如玉的貝齒,青年不覺看得癡了。 旁邊漢子已然沒臉再看,侄兒的魂魄已被這蠻女徹底勾走,自己可如何向大哥交待! 漢子名叫佟瑯,家中行五,佟家自祖上佟滿喇哈歸附大明,到他這一代已歷四世,開枝散葉,漸成遼東大族,大哥佟瑛現(xiàn)為定遼中衛(wèi)指揮同知,對長子佟棠甚為看重,望子成龍之心愈老愈旺,可這侄兒偏對八股經(jīng)注無甚興趣,更鐘意舞槍弄棒,常惹得佟瑛震怒。 佟瑯倒沒覺得侄兒喜武厭文這一點有何過錯,佟家祖上畢竟是靠刀槍博得功名富貴,何必學(xué)那些窮酸書生咬文嚼字,如再丟了祖宗尚武之風(fēng),豈不得不償失,于是向大哥進言帶侄兒進京,借著春闈讓孩子好生看看新科進士風(fēng)光,也好振奮求學(xué)之心,實則是想帶著佟棠出來散散心,老佟瑛則想著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的道理,勉強同意,可誰想遇見這么一個塞外蠻女。 憑良心講,此女雖然性子野些,飯量大些,來歷不清不楚些,但甜美俊俏,性情開朗,佟瑯還是很欣賞侄兒眼光的,雖不能作正妻,但納個小妾也還盡夠,只是此女不拘禮節(jié),不曉廉恥這一點,連佟瑯都看不過去,佟家這幾代人盡量淡化自家蠻夷出身,再過個幾世,怕是兒孫都不曉得祖上女真人的來歷,若讓此女光著四肢在佟家進進出出,豈不挑起話頭讓人家說三道四,屆時莫說佟棠了,自己的腿會不會被大哥打折都是未知之?dāng)?shù),佟瑯打定主意,此女?dāng)嗖荒芰粼谏剃犞辛恕?/br> 佟瑯正心中盤算,如何賴賬甩了這女子,客店門前想起一陣啰唣,打斷了他的沉思,扭頭看去,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老者捧著漁鼓,在店前與伙計分說不休。 那伙計如同轟蒼蠅般追攆著老頭,喝罵道:“你這老不修,這里沒人聽你瞎唱甚道情,還不快走!” 那老者瘦骨嶙峋,補丁摞著補丁的袍子上沾滿油污,蓬亂銀發(fā)隨便挽了個道髻,額上布滿皺紋,兩頰干癟萎縮,年紀(jì)看來已是不小,身手卻還靈活,在店伙的圍追堵截下竟還游刃有余。 “小哥哥,你不想聽,莫不是店里客人也不想聽?你行行好,讓小老兒進去唱上幾曲,避避雨也掙些吃食,也好為你店里拉些主顧?!?/br> 任老兒說得天花亂墜,店伙計只是不聽,“你那鬼道情,哪個愛聽,上回好心讓你進來,你盡唱些因果報應(yīng),生死輪回,客人不耐走了大半,害得我吃了掌柜好一頓排頭,今日斷不讓你蒙混過關(guān)!” “那些俗人不具禪心,與佛無緣,我看今日店內(nèi)客人甚多,總有幾個有大機緣者,小哥哥便讓我去度他們一度!”老兒鍥而不舍,拐著彎子要往店中闖。 “當(dāng)你是誰??!度這個度那個的,你先把自己這身老骨頭度化超脫了再說吧!”店小二見一人攔他不住,又喚來幾個同伴,抓著渾身沒有四兩rou的老兒丟了出去。 “啊呦,我這一天沒吃東西咯,你們連個方便都不給,是要逼死我老人家喲!”老兒在店門前濕漉漉的石板地上一坐,呼天搶地,哭得甚是傷心。 佟瑯正自煩悶,被這老兒吵得心火更盛,重重一捶桌案,扭頭喊道:“掌柜的,你這里若不清靜,我等就換個地方落腳?!?/br> “大爺您息怒,小的立即把這礙事的攆走?!币恢剃爭资柸?,人吃馬喂得多少生意,掌柜的豈會放走這些財神爺。 “誒,老東西,你要嚎喪去別的地方,不要在這里壞我們生意。”店掌柜一聲令下,四五個店伙擼著袖子沖老人圍了上去。 “住手!”海蘭一聲嬌叱,喝住眾人,“你們怎么可以這么多人欺負(fù)一個老爺爺!” 掌柜的急忙打躬作揖,彎腰時眼睛還不禁在那雙纖直玉腿上轉(zhuǎn)上一轉(zhuǎn),抬起身來已是目不斜視,“姑娘您不曉得,這羅老頭整日在鎮(zhèn)上借口與人唱道情,胡吣一些亂七八糟的,攆又不走,非得舍他一頓吃食才算了事,著實無賴?!?/br> “小老兒我一唱便是大半天,只饒你們兩個饃饃有甚不可,總不能白出力氣吧!”羅老頭爭辯道。 “呸!”掌柜張嘴便是一口濃痰,“若不是怕你繼續(xù)下去耽誤店里生意,鬼才會給你吃食打發(fā),告訴你,那便宜日子到頭了,你馬上給我滾蛋!” “好了好了,”海蘭黛眉糾在一處,向掌柜道:“這位大叔,既然老爺爺也不是白吃你的,你何苦為難他!” “他要肯白吃我的那就好了,”掌柜立時叫起了屈:“姑娘誒,這老家伙若是肯拿了吃食便走,敝店也權(quán)當(dāng)積德行善,只是這老兒每回非要唱了才可……” 羅老兒起身撣撣他那件已看不出顏色的破袍子,一捋頜下山羊胡子,自得道:“羅某也是讀過書的人,豈能白享嗟來之食。” “不要臉的老?;?,我他娘踹死你!”掌柜抬腿就要踢人。 海蘭玉掌輕輕一拂,掌柜只覺一股寒意自腿上傳來,激靈靈打了個冷戰(zhàn),暗道見鬼,抬起的那條腿也不由之主地收了回來。 “不就是一頓飯么,老爺爺,吃我這碗面可好?”海蘭將佟棠那碗面端了出來。 面雖然有些冷了,但對平日只能啃幾個硬面饃饃的羅老兒來講簡直是天下珍饈,忙不迭連連點頭稱好。 海蘭莞爾:“那快些吃吧?!?/br> 直勾勾盯著面碗,羅老兒吞了一大口口水,“小姑娘,老朽不吃白食的?!?/br> “我知道,待吃了面我再聽您唱?!焙Lm笑吟吟道。 羅老頭一怔之后瞬時喜上眉梢,“小姑娘愿意聽我唱曲?” 見海蘭點頭,老兒立時拉開架勢,“那我現(xiàn)在便唱給你聽。” “先吃面……” 老兒連連搖頭,“小姑娘不曉得,我們這行當(dāng)講的是飽吹餓唱……” “要生禪,禪定了……” “念彌陀,提功案……” “知生死,又拘心……” “空在前,天在后,真空不動……” “天有邊,空無邊,佛得法身……” 羅老頭拍著漁鼓,打著簡板,搖頭晃腦,念念有詞,海蘭手托香腮,雖聽不懂他唱些什么,但也有樣學(xué)樣,隨著老兒搖著腦袋,只覺有趣。 小姑娘開心,佟棠也跟著傻樂,還在一旁打起了拍子,實話說老羅頭唱詞雖不討喜,但還未到荒腔走板不堪入耳的地步,許是鎮(zhèn)上人聽?wèi)T了才子佳人,將相公侯的故事,對他這些生死因果,參禪修佛的詞曲不感興趣。 難得遇見兩個知音,羅老兒也鉚足了力氣,一曲接著一曲,也不怕自己一口氣厥過去。 佟瑯一直在邊上冷眼旁觀,只覺這老兒甚是奇怪,說是俗家卻挽著道髻,唱著道情那詞兒卻是佛法,僧不僧,道不道,俗不俗,摸不清根底,直聽到后面,他的臉色不由凝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