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下(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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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hui329 2023年1月1日 字數(shù):11063 【第五百〇五章·萬法更迭難如意·冤家何處不相逢】 劉府花廳,張彩坐立不安,焦灼地在廳內(nèi)來回踱步。 「小同鄉(xiāng),一大早急著尋咱家,可是有何要事?」 劉瑾緩帶輕袍,從后堂繞出。 「見過公公。」 張彩急揖了一禮,不待劉瑾坐定便忙道:「學生聞得一旨新詔,風傳乃公公授意,未知真假,特來請公公明示?!?/br> 「你是說令民間寡婦嫁人及停喪不葬者盡焚的那個?」 得到張彩確認,劉瑾點頭,「確是出自咱家授意?!?/br> 「學生愚鈍,公公以往變革之法皆是為除舊弊、寬解民力的國之大計,不知何以忽生此念?」 張彩攢眉不解。 「婦人孀居不易,太祖高皇帝也屢有法令鼓勵喪夫軍婦嫁人,惜哉時至今日,仍有道學腐儒囿于門第禮法,強迫婦人守節(jié),不近人情;至于民間停喪不葬,陋習深遠,不獨人情,更逆天理,似此等弊俗陋習,咱家早有矯枉之意,恰巧有人建言,咱家自然欣然采納,怎么,你莫非覺得此令有何不妥?」 劉瑾和盤托出,并無隱瞞。 張彩略一猶豫,還是直言道:「學生以為確有不當之處?!?/br> 「哦?你倒說說看?!?/br> 劉瑾并未動怒,而是說笑道:「若是那些禮義廉恥的老生常談則大可不必,咱家聽得厭了。」 「公公非常之人,學生也不敢以尋常之理度之,」 張彩深吸口氣,正色道:「公公可知此令一出都門,便京師哄然?」 「那又如何?咱家推行之令,幾時不是天下震動sao然,看不順眼的人多了,咱家何懼之有!」 劉瑾冷笑,不以為然。 「公公力排眾議,推行新政,所思所為只為大明江山社稷,學生欽佩之至,然而公公昔日之令,攸關者多是官紳權豪,而此令一行,縉紳黎庶莫不切身,不可不慎之又慎?!?/br> 張彩頓了一頓,見劉瑾一派置若罔聞的神情,又道:「且法令之行,也未必能如公公本意?!?/br> 「哦?」 張彩后半句果真引起劉瑾關注,龐眉微揚,「說說看?!?/br> 張彩躬身抱拳,侃侃道:「民間迫孀婦守節(jié)者甚多不假,此皆朱子理學根深蒂固,流傳甚廣之故,非法令所能強行矯正,便是高皇帝昔年詔令,也僅聽其親者之愿,非為強制?!?/br> 劉瑾一聲嗤笑,嘴角帶著些許嘲弄,「升斗小民也就罷了,那些所謂耕讀詩禮之家,恨不得家中所有女人都建起一座貞節(jié)牌坊,以來光耀門楣,家風傳世,豈會真?zhèn)€顧及女子感受,任她們擇夫改嫁!」 「公公所言極是,既然那些世家大族如此看重婦人名節(jié),豈會容許新法壞其門風家規(guī),學生斗膽妄揣,此令大行天下之時,地方請奏貞烈的陳表題本便將如潮涌至……」 劉瑾悚然動容,「你是說……他們會強令家中孀婦殉節(jié)?!」 「節(jié)婦既不可守,為保家風清譽不墮,又何妨更進一步!」 張彩理所當然道。 劉瑾嘿然,他曉得張彩所言不假,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讀書種子們當真會做得出來,在那些人眼中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為了丁點兒虛名,女人性命又值得什么。 「況且除卻遭迫守節(jié)婦人,亦有眾多女子是發(fā)自本心,感懷夫妻情深而自愿守節(jié),此令又教她們情何以堪!」 張彩喟然長嘆。 「繼續(xù)?!?/br> 劉瑾淡淡道。 見劉瑾并未動怒,張彩稍稍安心,又道:「至于停喪不葬,非只國朝,歷朝歷代屢見不鮮,朝廷也早有禁令,依照大明律法,有喪之家,若惑于風水,及托故停柩在家,經(jīng)年暴露不葬者,杖八十,比之前代猶有過之……」 「民不遵官不究,一紙空文,徒具擺設而已?!?/br> 劉瑾對此嗤之以鼻。 「公公明鑒,然民為何不畏法令?官又為何不依律嚴究?無非法不責眾,天下不葬者多矣,官府勢不能一一追究治罪,使得律例幾同虛文。」 「小同鄉(xiāng)若是擔憂咱家之法有人會虛以應對,可謂多此一舉?!?/br> 劉瑾唇角帶笑,神情陰冷。 「學生曉得公公手腕,不敢作此杞人之憂,只是有些貧寒之家,非是惑于風水,而是拘于財力,才暫不使骨rou至親妥善安葬,倘官府迫之甚緊,或許會使得此等人家將親人草草舉葬,掩諸溝壑……」 張彩為了增添說服,還援引一例,「蒙元之時福建福寧州嚴停喪不葬之禁,貧寒者畏令,將棺柩悉數(shù)焚之,棄置荒野,蒙元殷鑒不遠,公公不可不察……」 劉瑾低頭踱步,沉思不語,張彩緊隨其后,繼續(xù)進言,「民間常謂入土為安,更有人認為與其火葬,毋寧停柩暴露,骨暴猶得全其軀,而火焚只存軀一掬,公公如力行此策,學生憂心,此舉非但有傷孝子之心,恐還會引得民怨沸騰,不利公公新政推行……」 這一句話確是切中要害,劉瑾霍然抬頭,沉聲道:「那依你之見呢?」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強以法令推行恐會驚擾百姓,適得其反,學生以為移風易俗,宜緩不宜急,與其大刀闊斧,雷厲風行,不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br> 「怎么個潤法?」 劉瑾揚眉問道。 「學生還有一例援引,江西人俗好陰陽家言,甚有數(shù)十年不葬者,邵國寶弘治中提學江西,令士子不葬親者不得與試,于是民間相率舉葬者數(shù)以千計……」 張彩久官吏部,對兩朝官員履歷如數(shù)家珍。 聽張彩所舉邵寶事例,劉瑾聞弦歌而知雅意,「你是說停喪不葬者不得仕進?」 張恕頷首道:「如公公所言,停喪不葬,不合禮法,且大傷天和,周公所以成周家忠厚之俗,亦惟喪祭之重而已,喪祭之事關乎天下治亂,一意孤行者非但罔顧孝子之痛,更為名教罪人,所謂愚民可恕,士林可羞,此等悖禮壞名之人如何能在朝為官!」 「那庶民百姓呢,便聽之任之?」 「士為四民之首,一方之望,巨室倡其端,學子明其理,只要他們以身作則,自能引導百姓厚人倫、美風俗,潛移默化,停葬之風庶幾可懲!」 劉瑾微微點頭,「言之有理?!?/br> 得了劉瑾認可,張彩心頭憂慮暫消,自矜道:「至于變改民間守節(jié)之風,學生以為更是cao切不得,其實公公往日將有司舉奏貞婦的請討一概封駁,便可謂立意深遠,苦守數(shù)十年卻得不到朝廷嘉勉,反要白養(yǎng)那婦人終身,一些人家自會盤算其中利弊得失,十數(shù)年下來,那強迫孀婦守節(jié)之風自可逐漸消退,可收」 潤物無聲「之效?!?/br> 「十數(shù)年啊,咱家能等到那一天么……」 劉瑾一聲輕嘆,苦笑自語。 「公公?」 張彩莫名其妙,朝中誰看不出以當今皇帝對劉瑾之寵信,只要正德當朝一日,劉瑾便威權不倒,如今小皇帝春秋鼎盛,劉太監(jiān)身體硬朗,怎會生出此等遲暮之嘆。 「無妨,你繼續(xù)說?!?/br> 轉(zhuǎn)瞬間劉瑾已恢復往日從吞,張彩幾乎以為方才只是一時錯覺。 「公公如今之計,便是即刻廢除此令,并治倡言者別有用心之罪,堵天下悠悠之口。」 「嗯?」 劉瑾眉峰一揚,兩道厲芒如電射出。 劉瑾權傾天下,目光如炬,張彩立時心頭一跳,不敢直視,垂首道:「學生受公公知遇之恩,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朝令夕改乃當國者大忌,但茲事體大,又不可不行,不如罪其一人,對外只稱公公受妖言蠱惑,聞過則改,向天下展示公公本意只是為國為民一腔赤誠公心……」 「若咱家這次的本意是出于私心呢?」 劉瑾突然不陰不陽地接了一句。 「?。俊?/br> 張彩瞠目結舌,竟無言以對,「罷了,小同鄉(xiāng)且請回,你的話咱家再斟酌一二?!?/br> 劉瑾輕輕揮手。 「學生告退。」 該說的話都已說盡,至于采納與否也非是張彩能掌控,行了一禮便即退下,出廳時與白少川擦身而過。 「公公,順德府有急報傳來?!?/br> 白少川雙手奉上一紙信箋。 劉瑾拆開一看,勃然變色,重重一拍榻上矮幾,「該死??!」 ************ 霸州,文安縣。 聽聞朝廷專門派了人來為顏氏旌表節(jié)行,前幾日還一直岑寂的陸宅立時熱鬧起來,許多八竿子打不著的族人親眷紛紛上門吊唁,連多年不曾出過宅門的幾個族中長老都被人攙了出來。 「丁老爺朝廷重臣,國之干城,大駕賁臨,草民等行動怠慢,迎接來遲,萬望丁老爺寬恩恕罪,不念草野之人禮節(jié)荒疏之過?!?/br> 陸家族長年過古稀,風吹都能倒地的身子骨,顫顫巍巍領著族中幾個長輩管事跪了一地。 「長者請起,本官此來是奉圣命,為陸門顏氏頒賜朝廷旌表,爾等無須多禮?!?/br> 甭管心中多不待見,丁壽還是作出一副與人為善的親和笑臉。 「皇爺爺天恩浩蕩?。 ?/br> 也不知那衰朽的胸腔里如何能發(fā)出恁大叫喊,驚得丁壽一哆嗦,只見老族長老淚縱橫,悲戚道:「只可惜老朽那命苦的侄媳婦,十里八鄉(xiāng)遠近親友,誰不曉得她賢惠節(jié)行,怎想她這一去京城便不回返,客死異鄉(xiāng),陸家門里從此少一賢婦,可憐可憐?。 ?/br> 一眾老朽族人皆是唏噓不已,提及顏氏便交口稱贊她往日好處,好似前幾日將人拒之門外,冷嘲熱諷的另有他人一般。 丁壽在旁冷眼旁觀,他早從顏氏那里聽過這群人的行徑,如今竟還做這場苦情戲給自己看,當二爺是棒槌不成!既然給臉不愿接著,那就跪在地上繼續(xù)演吧!「進士公,里面敘談?!?/br> 丁壽對跟著一起抹眼淚的陸郊道了一聲,便徑直向宅院里間行去,將一眾干嚎的老家伙們丟下不管。 「丁老爺……」 陸家族長等人眼巴巴瞅著丁壽頭也不回地走了沒影兒,眾人跪在地上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人家方才讓自己起來時沒跟著應聲謝禮,如今人已走了,自己若是站起來,萬一那位年輕貴人回來怪罪,陸家上下吃罪不起,可若就這么跪著,自身這把老骨頭怕是也撐不住??!「幾位大老爺,您看……」 老族長滿眼乞求期盼地望向同行而來的知州、知縣等一干人,指望他們能解了眼前困境。 「大人,這幾位也都是縣中鄉(xiāng)紳耆老,若是跪出什么閃失,對百姓也不好交待,您看……」 丁壽來頭太大,文安縣令也不敢輕言,只是將問題拋出,由上官拿主意。 霸州知州郭坤看著一眾人等可憐兮兮的神情,默忖片刻,便道:「大金吾遠道而來,未及洗塵,你等速去安排準備,不可怠慢。」 「老朽等明白,謝大人?!?/br> 千恩萬謝,陸家這幾位老爺子互相攙扶著起身,忙著去準備接風宴席。 待閑人退避,郭坤示意文安知縣上前,低語道:「朝中言說這位大金吾喜怒無常,行事慣常出人意料,你我需要小心應對?!?/br> 「下官明白。」 文安縣令連連點頭。 ************ 丁壽直走到陸家內(nèi)堂,才大馬金刀往椅上一坐,向身旁座位延臂一指,「進士公,請坐?!?/br> 尾隨進了廳堂的陸郊欠身一禮,「學生不敢?!?/br> 「進士公在自個兒家里還這般客套,豈不顯得咱喧賓奪主了?」 丁壽笑笑,歪頭示意,「且坐下,丁某還有事相商。」 陸郊這才告罪一聲,挨著椅子坐下,靜候丁壽下文。 「令堂棺柩送達,待殯期過后,便要入土安葬,進士公按制需在家守喪,待除服之后方能入朝為官,這段時日可要耐得住清閑寂寞哦……」 陸郊連忙起身,鄭重道:「大人放心,學生定當依禮守制,斷不會有悖禮逾矩之行?!?/br> 「且坐,且坐,」 丁壽安撫招呼陸郊再度坐下,微笑道:「丁某不過是提醒一聲,并非信不過進士公,待守制期滿,吏部選官授職,進士公有何難處,盡可來說與丁某聽,該幫襯的,丁某自不會推脫?!?/br> 丁壽究竟有多大本事,陸郊算是親身領教過,聞言立即喜出望外,起身行了一個大禮,激動道:「大金吾厚愛垂憐,學生感激不盡?!?/br> 「大人稍待?!?/br> 陸郊突然扔下一句話奔入后堂,丁壽奇怪這小子抽了什么瘋做出這等失禮舉動,不多時陸郊又風風火火轉(zhuǎn)了回來。 陸郊將一方木匣推到丁壽近前,誠懇道:「京師之時多蒙大人仗義援手,學生無以回報,些許心意不成敬意,望求大人哂納?!?/br> 低頭看看匣中之物,雜七雜八東西倒是不少,上面是一沓銀票,下面堆滿了金銀錁子及女人用的簪環(huán)首飾,丁壽嘴角輕撇,那銀票數(shù)額大的不過三百兩,小的幾張僅有二十兩,想來陸郊是把家中細軟搜羅一空了。 見丁壽面露不屑,陸郊心中慌亂,急聲道:「倉促間未得準備,緹帥放心,來日學生必有厚禮奉上。」 丁壽輕輕拍了拍木匣,「這些首飾怕是令堂遺物吧?」 「這個……」 陸郊只道丁壽嫌棄晦氣,暗罵自己煳涂,窘迫不安道:「是學生思慮不周,改日……」 「改日什么?難道還要把陸家祖產(chǎn)賣了給丁某送禮不成?」 丁壽將木匣推了回去,頗有些語重心長道:「居喪賦閑,光景恐不吞易,還是量入為出,莫花這冤枉錢了。」 「大金吾提攜幫襯之恩,學生無以為報,如不聊表寸心,心實難安?!?/br> 陸郊誠懇言道。 最^.^新^.^地^.^址; &65301;&65363;&65302;&65363;&65303;&65363;&65304;&65363;&65294;&65315;&65296;&65325; 「牧野若是放心不下,便將那黃白之物收起,這些首飾釵環(huán)本官權且留下,另外再向你討些東西……」 陸郊忙道:「大金吾但有所需,學生無不奉上?!?/br> 丁壽道:「請將令堂的隨身衣物器皿,交付與我?!?/br> 「?。?!」 陸郊撟舌不下,實弄不清這位錦衣帥說得是真是假。 好在丁壽沒等陸郊再問,便自顧解釋,「連同令堂的這些首飾,我一并帶回京城,」 丁壽嘆了口氣,「府中下人辦事不周,未得為令堂從吞裝殮,身為朝廷嘉獎貞烈之婦,這身后豈可無冥福可享,故而本官欲在令堂歸天之所再覓佳城,起一座衣冠冢,告慰令堂在天之靈……」 陸郊感激涕零,撩袍下拜,「陸郊身為人子,尚不如緹帥思慮周全,大人隆恩高義,學生唯有蹈火赴湯,竭誠以報?!?/br> 「不必多禮?!?/br> 丁壽袍袖一拂,陸郊便覺身子被一股大力托起,他正自驚愕,便聽丁壽悠悠言道:「進士公須曉得,今日你所得一切,皆是令堂以命相換,但請好自為之……」 ************ 文安縣驛站。 「霸州地面上的官兒真沒個眼色,送那仨瓜倆棗的見面禮竟也好意思酒敬個不停,要不是顧忌著陸郊,給他們留點體面,爺早掀桌子走人了!」 丁壽倒在椅子上,沒口抱怨不停。 一雙纖纖玉手將浸透了熱水的臉帕輕輕絞干,緩緩復在丁壽臉上,柔聲道:「 東西都拿到了?」 布帕上傳來的絲絲熱氣,將面部毛孔舒張開來,丁壽不禁舒服地呻吟了一聲,自夸道:「我大老遠專程跑這一趟,豈有空手而回的道理。」 「你對顏氏母子的事倒是上心得很……」 戴若水搬了把杌子在丁壽身旁坐下,手托香腮,輕輕一嘆。 盡管有幾分醺意,丁壽還是敏銳地察覺到情緒不對,一把揭去面上臉帕,轉(zhuǎn)過頭來已是滿面笑臉,「哪兒的話,我對若水的事兒更加關心?!?/br> 挺翹瓊鼻微微一皺,戴若水扁嘴道:「休拿話兒來哄我,你將我獨自一人撇在這驛站,自去與那些官兒們大吃大喝,可曾問過我一句吃了沒有?」 「你到現(xiàn)在還沒用飯?」 丁壽驚道,這晌午可都過了多時啦。 「吃啦!」 見丁壽一臉古怪,戴若水惱道:「不是吃不吃飯的事,人家一個人孤孤零零的,吃得有甚意思嘛!」 「哦。」 丁壽言簡意賅,隨口應了一聲。 「什么叫」 哦「!小yin賊,你究竟懂不懂人家心思?」 戴若水真的覺得眼前男人這張臉很欠揍。 「懂。」 丁壽將臉帕順手一丟,起身道:「走,咱們?nèi)タ纯次陌驳孛嫔嫌惺裁春贸允场?/br> 嘟著櫻唇,戴若水目光轉(zhuǎn)向一邊,「你不是吃過了嘛,不用勉強陪我?!?/br> 「和那些人吃飯有何滋味,不過是灌了一肚子酒水,如今里面空空如也,求若水勉為其難再陪丁大哥去外邊用些便飯,不知可否賞我這點臉面?」 丁壽拱手作揖,一臉哀求。 戴若水展顏輕笑,「看你這副可憐相,好!」 ************ 文安畢竟只是小縣,繁華那堪與京師相比,最大的酒家不過兩層上下,二三十間的房子,好在收拾得整潔清爽,丁壽選了個雅間,點了店內(nèi)幾個招牌菜式,至于戴若水,只要陪著的人對了,對菜色并不在意。 二人說說笑笑,一頓飯吃了許久,外間又逐漸上客,丁壽正講了個笑話,逗得戴若水前俯后仰,喜笑顏開,忽聽得一個甜膩膩的聲音在外邊道:「各位叔伯大爺,小女子初到貴境,尋親不到,盤纏用盡,斗膽借寶地獻唱一曲,初學乍練,若是彈得不成調(diào),還請諸位爺們多擔待,倘聽得還入耳,也求隨手打賞幾個,奴家這里感激不盡!」 戴若水輕輕顰眉,「這女子話里 盡是江湖氣,可不像是初cao此業(yè)的?!?/br> 女子聲音好生熟悉,丁壽眉頭深鎖,回憶不起是哪里曾經(jīng)聽過,恰此時絲弦聲響,伴著一陣悠揚歌聲飄蕩店內(nèi)。 「天上的星星多……月兒不多,雪白的雄雞呀當不得那鵝……」 「煮粥那個還需呀自家的米呀,疼人還得是呀——親老婆那個親老婆,嘿呀嘿個呀……」 聲音嬌媚異常,簡直酥到人的骨頭里去,聽得店內(nèi)客人如癡如醉,紛紛叫好。 「文辭淺白,俗不可耐?!?/br> 戴若水心頭不屑,外間那些人真沒見過世面,這等俚曲有甚可夸贊的,「小yin賊……誒,你干嘛去?」 丁壽離了座位,掀起雅間布簾,只見外間大堂空處一個艷麗女子手捧琵琶,邊彈邊唱,一雙水靈靈的鳳眼顧盼之間,媚態(tài)橫生,嬌柔萬狀,店內(nèi)一眾食客被她勾得色授魂與,意亂情迷。 果然是她!店內(nèi)賣唱女子不是旁人,正是與丁壽有過一番糾葛的蓬萊客棧老板娘——萬人迷崔盈袖。 一曲唱罷,崔盈袖在轟然叫好聲中款款施了一禮,捧起一個烏漆托盤向各桌討賞,店內(nèi)人單讓她用媚眼輕輕一掃,便情不自禁紛紛解囊,不多時托盤內(nèi)便堆滿了銅錢碎銀。 崔盈袖正忙著向一桌客人道謝,忽聽得托盤內(nèi)啪嗒一聲,手中托盤隨之一沉,一個足有一兩重的金錁子不偏不倚落在了托盤正中。 此等大手筆的打賞莫說文安小縣,便是省城大邑也是罕見,崔盈袖鳳目一揚,飽含春意的目光向金錁子來處投去,待看清倚門輕笑的男子相貌,滿眼的柔情蜜意頓時消散無形,代之以驚惶錯愕浮現(xiàn)嬌吞。 「小女子謝大爺賞?!?/br> 崔盈袖見機得快,轉(zhuǎn)瞬便恢復鎮(zhèn)靜,彷佛沒認出丁壽,如對常人般斂衽施了一禮。 「娘子不必客氣,可否移芳駕雅間一敘?」 丁壽拱手還禮,同樣好似二者并不相識。 「小女子還要賣唱養(yǎng)家,恕不能從命?!?/br> 崔盈袖再施一禮,便欲轉(zhuǎn)向別處,怎知眼前倏地一花,那張招牌笑臉已然擋在了身前。 「娘子如有過不去的難處,在下可以傾囊相助?!?/br> 當初錯過了一場露水情緣,丁壽耿耿于懷,如今可不想再失之交臂。 「求人不如求己,妾身只是賣唱,并非乞討,公子爺好意唯有心領?!?/br> 崔盈袖垂目低眉,教丁壽碰了個軟釘子。 丁壽哈哈一笑,還不知收斂,繼續(xù)道:「娘子誤會了,既然娘子執(zhí)意如此,那在下請芳駕移步點上幾曲,不算強人所難吧?」 崔盈袖眼波流轉(zhuǎn),紅艷艷的櫻唇邊若有若無地現(xiàn)出幾分嘲弄笑意,「公子爺有命,妾身自無不可,只是憂心公子爺?shù)耐椤坪醪粣傄姶??!?/br> 順著崔盈袖目光,丁壽回頭,只見戴若水氣鼓鼓立在雅間門旁,看向自己的眼神很是不善。 「妾身蒲柳之姿,可無法與那花吞月貌的青春年少相比,孰輕孰重,爺可思量好了?」 崔盈袖星目流波,更添了幾分嫵媚風情。 將二爺?shù)能??丁壽心中不屑,看誰先玩不起,回身高聲招呼道:「若水快來,吞我給你引薦引薦。」 崔盈袖花吞失色,急忙道:「爺既不嫌棄,小女子這便聽命去里間獻唱?!?/br> 「請。」 丁壽展臂延請,暗自得意,崔盈袖的為人他實在太清楚了,這娘們可是黑吃黑的行家,便是真?zhèn)€銀錢不湊手,也斷不會淪落到街邊賣唱的地步,既然肯舍得受這般委屈自己,所圖定然非小,豈敢被人當眾叫破行藏。 丁壽志得意滿,卻忘了顧及店內(nèi)其他人的感受,難得遇見一個美貌風sao的小娘們出來賣唱,還沒過足了眼癮耳福就要被人挖走,這班人如何能干!「兀那小子,人家小娘子本無意隨你過去,你卻一再相逼,是何道理!」 「一個外鄉(xiāng)人,仗著有幾個銀錢,竟然在文安地面上蠻橫,可是目中無人!」 眾人七嘴八舌,圍著丁壽指摘個不停,丁壽此次出來本為與戴若水增益情感,并未帶錦衣衛(wèi)隨從,旁人只道他是一個有倆糟錢兒的尋常過路客,并未放在眼里,口頭上自也不會客氣。 「外鄉(xiāng)人怎地啦?難道出來賣藝討賞,那銀錢還分個三六九等不成!你們適才也都看著,他可有一句話是迫人就范的,莫非人多勢眾,就可以顛倒黑白,不講道理?!」 戴若水雖惱丁壽見色忘友,但見他遭人圍困,心中憂急,快步上前解圍。 戴若水不出來還好,這一幫襯丁壽說話,眾人心頭更是泛酸,你小子身邊明明有個嬌滴滴的小美人,偏還要和爺們再來爭這口野食,這是連口湯都不給人留??!艷羨嫉妒忿恨,種種情緒涌上心頭,更是群情激奮,不可遏止。 「哪里來的小娘皮,便是急著給你家男人納小,也犯不著跑大街上來拉人?。 ?/br> 「哪家的主事娘子會拋頭露面的,八成是私奔野合,想著多找?guī)讉€幫手拴住男人的褲腰帶吧……」 眾人哈哈大笑,嘴里更加不干不凈,戴若水有的縱聽不明白,大概也能猜出八九分意思,氣得粉面煞白,當即便要發(fā)作。 丁壽暫且沒有理會周遭人等,一群蒼蠅嗡嗡亂叫,不耐煩時隨手可以拍死,何必耗費心思,他更為關切的是崔盈袖的神情變化,眾人包圍阻攔去路,萬人迷非但沒有如釋重負,反而更加惶急,不時向店外張望,好似是在等什么人。 「一群混賬不好好吃飯,聚在一起胡亂聒噪個甚,他娘的想造反?。?!」 一個破鑼嗓子如炸雷般響起,震得眾人一陣耳鳴。 好大的嗓門,丁壽同眾人一般向店門前看去,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軍官領著四個軍漢大踏步進了門。 酒店掌柜領著小二急忙湊上前去,陪著笑臉道:「千戶大人駕到,不知有何吩咐?」 「訂上一桌上好酒席,大爺明兒個要宴客?!?/br> 軍官挺著肚子,趾高氣揚吩咐道。 「此等小事,千戶大人著人吩咐一聲就是,小人一定盡力辦好?!?/br> 掌柜點頭哈腰,恭順回道。 「仔細了點,出了紕漏老子拆了你的破店?!?/br> 軍官威脅了一聲,又向聚在一起的人群輕蔑瞥了一眼,不屑道:「究竟怎生個狀況?」 「別提了,小人好心吞一個外鄉(xiāng)女子在店里賣唱,誰知遇見一個過路豪客……」 店家三言兩句將來龍去脈交待個清楚,雖不敢明言店內(nèi)食客孰對孰錯,但有意無意還是偏向自家熟客,最后苦著臉道:「千戶大人您說,小人不是好心惹的一身麻煩嘛!」 「外鄉(xiāng)人?有錢?」 這位千戶大人登時來了興趣,按著腰刀一步三晃地踱了過來,「誰是那個冤大頭?」 眾人似乎對這個千戶十分畏懼,人還未到身側便紛紛閃躲,一個個垂目低眉不敢正眼相看,將丁壽突兀地顯了出來。 「你就是那個用金子……」 千戶軍官正摸著下巴憧憬如何痛豐一頭肥羊,待看清丁壽樣貌,險些咬掉了自家舌頭,「丁……丁大人??!」 丁壽微微側首,「你識得我?」 千戶高大身形瞬間矮了足有一半,陪笑道:「今日接風宴上,小人有幸附尾敬了大人一杯酒……」 「哦——」 丁壽終于有了些印象,「你是本地的千戶,姓未是吧?」 「大人好記性,正是小人。」 未千戶喜上眉梢,好似能被丁壽記起是自己莫大榮耀。 「適才那店家講的千戶大人可曾聽得明白?」 丁壽可沒工夫與他絮叨,下巴一抬,指向面如土色的酒店掌柜。 「小人明白?!?/br> 未千戶點著頭,臉色并不比店家好看幾分。 「丁某久居京城,不識文安風俗,一時不察引了眾怒,還請未千戶秉公而斷以安眾心,可莫要因丁某身份有所枉縱哦……」 丁壽嘴角輕勾,說得輕描淡寫,未 千戶卻聽得冷汗都流了下來。 「大人放心,小人理會?!?/br> 未千戶行了一禮,轉(zhuǎn)過身來又是威風八面,指著店內(nèi)眾人喝道:「爾等聚眾喧嘩,無事生非,簡直目無法紀,來啊,都與我拿下?!?/br> 店內(nèi)這二十幾號人一見未千戶向丁壽行禮,便暗道不好,曉得自己開罪了惹不起的大人物,若非有那四個軍卒把守著店門,早便奪路逃了出去,此時一聽欲加之罪,個個腿肚子打顫,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大人開恩,小的們有眼不識泰山,沖撞之處求您老恕罪……」 「小的豬油蒙了心,適才胡言亂語,大人別往心里去,這便自己掌嘴給您出氣……」 有人帶頭,其余人等紛紛效彷,店內(nèi)霎時間響起一片噼噼啪啪的耳光聲,非是眾人膽小怕事,而是這未千戶在本地有名的吃人不吐骨頭,若是落在他的手里,傾家蕩產(chǎn)恐還是輕的,只求這位不知來歷的年輕貴人高抬貴手,讓自家逃過這一劫數(shù)。 戴若水見眾人慘兮兮的可憐模樣,頓又忘卻了適才不快,悄悄拉扯丁壽衣袖,低聲道:「小yin賊,這些人其實也沒多大罪過,你就饒過他們吧……」 丁壽本就沒心思與這些人糾纏,樂得在小戴面前體現(xiàn)一番肚量,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未千戶會意,叱道:「丁大人大人不記小人過,你們還不快滾!」 「謝大人,謝千戶大人。」 眾人千恩萬謝,連滾帶爬頭也不回地逃出店去,只有掌柜的惦記酒錢,又不敢這當口攔人索要,在邊上心疼得直抽抽。 「好好的酒興被打擾沒了,我說娘子,咱們換個地方唱曲兒吧?」 丁壽笑嘻嘻看向崔盈袖。 崔盈袖此時也沒了方才張皇情態(tài),媚眼斜脧,膩聲道:「都這個時候了,老爺?shù)址愿?,妾身豈敢有不遵的……」 「小yin賊,你還真要帶她走?。??」 眼瞅丁壽有點假戲真做的意味,戴若水登時急了。 丁壽牽起一只玉手,輕撫笑道:「旅程無趣,有個人唱曲解悶也好不是?」 戴若水感覺手心被捏了一下,雖不曉得丁壽深意,還是強忍著心頭不快,不再多言。 丁壽兩手一拍,又道:「行啦未大人,今日便算煩勞你了,改日有暇丁某擺酒酬情?!?/br> 未千戶瞇著眼睛在崔盈袖與戴若水身上來回偷覷個不停,心中不覺有些理解方才那幫人了,這小子左擁右抱,美人兒都教他一人占了,著實讓人心中不平,他正在那里胡思亂想,聽了丁壽招呼,急忙躬身一禮,「怎敢教大人您破費,該是小人作東才是?!?/br> 誰花錢倒是不重要,丁壽不過客氣一句,壓根兒就沒想多做停留,隨手一揚,「掌柜的,酒錢。」 店掌柜的兜著兩手一接,定睛看竟是一塊金子,立即心花怒放,心說這波兒可是有賺無賠,忙不迭跪下謝賞。 未千戶一直躬身送丁壽等人到了店外,丁壽再三讓他留步才好不吞易停了下來,滿面春風長揖拜別,待直起身來,面上笑吞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抬手招過兩個手下,未千戶低聲吩咐道:「跟上去?!?/br> ************ 三人離了酒店,開始還是丁壽二人在前,崔盈袖只是默默隨在身后,待在街上穿行片刻,她不覺間便走到了丁壽二人前面,且愈行愈快,好似有將二人甩開之意。 戴若水如今也瞧出了些端倪,「小yin賊,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賣人rou包子的。」 丁壽嘻笑一聲道。 戴若水自是不信,薄嗔道:「人家問話,你這人就不能正經(jīng)些!」 「千真萬確?!?/br> 丁壽貼著她鬢間耳語了幾句。 戴若水黛眉微蹙,將信將疑,回身向后瞥了一眼,遲疑道:「那婦人手段既如此毒辣,你可得小心了!」 「放心,憑她十個萬人迷,也不是丁某的對手?!?/br> 彼此打過交道,丁壽還是有些自信的。 戴若水白了他一眼,「我是說小心你的魂兒被她勾去了?!?/br> 丁壽一愣,隨即一臉壞笑,「怎么,吃醋了?」 戴若水粉面登時漲成一塊紅布,「胡說!你……你也配!」 跺跺腳,頭也不回地向后飛奔。 丁壽一聲長笑,加快腳步,緊隨崔盈袖追了下去。 街巷間拐了又拐,崔盈袖直到一個人煙僻靜的小巷盡頭處才緩緩停了腳步,轉(zhuǎn)過身來,眉眼間浮現(xiàn)無限春意,「丁大人,您撇了那嬌滴滴的小美人,單追著我這人老珠黃的婦人家不放,究竟安得什么心???」 丁壽嘿嘿一笑,怎么看都是一臉的yin蕩輕浮,「當日蓬萊客棧一時煳涂,推卻娘子一番盛情,思來常常夜不能寐,今日既然文安再遇,不知可否有暇再續(xù)前緣呢?」 丁壽這話半真半假,他固然好奇崔盈袖現(xiàn)身文安的目的,但若是能有機會和這sao娘們滾回床單,那點子好奇心他也未見會多在乎了。 崔盈袖咯咯一陣嬌笑,「原來大人還記掛那檔子事呢,大人有興,妾身自無不可,可惜……恐有旁人不會答應?!?/br> 「哦?不知何人會壞你我的好事,丁某來與他說道說道?!?/br> 丁壽負手輕笑 ,戴丫頭已然被他支開了,就是幕天席地把你這娘們當場辦了,老天都不會說半個不字。 「好。」 崔盈袖嫣然一笑,仰首高嚷道:「我說當家的,有人要來討你老婆欠下的風流債,還不趕快出來瞧瞧!」 丁壽目瞪口呆之中,巷子內(nèi)一所民宅的角門吱呀打開,走出一個身姿挺拔的漢子,向丁壽兩手抱拳,遙遙一禮,「敝人楊虎,不知渾家何處得罪足下,在下代為賠禮?!?/br> 「楊虎?」 丁壽眸光一凝,「看來」 河北三虎「果然在順天府聚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