喚醒
喚醒
她從來沒愛過小提琴,這魔鬼的樂器。 但是她相信,只要自己會拉小提琴了,爸爸mama就一定會愛她的。 因為每次一到練琴的時候,他們就會專注地看著自己,好像自己是他們唯一的寶貝。 每到這時候,爸爸也不會看著他從前的照片發(fā)呆了,也不會喝酒,也不會打人。 她真的很怕再看到mama躺在地板上一動不動的樣子。 所以剛學琴那會兒,她很努力,連專門被爸爸請來教她小提琴的克拉夫老師都稱贊她不僅遺傳了爸爸出眾的天賦,還有著同齡人難以相較的自制力,不像一個只有5歲的孩子。 每次她被老師夸獎的時候,爸爸臉上就會露出滿意的笑容,哦,鼻青臉腫的mama也是。 不過很快,她開始有意識地偷懶起來,還會在練琴的時候故意出錯。 因為她發(fā)現(xiàn),當一個有天分的孩子并不是一件好事。 人們只會在最初的時候予以驚嘆,之后的每一天,他們的要求都會越來越高,給他們驚喜也變得越來越難,老師的稱贊少了,爸爸mama的笑容也就少了。 所以她想把自己假裝成一個笨孩子,這樣,可能就會輕松些吧? 但是她馬上就為自己的這個決定后悔起來。 據說帕格尼尼剛開始學小提琴的時候,一出錯,他父親老帕格尼尼就會拿起一把厚厚的尺子打他,把他的手背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 這一點都不可怕,她心想,自己出錯的時候才可怕呢。 如果她出錯了,爸爸不會罵她也不會打她,但是他又會用那種無比失望的眼神看著自己,好像自己是什么讓他難以忍受的污點般的存在。 然后把自己關到地下室去。 地下室沒有燈,黑黢黢的,那里只有腐爛潮濕的味道和吱吱叫的老鼠,她在里面又冷又餓,痛哭尖叫著拍門說自己錯了,可是沒有人理她。 不知道被關了多久,等mama開門的時候,她的褲子因為被尿液浸透已經結冰凍成了一塊。 mama也哭了,眼睛紅紅地問她為什么不聽爸爸的話呢? 是啊,為什么不聽爸爸的話呢? 從此之后的每一個晚上,她都是開著燈入睡的。 可能真的是怪她不夠聽話吧,小提琴的學習在這之后也變得更加順利起來。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走,爸爸在將小提琴夢想寄托給自己之后也在商業(yè)投資上大獲成功,他們換了房子,車子和保姆,mama曾經向過來做客喝下午茶的鄰居們輕描淡寫地炫耀客廳沙發(fā)上的手工毛毯售價一萬美金以上。 就連她的小提琴老師也從克拉夫老師變成了韋伯恩教授。 在她14歲的時候,她終于可以將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一小提琴協(xié)奏曲拉得非常好,尤其是第一樂章。 韋伯恩教授夸獎她將那份茫然、彷徨、無助、委屈和怨恨演繹到了極致。 真是了不起的孩子!他這樣說。 爸爸mama在一旁笑得欣慰極了。 黑人保姆也穿著圍裙在給她鼓掌,眼里閃動著淚花。 也是這一年,父母為她報名了梅紐因小提琴大賽,如愿以償?shù)?,看著他們年輕的女兒為他們摘得了桂冠——少年組第一名。 她永遠都無法忘記,當晚他們是怎樣真誠地擁抱她,跟她說: “我們?yōu)槟愀械津湴??!?/br> 還送給她一枚小提琴形狀的鉆石胸針,來自知名珠寶設計師的私人定制。 她終于忍不住想,自己應該為過去所遭受的冷漠和傷害選擇原諒,雖然他們從未道歉,但也許是愛自己的,只是愛的方式出了錯。 自己學習小提琴也不是一個錯誤。 你看,這不是得到回報了嗎? 從此她的琴聲中多了一絲柔情,少了怨懟。 16歲的時候,經歷了為期2周的考試,她從舊金山音樂學院轉到了茱莉亞音樂學院。 到此為止,她在小提琴演奏上一帆風順的道路結束了。 爸爸一直希望她能成為下一個鄭京和,為韓裔爭光。 可惜她的天賦似乎只能支撐她走到這一步。 在舊金山音樂學院的時候,她的才能曾讓同齡人難以望其項背。 奪得梅紐因小提琴大賽少年組第一名的時候,也不是沒有自滿之心。 但是來到茱莉亞音樂學院之后,她的驕傲開始被擊碎。 在這里拿一塊石頭砸下去,砸到的十個中就有十個是大眾口中的音樂神童,但是這十個人中,只有一到兩個才是真正的天才,靠努力和汗水也無法擊敗的天才。 她不可避免地感到痛苦沮喪和挫敗,整個童年都奉獻給了小提琴,她沒有朋友,也沒有愛。 小提琴,是她人生唯一的價值所在。 除此之外,一無是處。 但是人生的吊詭之處就在于,當你以為自己的境遇已經足夠糟糕時,總會被生活的一記重拳再次擊倒。 ×××××××××××××××××××××××××× 安貞雙手接觸到小提琴的一剎那,身體中好像有什么本能在血液里自然地蘇醒。 不用思考,全身的肌rou都已經被喚起的記憶重新激活。 她不假思索地把這把小提琴架在左肩,這動作似乎已經重復了上萬遍。 腮托自然地和脖子上的留有琴吻的那塊肌膚貼合到一起。 閉上雙眼,有無數(shù)似曾相識的畫面在腦海紛至沓來,她仿佛在看一部代入感極強的紀錄片,片中出現(xiàn)得最多的就是小女孩日復一日練琴的畫面。 也慶幸這只是第三視角看到的故事,如果是第一視角的記憶的話,她還能分得清哪個她才是真的她嗎?安貞沒有繼續(xù)深想下去。 右手緩緩拉動琴弓。 還是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一小提琴協(xié)奏曲第一樂章。 茫茫的黑夜降臨了。 在陰沉緊張的旋律中,醞釀著壓抑的悲鳴,隱藏著不盡的哀怨。 似乎是有人在耳邊訴說,訴說著自己失去了自由。 似乎是有人在耳邊禱告,祈求著曙光的來臨。 還有個聲音在耳邊喃喃自語,痛陳著遠離故土的茫然和悲傷。 作為協(xié)奏曲,的最后部分除了小提琴以外,還有鋼片琴輕柔明朗的奏樂,寓意著黑暗中的一絲希望。 可是在她的版本中,那一抹輕柔明朗的亮色消失了,只剩下小提琴高音區(qū)的泛音震蕩著空氣,也揪起了聽者的心。 安貞從未想象過,自己竟然還有能將小提琴演奏得這樣淋漓盡致的一天。 她不是在單純地順從著身體的反應機械地演奏而已。 在拉動琴弓的時候,心中壓抑著的情感也仿佛隨著弓毛和琴弦的摩擦毫無保留地傾瀉而出。 如魚得水,揮灑自如。 這種感受,似乎不單單是繼承了這具身體的演奏才能之后帶來的,也有超強樂感天賦在起著重要作用。 也就是這一刻,安貞突然想通了系統(tǒng)給予的樂感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它包含了對音樂的感受能力、理解能力以及表達能力。 對音樂的感受能力,意味著她可以毫不費力地抓住音準,辨別音色,掌握節(jié)奏和記憶旋律。 對音樂的理解能力,意味著她可以身臨其境地感受到音樂背后想要傳遞的感情。 對音樂的表達能力,意味著她可以游刃有余地將自己的情感注入到音樂中為人感知。 系統(tǒng)加的前綴“萬中無一”,也可以簡單地從字面上直譯。 一萬個人中都沒有一個人能擁有的天賦,那可能就是十萬分之一,百萬分之一才能擁有的天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