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狼孩

    漆黑有月的晚上，秋山，一片茫茫銀白的雪地上，橫躺著無數(shù)條殘腿斷脖的人尸和狼尸。

    這些死人本是會稽內(nèi)史謝敬的家仆，被謝敬指派，保護(hù)兒子謝六郎。

    謝六郎最喜射箭圍獵，聽說秋山深處藏有寶藏，趁夜帶人來山里搜捕，尋的不是寶藏，而是守護(hù)寶藏的一頭雪狼。

    他野心勃勃，卻低估狼群的威脅，最后狼群雖幾乎趕盡殺絕，家仆侍衛(wèi)卻全部折盡。

    此時天寒地凍，仿佛天地間只有北風(fēng)呼嘯的聲響，謝六郎被大雪掩埋，身上躺著橫七豎八的尸體，他正費(fèi)力掀尸起身，附近忽然傳來窸窣的動靜。

    有人來了。

    謝六郎只當(dāng)是深山里的獵夫，正欲高聲喊他過來，卻聽有人嘿嘿了下，聲音充滿驚喜，“死了這么多小狼崽子，阿鎮(zhèn)，還是你的主意高?！?/br>
    說話的叫黑三，城里的潑皮乞丐，身后還跟著四五個少年。

    一群人年紀(jì)相仿，臘月寒冬個個穿著單衣，凍得鼻尖泛紅，嘴里不斷冒冷氣。

    本來想趁年關(guān)來討個牙祭，苦于人少力寡，就遠(yuǎn)遠(yuǎn)跟在謝六郎的人馬后頭，等到林里頭沒了聲，才大著膽子進(jìn)來。

    阿鎮(zhèn)站在黑三旁邊，個頭高大，皮膚黝黑，他看著滿地尸體，那被咬得血rou模糊的人尸，背后扎滿利箭的小狼崽，漆黑的眼眸里并不見一絲憐憫，而是謹(jǐn)慎地抿緊薄唇，強(qiáng)調(diào)道：“尸體全部檢查一遍，一定要找到謝六郎?！?/br>
    雪地里窸窸窣窣的，還下著雪，慢慢把鮮血覆下去，謝六郎感覺身上越來越重，加上腦脹腿痛，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臨死前，謝六郎認(rèn)出了這個阿鎮(zhèn)的聲音。

    三日前，正月十五，他出門游玩，中途馬車被這幫人沖撞，耽誤時辰，就將他們抽打一頓，正欲離開，后背卻被似一柄寒劍的目光所刺。

    驟然回眸，那少年深目高鼻，眉睫里藏著一絲陰郁，不及他細(xì)看，少年已垂下頭，狀似順從地哀求。

    他看不順眼，叫他抬頭，少年應(yīng)了聲是，嗓音嘶啞，將頭抬起來，眼眸狹幽，唇形纖長，眉眼輪廓生得幾分凌厲，眼神卻閃爍游移，不敢與人直視。

    想來是個怯懦之人，他素來不喜，狠狠抽了少年一鞭子，“滾?！?/br>
    少年垂首站起身，被家仆攔下，“沒聽郎君說，滾出去。”

    少年沉默片刻，拳頭緊握，最后在一片圍觀者的大聲哄笑中，從人堆里滾了出去，滾完后又朝著他這邊匍匐磕頭，“謝郎君開恩?！?/br>
    三日前他們發(fā)生糾葛，三日后，在這無人問津的深山，被他們撿尸。

    說是巧合，真會有這么巧。

    腳步聲近了，謝六郎身上的尸體被人掀開，有人高喊，“在這里！謝六郎的尸體在這！”

    壓在尸體下的謝六郎玉冠歪斜，面色凍僵，看著是被凍死的。

    有人往他臉上吐口水，“這小癟三打我們打這么狠，現(xiàn)在死在這里，沒人收尸，該！”

    黑三往這人后腦勺拍了一記，罵道：“嘚瑟什么，人死了，咱們的仇找誰報?！?/br>
    原來謝六郎這趟進(jìn)山射獵，早在他們的計劃當(dāng)中，先散布秋山埋著寶藏神狼的謠言，只等謝六郎進(jìn)山，與狼群廝殺大敗后再無一絲力氣，他們就坐收漁翁之利，以報三日前凌辱之仇。

    哪知道謝六郎這么不經(jīng)，這么快死了。

    阿鎮(zhèn)不放心，蹲下身探了一下他鼻息，確定沒氣，卻擰眉道：“胸上沒有插箭，身上沒有咬痕，說凍死也不像，不該啊?！?/br>
    接著發(fā)現(xiàn)他右腿被撕開一道血口子，傷勢嚴(yán)重，阿鎮(zhèn)眉心一皺，叫黑三拿了支箭過來，“這么鋒利的箭，只要往胸口輕輕一插，不死也成真死。”

    阿鎮(zhèn)嘴上這么說，下一瞬似真要射他胸口，卻同時使了個眼色給黑三。

    黑三從小狼崽肚腸里拔出一支血淋淋的箭，悄悄地，一下猛擲過去，卻不是朝著尸體的胸口，而是右腿上的傷口。

    一股鮮血激開，把黑三濺了個滿臉，謝六郎卻依舊無知無覺。

    如果謝六郎裝死，高度緊張之下，心思全聚集在箭上，這時黑三傷他，必然劇痛一驚，裝死不成。

    黑三擦了把臉，“都這樣，也沒見個動靜，人估計死透了，哼算他走運(yùn)，落到我們手里，非扒他一層皮下來。”

    阿鎮(zhèn)道：“夠了。留下四五只狼，雪狼也留下，找找死人身上藏了什么東西，衣服別剝，謝六郎的尸體更碰不得。”

    若是剝?nèi)ニ麄兊囊挛?，流入到市井，怕是會惹來大麻煩，尤其是謝六郎，身份尊貴，身上留下什么痕跡，只會叫謝家生疑，而留下幾頭狼，也是為了制造人被狼咬死的假象。

    眾人都聽進(jìn)去了，一撥人收拾狼尸，一撥人找死人身上的貴重物，不到兩盞茶，現(xiàn)場收拾干凈。

    狼尸被幾個大草袋層層裹著，大雪下得厲害，蓋住原來的腳印，也將狼尸的血凍住，鮮血滲不出草袋外，地上留不下一絲痕跡。

    唯獨(dú)雪狼腹下的狼尸沒人敢去收，雪狼死狀凄慘，也死得極不甘，烏黑的眼睛睜得老大，透出極為凄厲又哀求的神色。

    分明就是一只畜生，卻露出人的神態(tài)，叫人生懼。

    “狼王成精了，碰了怕是要倒霉?！焙谌浦悬c(diǎn)怕。

    忽地，眾人之中，唯獨(dú)阿鎮(zhèn)聽到詭異的動靜，忽然一言不發(fā)朝雪狼的尸體走去。

    黑三晚了一步，只得撿起一把箭跟上去，卻倏地站住。

    月夜北風(fēng)呼嘯，隱隱有狼哭之聲。

    再仔細(xì)聽，細(xì)弱的嗚咽似從雪狼腹下傳出，似人似狼，仿若從地獄深處傳出。

    眾人面面相覷，腳底板兒直竄上一股冰涼。

    阿鎮(zhèn)卻不信這些，又是個膽大的，眾人只見他只身一人探近，眉睫壓低，臉上已掩不住殺意，動作迅猛，眨眼間翻出雪層下的箭，朝那聲嗚咽處迅猛擲去。

    火光電石間，狼腹下倏地竄出一道黑影，沖著阿鎮(zhèn)的脖子，露出森森白牙。

    眾人正是一驚，對付連阿鎮(zhèn)的脖子都沒碰到，就被死死按在雪地上，等回過神后背冷涔涔的。

    雪地里的人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分明是個孩子，不約而同松了口氣，想來是剛才搜查被誰漏掉。

    這時才有人想起來，“怎么忽然多出來個小孩？”

    “狼養(yǎng)大的?！卑㈡?zhèn)淡淡道，同伴正當(dāng)詫異著，他垂眼盯著這孩子呲牙咧嘴，呼哧呼哧發(fā)著狼一樣的嚎叫，血紅的眼里充滿殺意，與死去的狼王神態(tài)幾乎一樣。

    殺自然是要?dú)?，不能讓謝家找到活口。

    但殺了以后，是棄這還是燉了吃，是個問題。

    銀白的月光照在孩子臉上，頭發(fā)長長的，打結(jié)油膩，唯獨(dú)這雙眼里藏著光，刺得阿鎮(zhèn)傷口灼灼熱意，一時撒不開手。

    清亮的月光拂照之下，林中茫茫大雪，黑白交織，呼嘯的樹影掠過阿鎮(zhèn)面頰之上，眸色深深，忽然伸手向他臉龐撫去。

    孩子脖子咯咯扭動，阿鎮(zhèn)緊捏著他。

    這么一會兒，孩子臉上遮掩的長發(fā)被撥開，從飽滿的額頭到明亮的眼睛，直到鼻唇下巴，像浸在水里的花一點(diǎn)點(diǎn)地露出來。

    “帶回去是個麻煩，要不留這？”黑三忽然上前問。

    阿鎮(zhèn)立馬放下孩子的長發(fā)，把小東西敲暈了，抱著起身，“留著有用，帶回去。”

    一行人抱著東西正要滿載而歸，孩子被阿鎮(zhèn)抗在肩上，本來已經(jīng)暈了，卻又留著一絲神智，隱約瞧見尸體堆里有人睜開眼，比寒潭還要冷。

    孩子發(fā)軟的四肢神曲忽然筋攣打顫，眸子里射出猩紅的恨意。

    是他，是他殺了狼mama。

    ……

    第二天凌晨，謝家發(fā)現(xiàn)六郎失蹤，知情的家仆不敢隱瞞，道出六郎半夜?jié)摮龈デ锷结鳙C，至今未歸。

    謝家大郎謝敏疑心六郎出事，連忙帶侍衛(wèi)出城，路上正好碰見桓氏的馬車。

    若是別的桓氏也罷，偏是這位。

    謝敏心中焦急，卻也不得下馬來打招呼。

    侍衛(wèi)阿虎替車廂里的主子傳話，“請護(hù)軍將軍移近說話。”

    謝敏掌建康禁軍，任職護(hù)軍將軍，是屬于禁衛(wèi)武官的上層，因此旁人都以此尊稱。

    當(dāng)下聽阿虎一說，謝敏就聽出不對勁，幾步靠近。

    車廂內(nèi)的郎君掀開車簾一角，焚香淡淡，隱約冒出一股極重的血腥味。

    謝敏目光無意掠過里面，心頭大驚，旋又沉沉壓下臉色，眉心夾著淡淡的焦灼，顯然是不耐煩逗留在此處，與郎君低語幾句，之后匆匆行禮離開趕到城門。

    謝敏所帶人馬眾多，城門的盤查繁瑣，出城的時間就拖了下來，不遠(yuǎn)處，巷口的黑三將這一幕收入眼底，低聲吩咐一名同伴，“回去通知老大，謝家去秋山找人了?！?/br>
    “我回去了，你怎么辦？”

    黑三道：“老大不放心，我得去衙門還有謝家看看有沒有漏網(wǎng)之魚?！?/br>
    二人正在密談，忽然被一批禁軍圍了起來，大驚失色，腦子糊涂地給捉回去。

    他們哪知道，謝敏剛才拖延出城時間，就是捉拿附近可疑之人。

    捉到人后，又封鎖建康各處城門，同黨無處可逃。

    此時謝家鐵馬院人仰馬翻，一盆盆的血水紗布不斷進(jìn)出屋室，屋里躺著的正是失蹤一夜的謝六郎。

    謝敏匆匆趕來，剛才在車廂內(nèi)沒看仔細(xì)，如今一看屋內(nèi)外的情形，不由臉色鐵青，叫來管事，“此時咱先瞞住夫人，沒有我的吩咐，不許泄漏出去?！?/br>
    管事應(yīng)聲稱是，立即通知下去。

    謝敏緩緩呼出一口濁氣，心頭不輕反而越發(fā)沉重，不由抬眼。

    廊下立著一人。

    對方玉冠貂裘，立于廊下，院中堆新雪，避開進(jìn)出的眾人，貂裘里雙手揣著一個湯婆子，眉睫低垂似在沉思。

    從謝敏角度望去，桓家二郎猶如云彩里一抹清逸的剪影，時人盛傳江左管夷吾自托風(fēng)流，事實(shí)上的確如此，有傳他將接替周段翎，成為下一任中書監(jiān)。

    中書監(jiān)因近中樞，深受君主信任，掌管機(jī)要，素來為朝中清顯，有鳳凰池之美名，非能臣不可擔(dān)當(dāng)。

    面對這位交情頗深的摯友，謝敏正色道：“剛才多謝二郎提點(diǎn)，若是沒你，六郎怕有不測。”

    若非對方偶遇重傷的六郎，又特地找來大夫在馬車上救治，怕是此時早就被蹲城門的兩個賊人殺著。

    桓琨伸手扶起他一臂，溫聲道：“剛才行事匆忙，未曾與你細(xì)說?！?/br>
    謝敏聞言，引他到院中石桌旁，二人卻并不落座，婢女家仆不敢上前打擾。

    “碰到六郎時，他情況很不好，忍著痛沒有昏過去，就是要與人說一句話，”桓琨聲沉撞擊石，謝敏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有賊人要害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