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那日陳茗的身影從一條巷子拐角晃出來,只見她將手上的雞毛毽子往天空中一拋,腳便跟了上去。 還沒等她的一聲笑傳入旁人耳朵,兩小孩此起彼伏的哭聲先蓋過了。不過,也可以叫干嚎聲。 太陽在天空的西邊,地上人影斜斜。 那道細長的身影旁緊接著便多了兩道橢圓的影子,是剛才哭泣的兩娃娃。一個穿著紅襖子,一個穿著藍襖子,被大人裹成兩個小團子。他們的眼睛倒真掛了一點淚珠,委屈的,一左一右拉住陳茗的校服褲子:“jiejie,毽子!我們的!” 陳茗的臉上露出些慌亂,被拉住了身子立馬站得緊繃,毽子“咻”地一下穩(wěn)穩(wěn)落地,落在她的腳邊。 當然也落到了兩小孩邊上,孩子們轉(zhuǎn)哭為笑,一下子都弓著身子爭著去搶,地上的兩道橢圓影子更接近兩個正圓。 紅襖子小娃娃搶到了,抱著毽子放在胸前,給自己鼓了鼓勁兒:“大人不應(yīng)該搶小孩東西。jiejie你做得不對!” 陳茗失笑:“我就想逗逗你們?!?/br> “逗也不可以——”軟軟的童音被拖長。 “好吧。” 陳茗在墻邊靠了會兒,目光落到正在玩鬧的兩孩子身上。他們?nèi)诵?,也不會踢毽子,就用手掌握住毽子托往上空一拋,兩個人便“啊啊”叫著沖上去接,在巷子矮墻圍出的這方天地中,快活的笑聲在空氣中散開。 陳茗收回目光。 一個易拉罐砰地一下落進陳茗對面的藍色垃圾箱。 她聞聲望過去。一個瘦高的身影側(cè)著走過路口,半垂著眼,光線照亮了他挺直的鼻梁。 陳茗抬抬手臂,看表,時針快到六點。她瞇著眼,視線略過帶灰的墻面,迎向天邊懸掛的刺眼的熾熱球體。 “阿茗。”趙麗華從樓梯口出來,拎著小包,向她快步走來:“怎么一個人出來了?” “透透氣?!?/br> “你爺爺奶奶他們留咱們母女倆吃了飯再走,去吧。”趙麗華的眼睛有著盼望。 陳茗輕輕“嗯”了一聲。 房子在三樓,老式房子,兩室一廳,陳設(shè)是rou眼可見的清貧,堆放著有兩位老人濃厚生活痕跡的物品。 南方的夏季熱得慌,老爺子總愛穿著白色背心,坐在陽臺的竹椅子上說:“搬回來好啊,回來輕松?;氐揭惠呑由畹牡胤骄桶残牧恕!?/br> 這個房子陳茗確實熟悉的很。廚房連通了客廳,她鉆進廚房,老太太已經(jīng)在里頭忙活。廚房不大,做飯用的瓶瓶罐罐擺放在菜板旁邊,老太太雖然腰身比年輕時圓潤不少,但仍然靈活。她剁魚、去鱗,下刀精準,毫不含糊。 老太太側(cè)著頭,吩咐道:“先把手洗了,再去把姜洗洗,蒜切了。” “好?!迸⒌膭幼鞑⒉皇炀毜终J真。 “你mama這些年都沒教你做飯???”老太太眼睛還利著。 “她忙,一般要么在單位吃,要么在外面吃。” “這可怎么行,天天外面吃飯多不健康?!?/br> “......是吧?!标愜柭柤纾褂X得沒什么不好。 兩人在廚房里忙碌。陽臺那兒趙麗華坐在板凳上,和老爺子聊天。 “麗華啊,這次回來幾天?”老爺子一邊修剪著花枝,一邊問。 “估計三四天?!壁w麗華聲音輕快。 “可是尋到合適的了?去見一見?” “嗯。嫂子她相中了一個,叫我前段日子和人家見了個面。人也端正,看著挺老實的樣子。”趙麗華說著,臉上露了點喜色。 “那樣就好啊。你們母女倆當初離開這個地方,我實在放心不下。沒想到如今你也很能干,有了自己的事業(yè),阿茗也大了。” “多少年過去了,還說這話?!壁w麗華嘆道。 老爺子笑了:“是我們老啦,退了休后就守著這一畝三分地,十幾年也沒多大變化。總感覺時間啊,一晃就過去了?!?/br> 老太太捋了捋鬢邊的細軟發(fā)絲,對陳茗說:“走,去客廳坐會兒,就等飯熟了咱就開吃?!?/br> 坐在沙發(fā)上歇了會兒,喝了茶水,陳茗打量了一會兒這間屋子。她待在這里總會覺得悶,就像兒時黏膩的氣息一點點爬回她身上。 老太太指向角落里一大堆東西:“收拾這堆用不到的東西可費勁了,翻箱倒柜的,現(xiàn)在終于把衣柜空出來一些了。阿茗,好像還有你小時候的東西,快去找找看。 她站起身,又向廚房走去看米飯蒸熟了沒有。 陳茗對回憶童年之類的活動毫無興趣,心說我哪還有什么東西可找。她看著角落那堆雜物旁邊有一個挺大的編織口袋,應(yīng)當是老人想要過會兒塞進去扔了。她大步過去,蹲下幫著收拾。 陳茗抓起一塊破舊的桌布,丟進編織袋。一個撥浪鼓現(xiàn)了身,舊舊的,鼓面已經(jīng)發(fā)黃,木質(zhì)手柄已臟得不行。 看了一會兒,陳茗的唇角漸漸抿緊。 撥浪鼓啊。 她爸爸原本是做生意的,從一個普通家庭出身的愣頭青逐漸做大,只是好景不長,沾了毒品。 在事情過去了好多年,有一晚母女倆擠一個被窩,聊到陳茗快睡著時,突然聽到趙麗華低聲問了句:“你還記得小時候那些事兒嗎?”陳茗半響沒回話,接著聽到趙麗華的自言自語:“也是,那時候你多小啊,才三四歲。不記得也好,快樂。” 陳茗閉著眼,僵硬了身子,裝作熟睡了。等她聽到身邊人平穩(wěn)的呼吸聲傳來時,轉(zhuǎn)向另一邊,望著窗外樹杈之間的月亮。 有關(guān)那時候大致的印象她是有的,只是不常想。 比如那些小孩眼中的空間、光線、事物與人。 一個燈火明亮的的家沒有了,他們搬到一個夜晚燈也不怎么點,昏暗的家。再也沒有幾個阿姨總是親切地對她笑,說她可愛,一邊把家收拾得整整齊齊。只有mama臉龐掛著未干的淚痕,呆呆地坐在沙發(fā)上,家里是混亂的,不過也不用收拾,因為不知道東西什么時候就會消失,被爸爸帶出去換錢。 直到有一天她的爸爸再也沒回來。 他原本是高高大大的,有著寬闊的脊背。但是陳茗印象中的他更多是佝僂著身子縮在床上,他總是背對著小小的陳茗,除非針管被送到他的手中。 陳茗還不知道她爸爸怎么了的時候,有一次曾順著床爬上,靠近他的身邊。 他睜開眼,就那么看著她。忽然面部有點抽搐,眼中蓄了淚。他從被窩伸出手,想要摸她的臉頰,但陳茗看到他瘦得只有一層皮包著骨骼的胳膊,上面遍布針眼和疤痕,嚇得哇地一聲哭出來。她記不清他的表情,甚至長相也模糊了,只記得他伸著手往床下掏啊掏,掏出個撥浪鼓來。他輕輕搖著那個鼓,一點點安撫小女兒。 她想那時候的他應(yīng)該是眼神慈愛的,就是怎么也記不起那雙眼在那時候,究竟怎樣看著她。 父親走了以后,她們母女在爺爺奶奶家住了幾年。后來趙麗華找了份其他城市的工作,帶著她一塊兒離開了這里。 陳茗被老太太從廚房出來的腳步聲驚醒。她愣了下,撿起那個小撥浪鼓,在手中輕輕晃動。 咚、咚、咚。 吃過飯,和老人告別,趙麗華和陳茗走在巷子中。這條巷子很有些年頭了,路燈也是,時亮?xí)r不亮。 趙麗華說:“我們?nèi)ミ@邊酒店住個兩天,周一你得回去上課。明天晚上,我們和沈叔叔一塊兒吃個飯好不好?” “好啊?!标愜ブ氖郑Z調(diào)帶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