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何以解憂
第五章 何以解憂
祁平醒了。 他費(fèi)力地?fù)伍_渙散的眼睛。 床邊的珠簾是西海珊瑚珠,地毯是青丘白狐皮,窗紗是西海鮫幔紗。有一位玄色衣袍的女子沐浴在的白光之中,神色燦燦。 這是哪兒?她是誰? 他一時(shí)分不清自己現(xiàn)在是死了,還是活著,亦或是又陷入了另一場荒誕的夢澤中。 一場接一場的夢里,他回到了斷崖山射鳥窩,劈巨木,幫著村里人殺豬,屠牛,宰雞,殺兔,去深山里砍虎,劈狼,獵熊..... 自他懂事起,便要幫著家里人挑水擔(dān)土,劈柴耕田。閑下來,便跑到劉屠戶家,看他手起刀落,血脈噴薄,看他剝皮剔骨,骨分rou離。 同齡的孩子還在上樹掏鳥窩,下河摸魚撈石,因?yàn)榕d趣不同的緣故,村里的孩子沒人愿意跟一個(gè)愛看屠牛殺豬的怪胎一起玩,有意無意的編排他。 可他一點(diǎn)也不在乎。 道不同,不相為謀。 村里的人見了他,無不翹起拇指夸獎(jiǎng):祁家大郎好膽量。 背地里都說,祁家那小子,怕是個(gè)嗜血的殺神轉(zhuǎn)世。 可玄忌仙人摸了摸他的瘦小皮囊下的身骨,收回手,摸著胡子頻頻點(diǎn)頭:是個(gè)良骨奇才。于是,黃金百兩,換了他一紙契約升了仙。 被夸獎(jiǎng)稱贊時(shí),他沒有說話。 玄忌仙人帶著他平地升仙時(shí),他沒有說話。 他不是不會(huì)說話,只是天生不愛說話,更懂得有些話永遠(yuǎn)不能說。 比如,比起那些劈叉種田,挑糞抗水的活兒,他更喜歡幫忙屠宰。 再比如,他不懂什么是嗜血,什么是殺神。 但他知道,什么才能平息他不可與人言的渴望。 六歲那年,他沒留神,一腳踩死了院子里剛破殼的小雞仔。一聲戛然而止的嚶嚀,一攤模糊的血rou,一股刺鼻的血腥,他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護(hù)子的老母雞拼了命撲閃著翅膀,去叨他的眼睛報(bào)仇。待他反應(yīng)過來,老母雞早已身首異處。 他的父親望著他被鮮血噴濺的臉龐和地上功高勞苦,卻無辜慘死的母雞,出手揍了他。 那一晚上他沒有哭,他只是在黑暗里睜著眼睛,傾聽自己興奮急促的呼吸和砰砰巨響的心跳,腦子里全是鞋底那攤泥濘的血rou和手上淋漓的鮮血。 沒過多久,一群孩子惹惱了一只瘋狗。 他路過到時(shí),瘋狗正死死地扯著一個(gè)孩子的小腿肚子不撒口,孩子已經(jīng)哭暈過去了。 周圍的孩子或哭爹喊娘找援助,或癱坐原地瑟瑟發(fā)抖,或遠(yuǎn)遠(yuǎn)扔著石頭,以示恐嚇,而那個(gè)被狗撕咬的可憐孩子,有時(shí)也能收到這種遠(yuǎn)距離的恐嚇。 他沒有猶豫,摸了顆棱角尖銳的石子,狠狠劃開了那畜生的脖子。 只是須臾間皮綻rou開,血脈噴涌,一條命,了結(jié)于他的手中。 人們嘖嘖稱奇,別看人家祁平?jīng)]事兒就跑到人劉屠夫家門口張望,關(guān)鍵時(shí)刻,靠譜,有樣。 那天晚上,祁家大郎六歲赤手搏瘋狗的威名跑遍了全村每個(gè)人的耳朵里。 自己家同齡的孩子磕破了皮就哇哇大叫,人家的孩子殺伐決斷,面不改色手不抖,一看就是未來當(dāng)屠夫的好手。 那一晚上他沒有沉溺于種種夸贊,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回味著刀尖穿透薄薄的外皮,深入柔軟的血rou,切斷筋脈時(shí)的異樣滿足。未曾察覺,他的唇畔因此綻開了低低的笑意。 濕熱的血仿佛還黏在他的手上,臉上,順著他的皮膚慢慢下滲,沿著他呼呼奔涌的血脈,一路燃燒,一路沸騰,一路低吟。 汩汩冒血的雞首和狗頭明滅交替,父親的怒斥和村里人的夸獎(jiǎng),你方唱罷我登場。 雄雞打鳴時(shí),新日徐徐升起,一絲曙光沿著門縫,伸到了他的腳下。那縷晨光,就像一座細(xì)細(xì)的光橋,橋的另一邊是漏光的門,門后,是嶄新的一天。 他推開門,心里的念頭從未如此清晰明朗。 沒有緣由的生殺不是好事。 可是若有了助人的由頭,生殺也能搖身一變,成為一種大恩大德。 于是他披著助人為樂的外衣,坦坦蕩蕩地在劉屠戶那里,享受殺戮與死亡帶來的快樂。那些抽搐不動(dòng)的肢體,逐漸失溫的熱血,筋斷骨裂的脆響...生命,在他的刀下奏響死亡的低吟淺語。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他像是一把未開封的渴血?jiǎng)Γ坏┱戳搜?,開了光,便再也無法停下來。 那些由他掌控的生死,就是他的杜康。而他飲下那杯杜康,在日夜?jié)补嘀?,挽出血色劍花?/br> 殺雞焉用牛刀,十歲那年,他這把長劍等來了玄忌仙人的拔鞘賞識(shí),帶著他飛升滄瀾山,而他的生命的波瀾也才剛剛泛起漣漪。 混沌的往事一幕接著一幕,身上火辣辣的鞭傷,又提醒著他昨日種種,那些歷歷在目的往事,像是床頭珠簾,一顆串一顆,一串連一串,風(fēng)一吹就叮當(dāng)作響: 光著屁股的白虎,呼哧呼哧地趴在方倩倩的身上,身下粗黑的棍子一下又一下,在交合處奮力搗濺起泥濘; 裸著上身的白虎,呼哧呼哧地抽打著他的身體,蘸了水的刺鞭,一鞭又一鞭,在他的身上開出四濺血花; 躺在地上的白虎胸口插著他的匕首,......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摸向胸口。牽動(dòng)的傷口疼的他渾身一緊,一身冷汗,可他一聲沒吭。 白虎把他抽的皮開rou綻,他銀牙咬碎,也沒吭一聲。倒不是不疼,只是越疼,他才能越清醒,自己想做什么,要做什么。 疼,就是還活著。活著,就有希望。 疼? 他尋著那活泛的聲源望去,一名女子俯身打量著他,神色間充滿了好奇。 傷成這樣了,還能一聲不吭,你...女子猶豫片刻,吞吞吐吐:你是個(gè)啞巴? 祁平搖搖頭,指指自己的嗓子。 渴。 整整一天沒有喝過水的嗓子火燒火燎,干澀沙啞。 疼。 蘸水刺鞭抽掉的皮rouguntang灼燒,下一秒那些傷口里仿佛能燃起熊熊業(yè)火,將他燒個(gè)灰飛煙滅。 女子挑了下秀眉,轉(zhuǎn)身倒了杯熱茶,手指貼著杯壁試了試溫度,這才扶起他的腦袋,一點(diǎn)一點(diǎn)將水送了下去,又扶著他的腦袋一點(diǎn)點(diǎn)躺下去。 一杯暖茶過喉,他的喉嚨里多了幾分潤澤,腦子里也少了幾許混沌,咳了咳,氣若游絲的道了聲謝。 女子隨意揮揮手,坐在了靠窗邊的椅子上,一手杵著下巴,側(cè)過臉裝模做樣的數(shù)起了外頭的桑葉。 他留意到這女子剛剛喂他喝水時(shí),不似其他仙女般廣袖流仙,衣袂飄飄,一雙干凈利落的箭袖莫名有些惹眼,于是他偏過頭去打量這位好心喂水的女子。 只見她梳著銀冠高馬尾,穿著吉祥暗紋圓領(lǐng)黑袍,腰間的墨色腰帶鑲著白玉。 祁平守著滄瀾山這么多年,沒學(xué)到幾分仙法功夫,倒是跟著白虎學(xué)會(huì)了辨物識(shí)人。 能穿著九天織女親手縫制的吉祥暗紋,喻以祈福避難的神仙,天上地下,也只剩那頻頻出生入死的宵珥上神。傳說中一戰(zhàn)成神的宵珥本該立于云端,一身凜然肅殺之氣,今日一見,眼前這個(gè)輪廓柔和,笑容真切的少女,讓人無論如何,都沒法將那一劍鏟平萬象惡谷的戰(zhàn)神聯(lián)系起來。 這時(shí),門外傳來聲灑脫的歡笑,這聲金燦燦的笑意打破了屋內(nèi)的沉寂: 宵珥!快讓我看看你帶了什么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