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相妒
第二十八章 相妒
(一) 洛京春三月,多的是青衫年少。 洛南的地下王都也同地上一般過著春天,流水潺湲,蜀都錦,揚州琴,金發(fā)碧眼的回紇舞女在虎皮地毯上跳著胡旋,眼睛卻盯牢了主座上衣襟大敞著喝悶酒的美男子。 北周八柱國之一的獨孤信,美姿容,善騎射,大約就如他一般長相。 然而頗黎面對著成山的錦繡,心中未有半分快活。美人素白的身軀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更徒增他的煩悶。 他將杯子摜在地上,將樂舞都吼了出去。 唯余一個樂工,抱著胡琴匍匐在地上,待眾人散盡時,都沒有離開。 他垂眼盯著那矮小的樂工,不耐煩地轉(zhuǎn)動手上的扳指: 何事? 樂工抬頭,一雙機警烏黑的眼睛,翹起的髭須,站直了身高也不過五尺,聲音卻極洪亮: 太常寺樂工安金藏,有事相求。 頗黎的眼睛久違地亮起光芒,饒有興味地看著他: 牽機毒案犯安金藏?汝可知此地是何處,我是何人? 那粟特樂工行了叉手禮,泰然自若道: 我知大人乃豐都市府君,亦聽聞,若是凡人能舍出兩年壽命,受利刃剜心之痛,入豐都市,便可成不可成之事,殺不可殺之人。 安府君哦了一聲,慢條斯理地問他: 豐都市卻也是講規(guī)矩的地方。汝要殺誰,說來聽聽。 安金藏叩首,從懷袖中小心掏出一個藥囊,遞給安府君: 殺當朝的皇帝。 (二) 他聽完了安金藏的故事,沉吟了一會,將他的藥囊收起: 原來,你是那春九娘的兄長。圣人先前枉殺了她,你此番報仇,也是應當??赡鞘ト艘嘣c你兄妹有知遇之恩,這筆賬,你又要如何算呢? 安金藏攥緊了拳:我手下有父親安菩留下的三百沙陀舊部精銳,已供圣人暗中驅(qū)使多年。阿芙蓉案發(fā)之后,我的行蹤已被發(fā)覺,報恩到此,仁至義盡。 頗黎拍掌大笑:果然是沙陀好兒郎,新仇舊怨,樁樁分明。但你這藥囊中的牽機毒,要讓我如何給了圣人? 安金藏撥了撥手中胡琴:這毒卻不需他喝,只需讓他知道,有人來為春九娘尋仇。我要讓他余生都活在驚懼和悔恨之中。讓他明白,天下萬民,并非是任上位者驅(qū)使的螻蟻。 見他將藥囊收在了懷中,安金藏眼中閃過一絲猶疑,然而這猶疑卻轉(zhuǎn)瞬即逝。 府君大人,在下還有一事,須告與府君。 對方抬起頭,安金藏也看著他:在下得以進入豐都市,全是倚仗一位老者襄助。那人自稱是長安畫師,尉遲乙僧。 頗黎的眼神陡然變得警惕起來:他對你有何吩咐? 安金藏卻已消失,他的身影霎時變作一位老者,白發(fā)虬髯,穿著波斯錦袍。 安府君,汝近日優(yōu)柔寡斷,整日在地上游蕩玩耍。是否已忘了,當年入豐都市時的誓言? 他恨恨地盯著那老者:我行事自有決斷,何時輪到你來插手。 老者卻只是微笑頷首:府君,能成常人不可成之事者,皆是獨夫。你若是怕了,此時退出府君之位,也來得及。 他怒目,眼中金光熠熠:不退。 老者點頭:吾在那藥囊上下了禁制,三日之內(nèi),身上異能皆不能發(fā)揮,汝即與凡人無二。若是三天后,汝仍守得住這府君之位,吾即信你。 隨即,老者便消失在虛空之中。轉(zhuǎn)瞬之間,他身旁的樓閣殿宇、美酒佳肴都消失殆盡,唯余一地瓦礫荒墳。 他凝神聚氣,四周卻毫無動靜,黑暗中,只聽有妖物在陰影中不懷好意地嬉笑。 這座他親手整頓一新的鬼城,如今變成了困住他、吞噬他的樊籠。 (三) 李知容帶著好酒,在城南頗黎的宅邸前等了許久,等到坊門關(guān)閉,明月高懸,也沒有見到頗黎的人影。 她氣得開了酒壇的泥封,將那賀壽的酒都喝完,坐在宅邸門前的石墩子上,呆呆望著月亮。 此夜月色甚好,半點風也無。她將空酒壇輕輕放在地上,正要起身離開,卻見長街盡頭走來一個人。 他戴著黑色兜帽,遮住了頭臉,只一雙碧色眼睛,在月下閃著微光。 他的發(fā)色已變回了暗紅,只好用兜帽遮住,碧綠眼睛上附著的幻術(shù)也快要消退。鬼城中的群妖圍剿沒能要了他的命,看見月光下傻站在街口的李知容,卻讓他心中復雜難言。 我若是今夜不來,你就一直在此處傻等么? 他捂著手臂,鮮血一刻不停地沿著傷口流出來,開口卻又在教訓她。 她酒氣上臉,比平常不拘謹許多,正要站起來對他罵罵咧咧,卻先瞧見了他臉上的傷。 為何受傷,你與人打架了? 她今日恰好帶了一小瓶創(chuàng)藥,當下就拿出來,小心翼翼敷在他臉上。 傷成這樣,你想必武功不大好。下次要打,叫上我。 他一時愣住,杵在原地任人擺布。她離他很近,近得能聞見她身上的酒氣。 過了一會兒,他才伸出手臂:這里,還有一處傷。 李知容看見那傷,倒吸一口涼氣:這像是猛獸抓傷。你,你與狗打架了么。 安府君久違地笑出了聲。再開口時,語氣和緩了許多。 容姑娘,我騙了你。今夜不是我的生辰。 我本名并非頗黎,六年前,我為賊人陷害,誤殺了至親,逃來洛陽,在黑市做見不得光的生意。 他從未交代過自己那一段往事。仿佛只要他不說,當年在瓜州城中被十面埋伏、遭親人暗算、在江湖流離數(shù)年的往事就不存在。 他最害怕自己的軟弱,也痛恨見到他人的軟弱。 李知容卻像沒聽見一般,繼續(xù)一絲不茍地上藥。創(chuàng)口處理完,她才抬眼看著他: 你很像我從前認識的一個人。我從前,在他手下做事。 安府君心中一驚,又努力鎮(zhèn)定下來:他他是如何一個人? 她抱臂沉思,像是在努力總結(jié): 他脾氣不大好,自以為是,還總克扣我的月錢。 安府君: 但他救過我,供我衣食住行,請師父教我功夫,我最后犯了大錯,他還是放了我。 她笑了笑,抱著胳膊望月亮:還有,我從前晚歸時,他總像你今日這般,在長街盡頭等著我。 他不說話,兩人一起望著月亮。最后還是他先開口: 你心中有過有過他么。 李知容沉默了許久,才玩笑般地說: 他對我恩深似海,若是按傳奇本子的說法,我應當以身相許。但我還有舊仇未報,生死難料。胡亂報恩,豈不是耽誤了人家。 一旁的頗黎卻不知為何生了氣,悶頭轉(zhuǎn)身就向前走,把李知容丟在身后: 你不是有舊仇未報,你是有舊情未斷。 李知容覺得近日來碰到的男子一個兩個的都分外地莫名其妙,只好追上去主動和好: 咦,今日不是你生辰,你誑我到此處等了半夜,如何倒是我的錯了? 兩人打打鬧鬧,安府君不一會又捂著手臂裝作碰到傷口的樣子,李知容立馬投降。坊門內(nèi)仍有夜宵攤子支著,供值夜的軍爺吃熱餛飩、胡餅,喝燙好的清酒。 (四) 李崔巍在宮中跪了一夜,五更天時才接到赦令,讓他回家思過。 他拖著幾乎沒了知覺的腿回到衛(wèi)署中,卻一眼瞧見桌上擱著的舊詩稿。 他翻開詩稿,熟悉的筆跡讓他眼眶一酸。旁邊卻還有一封手書,落款是嗣雍王李守禮。上寫此詩稿是李中郎在公主府的馬球賽中所得,頗費了一番辛苦。 他不知嗣雍王為何幾次三番地幫鸞儀衛(wèi),但這詩稿卻是真的,他也沒必要就此事撒謊。 詩稿上還殘留著些許塵泥。他一天不在,她就又去涉險,還只是為了一卷除了他沒人會在乎的舊詩稿。 武太后要他做決斷,想再穩(wěn)坐這個位子,就得舍棄她。可他怎么可能舍棄她。 他在那一剎那想通了孰輕孰重,隨即飛奔出去,在麗景門騎了馬,奔出宮城,只向城北的住處馳去。 他要告訴她,沒有她,他也做不成什么欽天監(jiān)的李太史,或是鸞儀衛(wèi)的中郎將。他之所以能撐到今天,全靠著回憶當年,他受盡白眼冷落時,她在橋頭對他的一笑。 他騎馬穿過承福坊、玉雞坊、銅駝坊,又朝著城北安喜門一路北行,穿過寂靜的北市坊墻和殖業(yè)坊,終于拐進了通遠坊所在的大街。他的心砰砰跳著,望著不遠處的家門,覺得那一處昏暗院落閃著珠玉一樣的寶光。 然而當他拐進大街時,卻僵在了原地。 他看見那坊墻下,站著一對互相依偎的男女。那女子身材玲瓏,個子高挑,還穿著鸞儀衛(wèi)的軍服,那男子戴著兜帽,雙眼碧綠,正專注地盯著李知容。 (五) 在安府君還是朱邪輔國的時候,偶爾躺在瓜州城外的沙丘上看月亮時,從未想過,自己以后會真心愛上哪個女子。 他是沙陀部首領(lǐng)從狐冢里撈出來的棄兒、天生會邪術(shù)的不祥之人。除了他瘋癲的母親,瓜州城中人人都怕他,長到十六歲,就被父親驅(qū)逐出城,對他的生死不聞不問。 在爾虞我詐血雨腥風的沙陀牙帳中長大,他早就習慣了兄弟鬩墻、夫妻反目、至親相殘。被趕出城后,跟著粟特商隊四處游歷,又遍閱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 于他而言,情之一字,不過是世人虛妄的幻想。人本性自私、貪婪、冷漠,奢求別人愛自己,就如同飛蛾撲火,愚蠢至極。 所以他選了阿容,就如同當年他父親選了突厥可汗的女兒做可敦。只要順從他的心意,他會給她想要的一切,除了自由。 然而今夜他異能盡失,昔日對他俯首帖耳的豐都市妖族如今在滿城追殺他,他卻一心只惦記著阿容還在城南等著,要給他過生辰。 其實他哪里有生辰。他人生最初的十六年是一只過街老鼠,光是活下去已經(jīng)耗盡心力。 臉上剛涂的藥膏散發(fā)著溫暖氣味,他忍不住想要更多,更多溫暖,如同追逐幻影。 容姑娘,你能,抱我一下么。 話說出口時,他心中一震。他越界了。兜帽已快要遮不住逐漸變回原來顏色的眼睛,他的異能正在一點點消失殆盡。 李知容疑惑地抬頭,看見他張開手臂,眼神期許而膽怯,像個許久未曾得到過關(guān)愛的孩子。 她心一軟,伸出手臂,抱住了他。 他將臉深深埋進她衣領(lǐng)的褶皺中,隔著衣服,仍可聞到她身上澡豆的清香和淡淡酒氣,是人間煙火的味道。 她吻過他。那一瞬間的心亂,他記了很久。 哪有什么天生相配,不過是他喜歡而已。 他的眼睛已完全變回了暗金色,相貌也在漸漸改變。他將李知容的額頭按在自己肩頭,聲音淡然。 容姑娘,我曾對你動過心。但我今生不會只喜歡你一人。若是哪天我不再去找你,你就當我已經(jīng)變心,不要再來找我,也不要再詢問我的消息。 他又笑:免得見了我的新歡比你更美,徒然讓自己生氣。 李知容想要掙開他,他卻自己放了手,迅速背過身,用兜帽將臉遮得嚴嚴實實。 天色已晚,容姑娘回去吧。 她覺得不對勁,可頗黎平日里性情就有點古怪,她也就沒有細問,只是提醒他注意傷口換藥,就也轉(zhuǎn)身離去。 春夜,洛城中四處飛花。安府君獨自走入黑暗中,卻第一次覺得心中光明坦然。 (六) 李知容推門進院,發(fā)現(xiàn)李崔巍沒有回家。 今天他被太后詔入宮策對,不知又有什么變故。她不由得擔心,又覺得自己的擔心實屬多余,就打了水預備梳洗睡覺。 可剛燒好水,方才還無一絲云的天突然陰沉起來,接著電閃雷鳴,下起傾盆大雨。 室內(nèi)一時間昏暗無光,她點了一支燭,借著燭光準備快快洗個澡。 每逢暴雨天,她都下意識地心中有些驚惶,甚至到了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的地步。 恰在此時院門一響,一個人影走了進來,堪堪在她窗前停下。她剎那間嚇得大氣都不敢出,那人卻遲疑著伸出手,敲了敲窗框。 燈燭,有影子。 原來是晚歸的李太史。她松了一口氣,轉(zhuǎn)身卻瞧見身側(cè)的燈燭將她洗浴時窈窕的身影完完整整投到了窗前,有幾分香艷旖旎的意思。 她立馬吹熄了燭光,將全身埋回浴桶里,還不忘罵他:登徒子! 窗外雨勢如瀑,她匆匆洗好,換了衣服回到床上,卻始終沒有聽見李太史回屋的動靜。 一道驚雷響過,她嚇得瑟縮了一下,卻仍是大著膽子下了床,推開門,想看看李太史究竟有沒有回去,是不是在太后那里受了審問。 她將門押開一個縫,卻看見李太史背靠著門,坐在檐下,像是在閉目養(yǎng)神,身上卻早已被雨淋了個透濕。 聽見響動,他遲鈍地回頭,看見是她,嘴角牽動,笑了一笑: 沒睡么。 她一時間想不出用什么詞罵他,只想先將他撈進屋。攙他起來時,他卻狀似無意地抽開了她的手。 不想見我也罷,先洗個熱水澡。別多想,同袍情誼罷了。她打開門,讓他自己進來。 李太史倒也沒有拒絕,游魂一樣地飄進來,徑直就邁進了她剛洗完的浴桶里。水還有余熱,她瞠目結(jié)舌地發(fā)了一會兒愣,決定隨他去。 浴桶與床隔著屏風,她尋出一件寬大襕袍搭在屏風上,他們看不見彼此,雷聲卻恰在此時偃旗息鼓,他洗澡的聲音就格外清晰。 畫面感太強,李知容靠在床榻邊抑制不住地胡思亂想,但還是沒有多說一句話。 他洗完了,伸手去拿掛在屏風上的襕袍,卻停了一停,才開口: 這件不是你的。 她日常也穿男子的襕袍,可這一件卻確實不是她的,卻是頗黎的。某日出去郊游,頗黎不慎被她的馬濺了一身泥,她就幫他拿回來洗了一洗,還沒來得及歸還。 她不知為何有些心虛,連忙將衣服抽走,又給他尋了一件。 李崔巍沒有說話,只是默默把衣服換上。窗外雨勢漸停,他也沒有再留在她屋里的理由。本來,他想回家告訴她,太后已經(jīng)知道了她的身世,如果她愿意離開洛陽,他會為她鋪好后路;如果她執(zhí)意要留下來,他就做好萬全準備,與對方拼死一搏。 況且,事已至此,再裝作不相熟,也為時晚矣,還不如索性開誠布公,將她牢牢護在身邊。 可他好像晚了一步。那個碧色眼睛的男子與她的關(guān)系比他所預料的還要親密,如此一來,他的種種籌劃都成了空中樓閣。 這樣也好,他只需獨自解決剩下的事情,無需再瞻前顧后。 想通之后,他即利落地轉(zhuǎn)身開門,準備離去。 李知容卻在他身后,小聲叫住了他:李太史。 他停下,卻沒有回頭:嗯? 她躊躇了半天,還是問道:你方才,為何停在我門口?還有,為何讓我不要追查牽機毒案?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沒頭沒腦地回了一句: 因為有雨。 因為他知道,她在暴雨天會害怕,所以不自覺在她門前多停了一會兒。她卻沒有聽出這層意思,只好訕訕地哦了一聲,他即轉(zhuǎn)身離去,掩上了門。 卻不知誰在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