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金閣
第二十九章 金閣
(一) 神都洛陽,太初宮,辰時。 晚櫻開到極盛,風(fēng)過時吹落滿園,滿眼繁華,卻是衰敗的前兆。 白衣白發(fā)的李太史正和一位紫衣的王孫在院中下棋。 棋坪上沒有一個棋子,卻盡是落花。 少年相貌、眼神滄桑如老人的嗣雍王李守禮拾起一片花瓣,望向院中的溪流,開口像是自言自語: 故國依舊,物是人非。 李崔巍身旁有茶爐茶盞。水沸騰的聲音是院內(nèi)唯一的嘈雜聲響。 再過一月,即是故太子賢的祭日。 白發(fā)的男子先發(fā)制人,拿起了茶爐,水沸聲戛然而止,他的話就像拋出去的石子,在湖心濺起漣漪。 李守禮默不作聲,良久才嗤笑道: 李太史,你以為,我叫你來,是要與你算這筆舊賬么。 李崔巍拿過兩只茶盞,緩緩將茶水注入,又將清洗過后的燙水倒掉,再從茶碾中取出茶末,緩緩道: 在下原確是如此以為。但嗣雍王此前多次出手幫助鸞儀衛(wèi),又令在下不敢妄斷。 他抬起頭,雙眼如鷹隼,直視著李守禮: 只求嗣雍王能多寬限一段時日,在下還有要事未處理,待事畢后,這條命,悉聽嗣雍王處置。 對方接過裝著茶末的金罐,搖頭笑道: 汝縱使真當(dāng)自己是豫讓,吾也當(dāng)不起趙襄子之名。 他緩緩將茶末倒進茶盞,注入沸水,又用茶筅將茶末沖開。 我從前,確實想過要殺你。 青草色的茶湯在水中散開。 我父王無辜慘死在我眼前時,我才十二歲。要不是長兄護惜,我活不過調(diào)露二年的冬天。可后來,我長兄亦死了。 被流放時,我正傷寒未愈,是長兄與父王一路背著我。長安到巴州,有幾千里,李太史知道么。 他放下茶筅,安靜地看著茶湯表層乳白色的茶末,如同一層殘雪。 但我現(xiàn)下,不僅不殺,還要請李太史為我做事。 他將其中一盞茶捧起,遞給李崔巍。 是關(guān)于我的叔父,廬陵王。比起太后與圣人,我更不愿看到他做皇帝。李唐的江山,不應(yīng)斷送在庸人手中。李太史若是助我,我便助你在圣人要殺容姑娘時,將她帶走藏起來,藏到一處極安全的所在。 李崔巍穩(wěn)穩(wěn)接過茶盞,聽見李知容的名字時,心卻慌了一瞬。 嗣雍王所說的安全所在,可是如我所想一般。 他之前就疑惑,先故太子李賢的子嗣們被赦賜放還東都后,都按詔令與圣人一同,被軟禁在宮苑內(nèi)。為何只有嗣雍王可以隨意進出宮禁,還能參與太平公主的香宴。除非,他確實有瞞天過海、掩人耳目的方法。 對方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笑了笑: 想必你亦有所耳聞。這東都的地下,有一鬼城,名豐都市。而本王的母族,恰巧在那異族都城里也是望族,名喚有蘇氏。本王能在吃人的宮闈里活到現(xiàn)在,全仰仗這一半的狐族血統(tǒng)。 (二) 李知容自從上回答應(yīng)了十三娘子帶酒之后,幾次三番地去南市尋她,總是撲個空,不知她又去何處花天酒地。 但今日她又來了南市,卻是有要事,來找她對證。 而好巧不巧,今日她遠遠就在酒家望見了那條碧色羅裙,正埋首在壇壇罐罐里,邊喝邊哭,路人見了都繞道走。 她上前拍拍她臉:十三,醒醒,出了什么事,你怎這幅模樣? 她見了李知容,一把抱住她嚎啕大哭: 喬公子不要我了,他一去隴西,我便再也見不著他了,嗚嗚嗚嗚。 李知容:哪個喬公子。是先前借了你酒錢不還的那個,還是想納你做第五房小妾的那個? 十三斬釘截鐵地搖頭:都不是,是我的如意郎君,右補闕喬知之! 李知容已經(jīng)不想再數(shù)這是她的第幾個如意郎君,只想轉(zhuǎn)移話題: 十三,趁你還沒醉死,快與我交待,你先前與我說的那個表兄頗黎,現(xiàn)在在何處? 聽見頗黎這兩個字,十三的酒醒了一半: 頗頗黎,你沒見著他么?啊,對了,我忘了,忘了介紹你們認識。 安府君此前交待過十三,要她在上元梅宴之前便告知李知容他會去,試圖通過親戚關(guān)系來讓阿容放下戒備心。 殊不知,十三娘子在當(dāng)夜撞見桃花運之后,就把他的囑咐拋到了九霄云外,而安府君則一直以十三的表兄自居,以為阿容是因此才對自己格外照顧。 李知容繼續(xù)套話:可我已經(jīng)見過了。你的表兄,是不是碧色眼睛,身量高大,脾氣有些古怪? 十三腦子還沉浸在失戀的悲傷中不可自拔,不耐煩地點點頭:是啊,就是他。見到就好,我的差事就算辦完了。 李知容:??什么差事? 十三意識到失言,連忙捂著額頭裝醉。李知容知曉了前因后果,又想起安府君昨夜的奇怪表現(xiàn),心中更生疑竇。此人在豐都市向來都是橫著走,誰能將他傷成那樣?而且,他昨夜一副訣別的樣子,難道是豐都市有什么異動? 她拽起十三的袖角:別喝了,陪我回一趟豐都市。 (三) 殷辛伐有蘇 , 有蘇氏以妲己女焉。 夜五更,鬼城豐都市北,有蘇氏城砦內(nèi)。? 鬼城中妖族勢力錯綜復(fù)雜,為御敵,望族多依山建立城砦,居高臨下,堅壁清野,遠遠望去,龐大高聳的城砦如同天宮樓閣。 自上古以來,會幻術(shù)的狐族望族中,最古老而得眾望者有二,一曰涂山,二曰有蘇。此二族中,常有才貌出眾、幻術(shù)過人的女子,與人族君王聯(lián)姻。 前朝外戚獨孤信即是有蘇氏后裔。生三女,皆為皇后,因此有蘇氏在豐都市的名望,在本朝超過了涂山氏,是鬼城中也是最為顯赫的妖族。武太后臨朝稱制后,隴西士族受到打壓迫害者眾多,紛紛逃到母族尋求庇護,一時之間,鬼城中的勛貴舊族充塞,一度與府君分庭抗禮,不分軒輊。 而府君一旦失勢,最能得益者,即是有蘇氏。 今夜是有蘇氏繼承人大婚之夜。有蘇氏狐族嫁女,自商代以來的傳統(tǒng),是要在豐都市抓一人,做人牲祭天。今夜令全族尤為激動的是,此番用來祭天的,是昔日豐都市至高無上的府君大人。 城砦內(nèi)層層疊疊的房屋內(nèi),深入云霄的最高處,是有蘇氏貴戚所住的金閣。? 此時。閣內(nèi)燈火通明,賓客們計劃通宵達旦地痛飲,等吉時一到,就將人牲綁到祭壇上,放干了血祭天,即宣告完成婚儀。 距離吉時,尚有一個時辰。 金閣內(nèi)大小房間有上千個,皆由望不見盡頭的長廊貫通,房間與長廊用紙扇門相隔,上面以彩漆與金箔繪滿美人與妖獸,走在廊中,能聽見房間內(nèi)傳出的嬉鬧與大笑。 阿容在走廊上緊張地左顧右盼,用團扇掩著嘴,低聲朝走在一旁的十三娘子說話,轉(zhuǎn)頭時,滿頭珠翠碰得叮當(dāng)作響: 安府君當(dāng)真被鎖在金閣內(nèi)? 半個時辰前,她們得知安府君被抓之后,即扮作狐族樂伎,隨著新嫁娘的婚隊進了城砦。 是。有蘇氏這一代,有個皮相很不錯的小郎君,原先與我相好過。我今日以將他的情史告訴他新歡相逼,問出了府君的下落。誰知那小子只告訴了我在金閣,卻沒說金閣里有一千多間房。 李知容: 她嘆氣,低聲指揮她道:十三,你從東側(cè)開始找,我從西側(cè)找,不要漏掉任何一間屋,尤其注意暗門、地道和隔間。 十三朝她拋了個媚眼,表示讓她放心,接著就裊裊婷婷地朝前走去,拉開東側(cè)第一扇門,巧笑倩兮地問諸位貴客要不要添酒。 她長吁一口氣,閉上眼,屏息凝神,仔細思索安府君究竟會被關(guān)在何處。 祭壇在城砦最高處,也就是金閣的上方,祭壇的出入口卻無人把守,她方才已去查看過。若是安府君真的被關(guān)在這金閣內(nèi),那么定會在其被關(guān)押之處附近增設(shè)人手,以防不測。但金閣中人多眼雜,想不走漏風(fēng)聲地藏一個人并不容易。按照現(xiàn)下的情況判斷,他應(yīng)當(dāng)是在婚宴之前,即被押進了城砦,關(guān)在了較為隱蔽的地方。 這金閣中,最為隱蔽而安全的地方,會是何處? 她睜開眼,疾步拉住剛關(guān)上門回到走廊的十三娘子: 十三,你可知有蘇氏家主的住處是哪間? 十三略加思索之后,雙眼一亮: 有蘇氏原先的家主近日剛卸任,新一任的家主可不就是我那舊相識!對了,今夜要娶新婦的那個,也是他。 李知容拍手:十三,我頭一回覺得你有這么多相好,實在是個好事。走,帶我去他的住處。 (四) 有蘇氏家主的住處在金閣的盡頭,緊鄰著祭壇入口。 堂皇的數(shù)間房,燈盞將房間照徹,金玉珠寶堆積成山,里面卻空無一人。看來家主也被拉去歡飲了。然而如此重地卻無人守衛(wèi),也有些蹊蹺。 阿容讓十三在門外守著,自己先進去探看。房內(nèi)部也以紙扇屏風(fēng)隔開,最里面一間瞧著是臥房。她躡手躡腳地走進去查看,陳設(shè)都豪奢浮華,但看似并無機關(guān)或暗道。 她正在內(nèi)室里搜檢,忽然門前傳來十三娘子過分熱情的寒暄聲音: 呀,好巧,你怎也來了。哦,對了,今天是你的婚宴。哈哈哈哈。 阿容心頭一緊,加速排查起房中物什。哪里可能有機關(guān)?香桌香案,長幾床榻、書椅屏風(fēng)等等,床前的佛龕,怎么看怎么古怪。 鮮卑諸部祖先信奉巫教,建造佛堂佛龕也常常坐西朝東,可這座佛龕卻是南北向擺放,不合常理。 此時刷地一聲,不遠處的房門被拉開,像是家主起了疑心,要進屋查看。阿容連忙藏到屏風(fēng)后,卻聽見十三一把攔住了他,開始胡言亂語: 我今日是特來看你的。這城砦如此難進,我都闖進來了,為何還對我如此冷淡。 那家主還要進內(nèi)室,還沒跨兩步,就被十三拽了回去,吻在一塊。霎時,房中就只剩這對狗男女的旖旎聲響。 阿容聽得連連皺眉,感嘆十三為了救朋友,大老遠地來破壞人家的婚事,也不知是作孽還是積德。 她隨即走至佛像前,左右查看,將蓮花座左右轉(zhuǎn)動,那佛像卻突然睜眼,是一雙璀璨的黃金瞳。接著佛龕無聲滑動,露出一個堪堪僅容一人通過的小口。 竟被她猜對了。 她抽出方才從客人身邊順的佩刀,一步步小心地走進暗室。那地道石階修得狹窄陡峭,下方似是無底斷崖。她一邊走,一邊凝神聽著屋外的動向,卻漸漸聽不見了聲響。 等她走完最后一級石階,抬頭適應(yīng)了光線時,才發(fā)現(xiàn)地上盡是枯骨,像是一處被廢棄已久的墓xue。 她輕輕喚了一聲安府君。聲音孤寂地在洞xue中回蕩良久,無人回應(yīng)。 她心中一陣失望,轉(zhuǎn)身欲走,卻聽見在極暗的暗處,有人啞著嗓子開口: 我在這里。 她也不顧地上全是骷髏,跌跌撞撞地循著聲音跑過去,只看見安府君被用數(shù)十根極粗的鐵鏈鎖在角落里,身上全是血跡,有兩根鐵鏈甚至直接穿過他的手腕,將他牢牢釘在墻上。 見她走過來,他卻偏過頭去,眼神晦暗,全然不見平日的飛揚跋扈。 你也是來看我笑話的么。 她不理他,只是掂了掂手中佩刀,又細細查看了一遍那幾根鐵鏈,蹲下身問他: 怕不怕痛? 安府君:? 她將佩刀含在嘴里,拉起長裙,露出綁在腿上的幾個木筒,又從袖間掏出一個火折子。 怕痛也忍著點。 木筒里裝的是火藥。她臨走時以防萬一,從李含光處誆了幾個,為防搜身,綁在了腿上。 她走到稍遠一點的地方,將火藥筒綁在鐵鏈盡頭與石壁相接的地方,點燃了火折子。隨著一聲爆響,鐵鏈果然被炸斷,但也炸起了無數(shù)鐵屑和骨頭碎片。她躲閃不及,只好抱頭蹲下來。 然而下一瞬她就被一個人牢牢罩住,抱著她滾到一處大石下躲避,他帶著血腥氣的呼吸就在她耳后,是鮮活的生命氣息。他還活著。她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來。 風(fēng)住火熄,她連忙去查看他的手臂。他卻將手藏在身后,開玩笑道:如此關(guān)心我,還說對我無意。 他暗金色的眼睛終于有了光亮,像一頭不懷好意的獅子盯著一只鹿。她一緊張,說話就開始結(jié)巴: 我,我們先出去。 兩人攙扶著一前一后從地道出去,阿容暗想,也不知道十三和那家主進行到了哪一步。 果然,出了地道口,即聽見一陣不堪入耳的聲音。阿容心中暗道阿彌陀佛,又想起府君這個血跡淋漓的樣子,出門怕是沒走兩步就會被抓起來,要先替他尋件新衣袍。于是她趕忙打開家主的衣柜,搜了件寬大的獅子戲牡丹織錦圓領(lǐng)袍給他。 她背轉(zhuǎn)身等著,隔著一扇紙門外,是十三娘子和家主旁若無人的激烈聲響,背后還有安府君換衣服的窸窣聲音,她那一瞬間仿佛回到了天香院,簡直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少頃,房間外聲響漸悄,燈燭也暗下來。接著紙扇門被拉開,十三慵懶地倚在門外朝他倆招手:我將他敲暈了,快走。 阿容朝十三遞去敬佩的眼神,三人即刻便走到主室,打算離開。 可當(dāng)他們拉開門時,卻被屋外的火光晃得差點睜不開眼。 幾十個衛(wèi)兵已將屋外攔得水泄不通,手中擎著火把,都是有蘇氏的家臣。 十三驚愕地回頭,那方才裝暈的有蘇氏新任家主此時剛坐起身來,衣裳都懶得整,只是用一雙微醺的狐貍眼斜睨著十三: 十三娘子,汝今日問我安府君之事時,我即起了疑心。騙你到此,只是剛好需要個女人與我演戲,來毀了這場婚事而已。 家主話音剛落,衛(wèi)兵中讓出一條道,一個穿著新嫁娘盛裝的女子沖到跟前來,淚眼婆娑地看看地上衣衫不整的夫君,又看看一旁春風(fēng)滿面的十三娘子,立即掩著袖子跑了出去。 李知容心想完了完了,這回不僅惹了有蘇氏,還惹了新娘的母族,日后回豐都市怕是得夾著尾巴做人了。 但現(xiàn)下她已經(jīng)顧不得善后,當(dāng)務(wù)之急,是不讓他們把安府君帶走。 他現(xiàn)在沒有一絲異能,又受了重傷,三人面對整個城砦的防衛(wèi)武力,不能說是生機渺茫,簡直可以說是毫無勝算。 然而她的特長,就是在絕路中找到生路。 方才的火藥筒還剩一只,她朝十三使了個眼色,對方心領(lǐng)神會,立馬挽袖提刀,護在安府君身前。阿容隨即用火折子將火藥點燃,朝前奮力一擲,一陣慘叫過后,奢靡無比的金閣被他們砸出一個大坑,四周灰塵漫天,閣內(nèi)的賓客聽到響動,也都出來看熱鬧。 三人馬上趁亂下樓,沿著雕花鏤金的闌干一路朝下,這城砦極深廣,房屋成千上萬,如同迷宮。樓梯也四散分布,曲曲折折,不能直通到城外。 他們一面躲著追兵,一面拼了命地朝前奔逃,在幽深華麗的走廊里四處摸索,卻越躲越偏僻,到了一處極隱蔽的長廊內(nèi)時,外面的追兵聲音竟都聽不見了。 這走廊的天花板與地板都是上等烏木,兩側(cè)的隔扇門都以純金雕飾,完完整整刻著一條巨龍,龍身蜿蜒,布滿整條長廊,那龍頭所在的門扇縫隙處,隱隱透著微光。 有人。 他們屏住呼吸,急速向前走著,身后卻突然傳來數(shù)人的聲音,閑適散漫,像是根本不知樓上的異動。 今日這宴席,是和廬州那位被廢的貴人有關(guān)么。 另一個人壓低了嗓子訓(xùn)斥同伴:立儲之事,甚為機要,不可在外面亂提。 隨即又低低笑道:不過,當(dāng)今天子朝夕被廢,于狐族倒是好事。 那人好奇:為何? 汝沒有聽說過么。約莫六年前,圣人還是豫王時,曾隨商船南下,尋到了九尾天狐的最后一支血脈。本想用那孩子為他的父親與皇妹續(xù)命,不知為何,未能成功。 那人的話在空寂長廊里分外清晰,她每個字都聽得真切,心中頓時像舊創(chuàng)口被劃了一道一般。 安府君走在她身旁,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 那幾人邊聊著宮闈秘聞邊往前走,卻也并沒有過多注意他們?nèi)?。擦肩而過時,有一人又朝同伴問起: 可太后為何會因此對豫王心生芥蒂?千里迢迢為父兄和meimei尋長生藥,豈不是孝感動天,兄妹情深? 你有所不知。十余年前,也是為了救那公主,先皇曾授意羽林軍西入昆侖,尋到了九尾天狐余脈在山中的住處,將日月宮毀得僅剩焦土。可惜據(jù)說并未尋得不死藥,無功而返,那領(lǐng)兵的將軍還因此遭了罷黜。也是自那時,天家即與狐族結(jié)下了梁子。豫王此舉,無異于再次向狐族示威。 她心中震動不已。原來,李旦那日在天女尼寺中和他說的,不要讓他找太平公主尋仇,是這個意思。原來,她父母與同族們當(dāng)年的下場,竟如此慘烈。 他們?nèi)耘f與那幾人前后并行,安府君卻暗暗握緊了拳。只聽那幾人繼續(xù)興致勃勃地聊著: 不過,這些宮闈舊事,汝又是從何得知? 我有個相熟的,在府君處當(dāng)差。聽聞府君暗中搜集此類消息,已有幾年 話音未落,府君即不做聲地伸出一只腳,那人話沒說完,就冷不防被絆倒。 她只聽得半句話,卻也聽見了府君早已知道她當(dāng)年全家被滅的原委??伤麨楹螐膩矶紱]有告訴過她?是怕她怒火攻心,去找李氏一家尋仇,還是另有打算?幾年來,是不是只有她被蒙在鼓里? 還沒等她思考清楚,被絆倒那人即一聲慘叫,又拽倒了走在一旁的同伴。那同伴一個不穩(wěn),即撲在長廊側(cè)邊的客室門上。誰知隔扇門看似堅固,實則脆弱,被他這么一撲,竟然整扇朝內(nèi)塌陷下來。他們?nèi)思赐晖暾乇┞对跐M屋的人面前。 客室內(nèi)似在進行秘密議事,一間大屋里滿滿坐了上百號人,卻全都戴著狐貍面具。被響動驚到,都齊齊回頭。霎時,李知容有一種捅了狐貍窩的錯覺。 (五) 屋內(nèi)燈光幽暗,只照見正中一個年輕男子,他沒有戴面具,李知容因此瞧得真切: 是嗣雍王,李守禮。 然而在她所未曾注意到的客室角落,有一雙眼睛,也正透過狐貍面具靜靜望著她。 李崔巍今夜折了兩年的壽命,又受剜心之痛,改裝易容,頭一次進豐都市,卻是接受了嗣雍王的談判條件,前來參與有蘇氏協(xié)助廬陵王復(fù)辟的議事,暗中收集叛亂證據(jù)。 他不知道今夜李知容為何會來此,直到他看見被她牢牢護在身后的那個臉上有血痕的男人。 原來,她是來救他的。 她那般舍生忘死要去救的,原來,不只有他李太史一個。 心頭又一陣劇痛。這是凡人來豐都市要承受的后果,自從他踏入長壽寺門的那一刻,這鉆心的疼痛就會一直持續(xù),直到他離開豐都市后數(shù)天才會停止。 李知容見這陣仗不對,只好訕訕地跟嗣雍王打了個招呼,回頭拉起安府君就跑。 屋內(nèi)眾人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隨即便意識到密會被撞破,馬上吼叫著抓刺客,都沖出廊道去抓他們?nèi)恕?/br> 三人左奔右突,又順著長廊盡頭僅有一個方向的樓梯上了樓,一路往上,直逃到山窮水盡處,迎面吹來冷颼颼的風(fēng)。 是祭壇入口。 他們回頭,有蘇氏的家臣列隊整齊,用長槍與利刃將他們團團圍住。身后是祭壇的高臺,祭壇下是萬丈懸崖,遠處,唯一輪明月高懸。 窮途末路,退無可退。她終于抽出了腰間的佩刀,朝十三笑著對望一眼,兩人即把頭發(fā)與長裙扎起,相背站立,將安府君護在身后。 如果今日戰(zhàn)死在此處,倒也不算窩囊。 她這樣想著,就徑直沖出去,先用佩刀絞掉最近對手的斬馬刀,給自己換了個趁手的兵器,接著又奪了一桿槍,順著掃倒數(shù)個兵士。 今日并未穿鎧甲,被砍成rou泥也只是瞬剎間的事。她只是不想跪著死。 血從傷口中涌出,躲避砍殺時,她冷不防朝后倒下,卻被人穩(wěn)穩(wěn)托住,恍惚間聞到一陣白檀香。 她驚喜地回頭,看見那人戴著狐貍面具,卻是一頭烏發(fā),托住她之后,也只是客氣而疏離地將她推開。 怎么會是他。李知容自嘲地笑自己癡心妄想。不遠處十三娘子和安府君抗著數(shù)個兵士的刀,力不能支,她抹掉臉上的血,又殺入陣中去,卻沒看見身后的人也拔出了長刀,隨她一同拼殺。 不知如此廝殺了多久,他們?nèi)齻€都已力竭,家臣們卻都同時放下了武器朝,朝城砦方向望去。 家主出現(xiàn)在城樓上方,遙遙觀望著祭壇。在他身后,弓弩手齊整列隊,箭鋒光芒冷冽。 今日雖婚宴不成,可這人牲卻不能放。就當(dāng)做,對有蘇氏先祖的祭禮。 他抬手,無數(shù)箭鋒即對準了祭壇上的人。 無力回天。 她閉上了眼,眼前浮現(xiàn)的卻是通遠坊樸素的小院。李太史看她時,眼神總是安靜又悲傷。他們明明有過很好的時光,卻總是錯過。 家主的手落下,弓弩齊射,天地俱寂。 隨后,她聽見一陣渺遠鈴聲。 那鈴聲越來越響,漸漸浩如江河,彌漫天地,聲如雷震。 她睜開眼,眼前一切卻都被金光籠罩。 她回頭,看見方才還一身是血如同修羅的安府君,此時靜靜地坐在祭壇中央,周身上下金光燦燦,睜眼時,暗金色瞳孔中流淌著黃金顏色,淡漠無情,如同神佛。 在他身后,一個廣大至無邊無際的幻象從夜空中冉冉升起,那是一只光是巨口即能吞噬天地的九尾白狐。黃金雙目大如車輪,光是看一眼,就讓人戰(zhàn)栗不已。 三日之期恰在此時結(jié)束,他仍是豐都市的府君。 下一瞬,狐妖開口,卻是獅子般的怒吼。無邊氣浪滾滾而來,掀翻了整個祭壇,眼前的壯闊樓宇搖搖欲墜,墻倒屋塌,處處都是慘叫。 她被氣浪掀起,卻被一人護著滾到角落。無數(shù)石塊瓦礫與木片飛濺在四周,有一塊砸到那人背上,他悶哼一聲,嘴角流出鮮血,滴落在她衣襟上。 又是方才那個人。她被他護在墻角,烏黑發(fā)絲垂在她臉頰邊,有白檀香氣。 她掙扎坐起,一把掀開了那人的面具。 也是一張清秀俊俏的臉,卻不是李崔巍。他的臉色蒼白,眼睛只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如同見到故人。 她道了聲謝,即站起身,踉蹌著踏過滿地瘡痍,拉起倒伏在一旁的十三娘子,朝安府君走去。 李崔巍擦了擦嘴角的鮮血,看著她攙著十三娘子,在城砦中眾人咬牙切齒的注視下?lián)P長而去。 又一次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