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章】所念(微h)
【結局章】所念(微h)
(一) 李知容醒來時,卻在一處陌生寢殿內。 殿內茶爐中,茶水寂靜沸騰。書案上卷冊堆積成山,木架上掛著女子衣料。 誰住在此處? 紙扇門此刻被推開,上官昭儀笑著走進來,手中端著玉碗。 新熬的羊rou湯。李中郎氣血虧損,喝了會好些。 李知容掙扎下床: 上官昭儀,可曾見過李太史? 對方面色遲疑,似乎有什么話不好說出口。 李太史他無恙,只是不知為何神志不大清楚。 話音剛落,門扇被推開,李崔巍換了干凈衣裳,站在門前朝他笑。 李知容疾步跑過去,緊緊抱住他。 你還活著,太好了。 他僵在原地,一動不動地讓她抱著,之后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似地,冷漠有禮地后退一步,將她的手輕輕拿開: 方、方才,是在下逾距,請姑娘不要在意。 她抬頭,不解地望著他: 你說什么? 李崔巍朝她端正行禮:在下李崔巍,會稽人士,年十六,不知遭何變故,與姑娘在洛京一同負傷昏迷,幸得上官昭儀施救,暫居在上官府中。 李知容將他從頭到腳仔細審視了一番,并無何變化,是她認識的那個李崔巍。然而他振振有詞稱自己是十六歲,看樣子也把她忘了,不像是開玩笑,難道是喝了九尾狐心頭血的后遺癥? 她拍拍他臉,嚴肅道: 李崔巍,你與我說實話,你當真不認識我么。 萬年厚臉皮的李太史竟然偏過頭去,不自然地臉紅了,將她手輕輕撥開,又往后退了數步: 當真不記得。若是此前唐突了姑娘,還請恕罪。 他又拘謹又客氣,倒真像是當年那個只在書中見過顏如玉的李家小公子。 李知容扶額。這下麻煩大了。被上官昭儀撞見了李太史失憶,他就沒辦法再回鸞儀衛(wèi)或是欽天監(jiān),再加上她此前也失蹤了數月,雙重可疑就是可疑至極,是能被來俊臣參上幾十本的程度。 此時上官十分刻意地咳嗽一聲,走上前來,將粥碗放在李崔巍手上,囑咐他好生照看李中郎,又朝李知容眨眨眼睛,就轉身離去。 李崔巍自自然然地接過粥碗,眼睛沒有閃躲,溫和地笑著目送上官離開,直到她關上門才回頭。 李知容突然意識到,李崔巍失憶醒來后,第一個見到的救命恩人是上官昭儀,而不是她。 于十六歲的李崔巍而言,天仙般的女官才是他的救命恩人,而她只不過是莫名其妙與他一同落難的女子,說不定還是害他落到如此境地的罪魁禍首。 這么一想,他方才的種種回避和冷淡,也就合情合理。 李知容一時心堵,默不作聲地坐回榻上。 李崔巍此時倒是不避嫌,緩步走近,將粥碗放在榻邊的矮桌上,囑咐她喝掉。接著踱步四顧,一幅要走不走的樣子,又在衣架前停下,指著那架上的衣服問她: 此物可是姑娘的? 她抬頭看時,才發(fā)現(xiàn)那架上的衣服,是她來救他時身上穿的大婚袞衣,在火里泥里滾了一圈之后,本來已骯臟破損,現(xiàn)卻被上官仔細清洗過,明亮鮮艷,任誰都能一眼看出是婚服。 她思考了一會,破罐子破摔道: 是。 李崔巍伸向那婚服的手僵了一下,狀似平淡地確認道: 這么說來,姑娘已許了人。 李知容還沉浸在李太史失憶了的震驚中,心不在焉地回復:是啊。 李崔巍的本來就蕭瑟的背影此時更為蕭瑟。 李知容覺得這信息量對于一個十六歲的少年郎來說還是太多,又好心補充道: 莫要在意,我與先夫已經和離。你與我一同落難,也不關他事。 說完她自知失言,李崔巍就算是十六歲時候也狡猾得很,接下來恐怕有一串問題等著她。 不料,他只是淡淡問道: 那么,我與你一同受傷被救,也只是巧合? 語氣中有失落。但在李知容聽來,卻以為他是如釋重負。 她思前想后,決定先將除了他們之間以外的事告訴他。至于他們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愛恨糾葛,想開口時,卻不知如何開口。 若是現(xiàn)在就將他們之間的關系告訴他,按李崔巍的性格,一定不會棄她于不顧。他會要求自己對她產生好感,照顧她直到最后一刻。 但她并不想如此。 十六歲時,李崔巍還沒有被世俗腌臜所累,有大好前程、宏圖萬里,可以為自己重新活一回,也能自由選擇愛上誰。 縱使他再次愛上的那個人不再是她。 李知容笑著點頭,心中卻一陣揪痛。 對,是巧合。 (二) 她本來覺得,李崔巍失憶的事已經足夠離譜,更離譜的是,她在上官昭儀的提點之下,才發(fā)現(xiàn)自己恢復了原來的容貌。 她與安府君撕破臉到這種地步,連婚都離了,自然不好去找他幫自己再易容一回。于是她細數了一下自己身上攤著的案子,列了個五六七八條,在來俊臣去圣人面前參她之前,先發(fā)制人,將自陳罪狀的折子遞到了上陽宮。 女皇接了折子,即召見了她。日光照進殿中,武曌坐在龍榻上,將她的折子與一封文書一同遞還給她: 李太史先時,已與朕用與突厥默啜的盟書換得了鸞儀衛(wèi)免死陪葬的赦令。如今再加上汝之悔罪書,功過相抵,罰汝二人去值守乾陵一年,明年回神都,官復原職。 上陽宮外,被燒毀的明堂基座之上,新的明堂正在建起。 她行禮告退,快步走出宮閣,心中無比歡悅。 要先將這個消息告訴他。李知容飛跑進麗景門,推開鸞儀衛(wèi)官署的院門門廳寥落,比從前清冷許多,只剩裴懷玉和崔玄逸兩人在院中翻閱案卷。牽機毒案已了,崔玄逸已被從司刑寺獄中放了出來。在李知容離開以后,此案就交由了裴懷玉負責。 李太史呢? 她遍尋不見李太史。失憶之后,他稱病告假,事實上卻每天來鸞儀衛(wèi)熟悉案卷、詢問日常,倒很是用功。李知容威脅他們不許與李太史講他與她的事情,憋得崔玄逸生無可戀。 李太史今日不在,聽聞是去上官昭儀府中去了李中郎,今天能講了嗎? 今天也不能。等等,你再說一遍,去誰府中? 崔玄逸摔案卷撒氣: 再不講,我怕是要被憋死。到時候,天下沒一個姓李的清清白白。 李知容的心砰砰跳。沒想到,好不容易救回來的小郎君竟真在自己眼皮底下移情別戀,今后怎么在北衙混? 此時門卻吱呀一開,李崔巍玉樹臨風地走進來,手里還拿著幾個枇杷與佛手,見她也在,馬上恭恭敬敬地遞過來: 上官昭儀贈的涼果,李中郎,先給你嘗一嘗。 見她不動,他就將余下的放在書案上,拿起一個自己剝起來,剝好放在她手里,眼神乖巧如小狗:不吃? 她只好木木地接過,心中酸澀,連枇杷的味道都嘗不出。李崔巍卻毫不識相,執(zhí)著地繼續(xù)攀談:好吃嗎?好吃再給你剝一個。 崔玄逸此時已經拉著裴懷玉撤退,李知容木木然地點頭,李崔巍隨即開始勤勞地處理水果,給她吃了一塊又一塊,直到她鼓起勇氣開口問道: 李、李太史。 嗯? 李崔巍自從在得知自己現(xiàn)年二十有四、已在洛陽任職數年之后,就很快接受了自己李太史的稱呼。 你、你覺得上官、上官昭儀如何? 她的聲音小得自己都聽不見。 上官昭儀她很好,知書達禮、能謀善斷,是世間難尋的女子。 李崔巍不假思索。 李知容一時哽咽,推開他要繼續(xù)投喂的手:我不、不吃了。 他笑著看她:李中郎,在下方才去上官昭儀府中,是去談公事。 李知容都快哭了,努力挽回最后一點面子:公不公事,與我有什么相干。我、我與李太史非親非故,萍、萍水相逢。 她說到傷心處,竟然開始打嗝。都怪他,喂她吃那么多涼果。 李太史眼中笑意更濃,伸手戳她臉:李中郎,你在吃醋? 她打開他的手,飛速別過臉去:我又不喜歡你,為何要吃醋。 他湊到她眼跟前,仗著心理年齡小,開始裝乖賣巧:真沒喜歡過?我年輕有為,長相過得去還是你上司。 沒想到,十六歲的李崔巍依然如此不要臉。她今天死活要爭一口氣:沒、沒喜歡過。李太史不要自作多情。 他手上的枇杷清香還環(huán)繞在她周圍,曾經那么喜歡。她不能再待下去,再多待一刻,她就會潰不成軍。 待她出門,李崔巍才將手中枇杷放回桌案,眼里有不解,更多的是落寞。 可人人都說你心悅于我。為何只有你不愿承認。難道是嫌我年紀太?。?/br> (三) 第二年,契丹首領孫萬榮反叛,突厥默啜自請出戰(zhàn)迎擊契丹,被女皇親封護國將軍。 契丹首領一路打著迎接廬陵王復辟的旗號揮師南下,默啜部也僅僅是假意與之迎戰(zhàn),屢戰(zhàn)屢退,途中劫掠邊境城池、比起契丹軍猶有過之。 她彼時正在咸陽看守乾陵,某日接到長安密報,稱有一支突厥游騎逃進了咸陽境內,若是任其南下,后果不堪設想。 她聽聞消息后,迅速騎出門。乾陵所在之處梁山,是咸陽城制高點,因山中有高宗與武則天的合葬陵,山上并未增設烽燧,只在稍遠處有駐軍。 她出門前想著要叫上李崔巍,走近他的營房時,卻聽見營房內有女子聲音。 卻是上官昭儀。 她心中泛酸,回頭就走,負氣策馬進了深山,回過神時天已昏黑。 皇陵尚未修完,入口未封,離地面有數尺,為防盜墓,設了好幾處疑xue,天黑時若是不小心掉進去,恐怕死在里面也沒人知道。 她下了馬小心翼翼朝前探路,卻忽然聽見不遠處有腳步聲與人聲。 她會一些突厥語,待聽得清晰時,便立馬躲到了暗處。 失蹤的突厥游騎,竟這樣被她撞上了。聽聲辨位,來者至少有五六人。 她摸索出腰間的弩機,等待那幾人走過她時,瞄準其后心連發(fā)數箭,接著掏出火哨,朝天一射,煙火在空中炸起,不消幾刻,駐守在陵外的大軍就會趕到。 只是不知她那時還有沒有命。 有三人應聲倒下,其余幾人回頭,見她竟單槍匹馬刺殺突厥游騎,抽出斬馬刀即朝她追來。 她驅馬逃跑,越來越逃進山林深處。身后刀風緊追不舍,她一個沒留意竟真掉進了皇陵中。 她掙扎著起身,腳腕處傳來劇痛,也不知是摔傷了還是摔斷了。她一瘸一拐地走進地宮深處,里面暗道重重,倒是可以暫時躲藏。 可隨即不遠處的暗道中卻傳來了方才追兵的聲音。那伙突厥騎兵為了抓住她,竟然也下了皇陵。 她東躲西藏,直到筋疲力盡,走到一處死胡同的拐角,靠著墻坐下來,握緊了手中的佩刀。 真滑稽啊。 在洛陽做了五年殺手,又在北境殺敵,從豐都市逃出過兩回,她都活了過來,卻要在今天死于幾個兵匪手下。 李崔巍知道了她的死訊,會不會傷心呢。 可她愛的李崔巍,現(xiàn)在是個沒有良心的少年郎,恐怕正在和別的姑娘談笑風生。 她躲在甬道中,靜聽雜亂腳步逐漸逼近。然而預想的斬馬刀并沒有出現(xiàn),卻聽到數聲慘叫,然后是幾具軀體倒下的悶響。 接著,看見李崔巍從甬道深處走來,右臂受了傷,換左手提著劍,一路摸索著,焦急呼喊她的名字。 銀白發(fā)色在黑暗中尤為耀眼。那是她的心上人,無論何時都會來救她。 無盡委屈涌上心頭。她終于喊出聲:李太史,我在這里。 李崔巍跌跌撞撞跑過來,一把抱住她。 他面色蒼白,手也在發(fā)抖,卻是因為后怕:你可有受傷。 李知容輕輕拍他的背,安慰道:我沒事,只是受了些輕傷。幸好你來了。 他一把抱起她,往甬道外走??煲咧脸隹跁r,她想跳下來,卻被更緊地抱住。 李李太史,你放我下來罷。她已好久沒有與他如此親近,一時有些不適應。 李崔巍低頭,兩人的臉挨得極近,是個適合接吻的姿勢。 他神色間有些生氣,皺眉問她,為何不叫上他一起,非要孤身涉險。 她偏過頭去,賭氣說出了真心話: 還不是為了要你與、與上官姊姊多、相處些時。 李崔巍不解:我為何要與她 她氣得話不擇言:你不是心悅于她么!我情場失意又險些喪命,已經夠狼狽,為何還逼我承認這種事! 李崔巍哭笑不得,眼里卻久違地放出光彩,笑吟吟地看著她: 上官昭儀并不是去找我,今日我不在營房。 頓了頓,他又好奇問道: 我并未曾心悅于上官昭儀。你為何會這么想?阿容。 他第一次改口叫她阿容。 她睜大眼睛看著他,像聽到世上最悅耳的樂音。 我從睜開眼的第一刻就喜歡你。你不喜歡我也罷,怎能將我推給別人呢。 他放她下來,圈在懷里,抵著甬道冰涼的墻壁,小心吻上她的唇。 他失去了記憶,因此吻得也十分生疏,力道忽輕忽重,不得要領,讓她心急。于是拽著他衣領,將他拉低一些,主動吻回去。她引導他探索彼此的唇舌,勾引他一點點深入。李崔巍學得極快,不一會就反客為主,直到吻得她喘不上氣時,才戀戀不舍地放開她。 他一只手撐著墻,另一只手托著她的腰,本來占盡位置優(yōu)勢,臉卻繃不住紅到耳根,只好不自然地偏過頭去,有些泄氣地開口: 你竟一直沒有發(fā)覺,我以為你早就知道。 她也莫名其妙紅了臉:這種事,你不說我怎么知道! 兩人就這樣含羞帶怯地對視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氣氛有些變味,連忙轉移話題。 李崔巍轉過身半跪下,示意要背著她離開地宮:上來。 李知容魂游天外,滿腦子都是方才的吻,聞言恍惚道:上,上什么? 李崔?。?/br> (四) 同年,右武衛(wèi)將軍王孝杰與孫萬榮軍戰(zhàn)于幽州硤石谷,寡不敵眾,力戰(zhàn)不勝,墜崖而死。 她請命從咸陽去了一趟幽州,尋找王將軍的尸骨,無所獲而歸。 他的結局竟與阿娘一樣,徹徹底底地消失在天地間。 王將軍死后,武則天重置安西四鎮(zhèn),派精兵三萬五千人常駐安西,重開西域與大唐邊境商路。 同一年,右補闕喬知之隨軍歸神都,娶妻生子。妻小字綠珠,愛穿綠衣,善舞劍,甚貌美。 李知容也是頭一回知道十三娘子小字叫綠珠,畢竟喬補闕歸來后跪在廳堂上將這兩個字抄了三千遍,看過的人都很難忘記。 也是同一年,女皇裁撤推事院,殺了來俊臣與周興等酷吏,大赦天下。 政局已定,太平年代里,靠親友之間告密揭發(fā)與控制言論來維持統(tǒng)治已不是長久之計,武則天決意開創(chuàng)一個海納百川、無比開放包容的新朝。 長安二年,武則天創(chuàng)設武舉,一革六朝以來世家后代充任軍中要職的亂象,憑借自身武藝與兵法韜略為應試舉子授職,南北衙禁軍中,從此亦有寒門子弟。 李知容參與草擬了武舉制詔,與裴懷玉同任第一回武舉殿試的考試官。 長安四年,武則天病篤,移駕上陽宮長生院。不久下詔,令被廢后被流放至廬州多年的廬陵王李顯重回神都,立為皇太子。 李旦終究讓位給了他的兄弟。詔令下達時,李知容已從乾陵歸來,官復原職。 逾三年,則天皇帝駕崩,中宗李顯即位,改元神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