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上巳

    皇帝果然準(zhǔn)許公主初三那日出宮，不過派了江辭去保護(hù)她。把公主交由他保護(hù)秋容是放心的。她同公主坐馬車到了宮門口，一下車便看見了江辭。

    他今日未穿戎服，而是身著常服，只是樸素的一身白色纻羅袍，反倒越發(fā)顯得他身材之秀拔，處眾人中，仿佛瓊枝玉樹立于瓦堆，俊美無雙。

    秋容忍不住道：果然男子當(dāng)穿白，你穿這身，真可謂是朗朗如日月，濯濯如春柳。她知道江辭正正經(jīng)經(jīng)，不習(xí)慣旁人夸贊他樣貌的話，還未等他謙遜回應(yīng)，忙道：殿下在車上，今日由你照顧好她。

    江辭應(yīng)允，他上了馬車，掀開車簾，看見公主靠著一邊閉目小憩，遂未打擾她，靜靜坐在她身旁。

    快下車時(shí)，他才將她喚醒。

    她悠悠醒轉(zhuǎn)，瞧見他穿這身白，亦是幾分驚艷。

    若不是他穿，這白衣不會有那樣的好看。

    她當(dāng)年收留他，大抵也是為著他的容貌。

    六年前，十四歲的少年衣裳破爛，為躲避官兵追捕無意中逃到了她經(jīng)過的馬車?yán)铩?/br>
    他雖落魄不堪，但五官仍精致俊秀，是狼狽也無法掩蓋的光彩，令一貫無情的她動(dòng)了惻隱之心。

    殿下，到曲江邊上了。江辭提醒她。他看著方醒來還有些懵懂的少女，心里覺得她可愛。

    他扶著公主下車，一眼看見謝闌在一棵柳樹畔等候。他為應(yīng)景穿了一身青衣，腰邊系青玉，朝他們走來時(shí)，青玉碰撞，環(huán)佩叮咚，風(fēng)流極了。

    說起來，謝闌倒是他以前的故人，幼時(shí)他們二人年紀(jì)相仿，家世相仿，頗為投緣。謝闌生性良善，極少動(dòng)氣，大概日后也會對公主好。

    不過現(xiàn)今他改名換姓，容貌也和幼時(shí)不同，謝闌應(yīng)當(dāng)認(rèn)不出來。

    謝闌知道是江辭陪著公主來，看到他，隱約覺著有些眼熟，但心想那人滿門抄斬，早已不是活著的人，于是未思忖太多，招呼道：殿下，江校尉。

    他確實(shí)是個(gè)極為周至的人，早已為今日游春安排妥當(dāng)。他首先帶著公主到曲江岸游玩，正值三月陽春，水邊柳樹早已枝繁葉茂，隨風(fēng)款擺，的確有可看之處。樹下游人如織，大多是年輕男女，趁上巳外游，希冀能夠互通款曲，表達(dá)心意。

    路邊皆是賣香草鮮花的小販，據(jù)說上巳這天，男女以芍藥定情，謝闌遂買了一枝。

    他說話帶著幾分綿綿的情意：臣那日于探花宴上，便對殿下情根深種。此花代表臣的心意，希望殿下能夠接受。

    她幾分猶疑不決，不想接受，但又無法推脫，最終只道：好。

    謝闌微微一笑，正欲給她簪上，卻聽到一聲婉轉(zhuǎn)的女音：謝公子。

    他轉(zhuǎn)頭一看，見是幽蘭，不禁臉色微變。

    幽蘭見他身邊站著一蒙著面紗的女子，身形裊裊，娉娉婷婷，她穿著天水碧色的紗裙，眉間貼翠色焰形花鈿，滿身披翠，卻不顯小氣，反而比江南山水更為水秀，一見便知是個(gè)美人。

    而且還是個(gè)未出閣的高貴小姐。

    她滿懷幽怨，忍不住傾吐：謝公子那日未能赴約，想必是為這新得的美人罷。

    謝闌未想到會在此處碰到她，回頭看公主，見她容色淡淡，既未動(dòng)怒，也不吃醋，一副全然與己無關(guān)的模樣，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公主道：謝公子暫且先處理此事，我去別處看看。

    她轉(zhuǎn)身便走，江辭隨即跟上。謝闌都還未喊住她，袖子反被幽蘭拉住了。

    他只好轉(zhuǎn)頭，對幽蘭道：那日確實(shí)是我對不住你，但我也派人送了幾支金釵玉鐲給你賠罪，這筆債總該一筆勾銷了罷。

    幽蘭道：那謝公子欠奴家的情債呢？

    謝闌道：情哪有債？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

    畢竟二人做過一夜夫妻，他對她是存了幾分喜歡的。此時(shí)見她眼含淚水，楚楚可憐，他妥協(xié)道：幽蘭，不如我為你贖身，你去找個(gè)好人家嫁了，或者自己另謀出路，如何？

    幽蘭欣喜道：當(dāng)真如此？

    謝闌柔聲道：當(dāng)然。

    他們這廂談?wù)撢H身之事，那廂公主和江辭并肩沿水邊行走，清風(fēng)盈于兩袖。

    她自然而然地牽住他的手，正如這水邊玩樂的其他愛侶一般。

    江辭，你說謝闌可是真喜歡我？

    江辭道：臣不知。

    公主笑：他這樣的人，一分真心可以夸大到十分，見色起意可以說成是情根深種。

    公主也學(xué)著謝闌，買了一枝白芍藥，靠近他，簪在他的發(fā)間。

    她還沒有退回來，江辭便一只手?jǐn)堊∷难阉龘г趹牙?，隨后垂首低眉，唇隔著面紗貼上她的唇。

    這樣的吻仿佛他們現(xiàn)在的境地盡管親密無間，但仍然無法碰觸對方，囿于無法擺脫的牢籠里。

    她低下頭，靠在他溫?zé)嵊謱掗煹膽驯Ю?，聽見流水的嘶嘶聲，想必早晨落于河水的春花，已流到無人知曉之處了罷？

    他的手捧住她的臉，迫使她仰起頭望著他，她不解其意，疑惑道：怎么了？

    江辭垂眼看她，他的眼睫又長又直，垂下來時(shí)總是看起來脆弱又感傷，令她動(dòng)了幾分憐惜之情，忍不住去撫摸他鋒利又深刻的輪廓。

    他低低道：若是殿下愿意，臣可以帶殿下走。

    去哪里？

    天涯海角只要是殿下想去的地方。

    她嘆：但我到底放不下，此事莫再提了。又道：況且，縱使是在這里，你也會一直陪著我對嗎？

    是。臣永遠(yuǎn)不會離開殿下。

    看到謝闌和其他女子糾纏不清，他是真動(dòng)了幾分帶她走的心思，但既然被回絕，只好罷了。公主牽起他的手往市集走：我們?nèi)狒[些的地方，好不容易出宮玩一回。

    公主看見一些新奇的民間玩意兒，諸如皮影，總會走去一旁看熱鬧，她看得認(rèn)真，有時(shí)彎眉笑眼，整張臉帶了幾分童稚的孩子氣。

    他頭一回見到她笑得如此明媚，眼睛里含了光，很是動(dòng)人。

    待這一場完了，他問她：殿下此前沒看過皮影么？

    她道：宮里有皮影，但不如這里的故事有趣。

    江辭又陪著她看了幾場，等到幾場戲放完，已經(jīng)到了午后了。

    謝闌起初約二人傍晚在留香亭飲宴，趁著薄暮昏黃的光線，他們步入亭中，發(fā)現(xiàn)謝闌早在此等候，并且還叫了其他家境優(yōu)越的公子和小姐會集于此。

    此亭周圍引水成渠，環(huán)繞著亭，將其布置為一個(gè)曲水流觴的好地方。亭內(nèi)香爐燃香，香霧幽幽裊裊升騰而起，很是風(fēng)雅。公主收斂了眼底笑意，靜坐于亭側(cè)。他們玩樂時(shí)，她亦會配合喝酒、詠詩。但她不勝酒力，稍微喝了幾杯便玉面生暈，眸泛水光，憊懶無力地靠著美人靠，仿佛海棠春睡。

    在座有禮部尚書之子岳真，雖說這岳真出身顯赫，但慣愛做一些雞鳴狗盜強(qiáng)取豪奪之事，是有名的登徒子。謝闌并未約他，但岳真得知消息后不請自來，謝闌礙于顏面，只好邀他入座。此時(shí)岳真靠近他，對他耳語道：謝兄今日可以享福了。

    謝闌莫名其妙：岳兄此話怎講？

    岳真一臉神秘莫測：到時(shí)你自會明白。

    半晌，江辭對謝闌道：謝公子，殿下說她身子有些不適，我先陪她回宮。

    謝闌道：好，有勞江校尉了。

    他們二人一走，岳真又對謝闌道：你怎么把公主給放走了？

    謝闌道：她身子不適。

    岳真幽幽道：看來你是沒這個(gè)福氣。

    謝闌一頭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