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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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黑色在他們倆之間蔓延開來,就像藤蔓攀著藤蔓,密密麻麻地織成一張無形的網(wǎng)。 凝望,無言。陳放的臉掩藏在夜色底下看不分明,但徐晤卻能聽見自己內(nèi)心轟然敲響的戰(zhàn)鼓,鼻腔里蔓延著讓人興奮的血腥味。那是地上躺著的男人的?還是陳放的? 徐晤更希望是后者。 所有卑劣者,都是她的獵物。 你又回來了?那就逃不掉了,陳放。 她露出了所有女孩子遇到這種情況應(yīng)該有的神態(tài),慌張、恐懼、無措,狐貍眼里噙著水光,淚盈盈地看著他。 “我沒騙你……”她聽見自己說,聲音比月光還凄慘。 陳放沒有回應(yīng),只是站在那里,看著徐晤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jī)、打電話報警,然后磕磕絆絆地說出他們所在的位置。 她像一只受驚的小鹿,剛才還差點成為別人爪牙下的獵物。 在警察到來之前,兩個人就這樣站著。徐晤怕他太無聊,戲也還沒演完。她一邊小聲啜泣一邊朝他說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有意跟著你的、我家就在前面,我也沒有騙你,你也看到了……我只是害怕。” 而從始至終,兩個人都沒有去關(guān)心地上那個被捅了一刀的男人究竟是死是活,哪怕他是一個變態(tài),哪怕他該死,可是頭一次看到這種血腥場面的兩個尚未成年的“孩子”卻都沒有慌張,徐晤顧著解釋,陳放冷漠無言,他們都忽略了,作為一個正常人應(yīng)該有的反應(yīng)。 直到警笛聲打破寂靜,斑駁的光影照在他們臉上,徐晤借著警車的彩光看清了陳放的臉色,有些失望。他還是從前的那副模樣,面無表情。 但之前他臉上微微閃過的訝然徐晤卻不會忘記。 他們倆都被帶到了警察局,那是個老舊破敗的小院,爬山虎的綠葉占據(jù)了整面外墻,和這座城市一樣,太長時間未經(jīng)修補,在時間流逝中長滿綠苔。 整座城市都散發(fā)著腐朽的氣息。 徐晤和陳放被分別帶到了兩個不同的房間,剛才的那一段路沒有監(jiān)控,徐晤只能口述出經(jīng)過,一邊說一邊抽泣,引得負(fù)責(zé)詢問她的女警不禁生出了惻隱之心,端著一杯熱水安慰她:“別怕,這里沒有壞人了。” 而隔壁的房間里,氣氛顯得有些沉悶,中年警察也是頭一次遇見如此冷淡寡言的高中生,冷淡得有些不同尋常。他問陳放:“剛剛都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沒看到?!?/br> “那你為什么會在那里?” “掉了東西,回去撿?!?/br> “然后呢?” “然后你們都看到了?!?/br> 陳放說的是實話,至少第一句和最后一句是,只是他的態(tài)度讓老練世故的警察有些不爽,語氣也沒最初那么客氣。他不斷勸說自己面前的男生還是個未滿十八歲的小孩兒,不要和他一般見識。小孩兒嘛,總有那么點青春期的古怪脾氣。中年警察想起自己那個和陳放年紀(jì)差不多大的兒子,心里那點氣又消了。 他們這間屋子的門被敲響了,女警帶著徐晤進(jìn)來:“我們這邊結(jié)束了,聽說兩位小朋友是同學(xué)?那你們先坐在這里,等父母過來吧。對了——” 她的眼睛看看徐晤,又看看陳放:“你們父母叫什么?還有聯(lián)系方式都告訴我?!?/br> 徐晤的心倏然收緊了,但她沒有表現(xiàn)出來,淚盈盈地望向女警:“還要叫爸爸mama嗎?” 女警以為她是害怕,笑了笑說:“別怕,只是讓他們來接你回家,順便交代一下今晚的事情。” 徐晤沉默了一瞬,洗干凈了血漬的手指向陳放:“那他可以先回去嗎?這么遲了,他爸爸mama會擔(dān)心的。今晚的事情,跟他沒有什么關(guān)系……”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只有陳放能聽得出來,她還在委屈他沒有對她伸出援手。 女警和中年警察對視了一眼,他們還要商量一下,對一對兩邊的口供。 于是屋里只剩下陳放和徐晤。 徐晤走到陳放身邊,把手中那杯沒喝過的熱水遞給他:“對不起,連累你了,占用了你的時間吧?” 陳放沒有接過那杯水,但目光不如籃球賽那天冷冽,多了些探究。他想從她臉上看出些什么。 徐晤把水塞進(jìn)他的手心里,紙杯在力度的擠壓下微微變了形,濺出了一兩滴落在徐晤的手背上。幸好這杯水從燒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些時間了,并不燙,只留下了一些微涼的水漬。 徐晤又坐回邊上的單人沙發(fā),低頭看著校裙上跑出來的線頭,沒有再和他搭話。 但她知道,陳放在看自己。 垂下的腦袋看不見表情,狐貍眼閃了閃。 你注意到我了哦,陳放。 女警和中年警察核對了他們的口供,并沒有什么出入,他們一致認(rèn)為,陳放只是一個恰巧路過,又恰巧和徐晤認(rèn)識的普通同學(xué)。于是他們答應(yīng)了徐晤的懇求,讓陳放先回家了。 “路上小心?!?/br> 陳放出門前,徐晤對他說。 ** 幾天后,校園里終于爆發(fā)出了輿論,五班的班長在回家的路上被變態(tài)尾隨,幸好班長機(jī)敏,趁著變態(tài)不注意捅了他一刀,那一刀捅在并不要害的地方,只讓變態(tài)昏厥,并沒有致死,所以班長只是正當(dāng)防衛(wèi)。 學(xué)校甚至開始建議讓家長來接送孩子放學(xué),高考在即,晚自習(xí)是不能取消的,只能家長多配合。 這件事的影響太大了,連著好幾天學(xué)校里都在討論,連周思思也和自己哥哥周思衍多嘴了幾句,周思衍和陳放閑談時又告訴了他。 沒人知道,那一晚陳放也在場。 “聽說那個女生已經(jīng)一周都沒來學(xué)校了?!敝芩佳苡行?dān)心,“阿放,我們還見過她的,打比賽那天是她幫我們還的球,怎么會遇上這種事?” 陳放沒說話,卻又想起比賽那天在器材室看見的景象。一抹白、幾點粉。女生都喜歡草莓圖案嗎?他眸色閃了閃。 “會不會影響到高考?前幾天的考試她也沒有參加,突然沒人和我競爭榜一還有點不習(xí)慣?!敝芩佳茈m然沒接觸過徐晤,但對她卻有點知己相惜的感覺,兩人都是學(xué)校紅榜上排在最前面的幾個,徐晤這次沒參加考試,周思衍少了個對手,他的名字高掛紅榜第一位。但他并沒有覺得開心,至少是真的在關(guān)心同學(xué)。 “她叫什么?”陳放突然問。 周思衍愣了愣:“徐晤。怎么?阿放你想認(rèn)識她?” “不想?!标惙庞只謴?fù)了淡淡的語氣,“去打球?” 周思衍搖搖頭:“不去了,還有道題沒解?!?/br> 陳放瞥了一眼桌上的練習(xí)冊,記滿了各種公式,是他不愿意接觸的東西。他收回目光,拿起桌下的球出去了。 整個八班,唯獨他最悠閑,是老師也無可奈何的對象。 哪怕只有他一個人在cao場上,籃球的跳躍也從未停歇,少年的臉上布滿汗水,在盛夏的陽光里揮灑、蒸騰。大腦內(nèi)多巴胺的水平超出了平常,讓他興奮,也讓他上癮。那是一種快感,一種安全的沉淪,他還沒找到有什么比運動更能刺激他快樂的東西,像死水被投入一顆石子,激起短暫的水花。 又一個籃球被投入籃筐,在轉(zhuǎn)身的瞬間,他看見了身后那個蹲在樹蔭底下的人。 小小一團(tuán),連影子也是。 土黃色的籃球隨著慣性劃破空氣,飛躍磚紅色的跑道,彈落在樹蔭底下,徐晤身前。 徐晤動了動腿,將它撿起。 依舊是那身校服,藏藍(lán)色的裙子隨著動作起伏揚起一點弧度,但很快又落下了,什么也沒露出來。 陽光刺得耀眼,陳放微微瞇起了眼睛看她。 她的頭發(fā)很長,在腦后扎了一個高高的馬尾,上面綁了草莓花色的發(fā)圈,隨著她的動作,頭發(fā)在她身后晃蕩。 她慢慢走到陳放身前,微微笑著看他:“你的籃球。” 陳放垂下眼,土黃色的籃球乖巧地躺在她白皙的掌心里,她太白了,連手臂在陽光照耀下都像綴著一層光。 陳放把球拿回來,轉(zhuǎn)身,投籃,又是一個三分球。 他在cao場上打了半個小時的籃球,徐晤就在邊上看了半個小時,直到他終于收球回去,汗水已經(jīng)濕透了黑色的短袖,和他運動后微微泛紅的臉。 一只手橫在他眼前。 指節(jié)纖細(xì)白皙,掌心里躺著一包白色的紙巾。 “擦擦吧?!毙煳钫f。 陳放抬眼看她。 徐晤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fā)的熱氣,在三十多度的天氣里炙烤她的皮膚,但她沒有退縮,反而越靠越近,一步一步,慢慢的。 陳放接過了那包紙,柔軟的紙巾沾染了難以分辨的香氣,貼在他的皮膚上,與汗水交纏,被汗水溶解。 “你不要上課嗎?”徐晤問他。 陳放動作一頓,漆黑的眸子看向她,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反問:“關(guān)你什么事?” “我只是擔(dān)心你?!彼f。 “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标惙虐涯抗馄蜻h(yuǎn)處的籃筐,計算著站位到籃筐的距離,要用什么姿勢和力度才能將籃球投進(jìn)去。 “陳放!”徐晤似乎是為自己的關(guān)心受到冷落而羞愧,瞬間紅了臉,提高了些音量,又像是嬌嗔。 陳放投球的手停住了,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剛才的感覺,索性不打了。 或許從他剛才鬼使神差地接了那包紙巾開始,他就已經(jīng)和從前不一樣了?;蛟S追溯到更早之前,陪著她在那個巷子口等警察的到來,這就已經(jīng)與他平日里的做事風(fēng)格相悖了。 他沒有再說話,紙巾又扔回了她的懷里,她卻沒有接住,塑料包裝的紙巾落在水泥地上,發(fā)出一聲輕輕的哀嚎。 他連眼神都沒有給予,抱著球走了。 在他身后,徐晤收回了所有羞怯的神情,盯著他越走越遠(yuǎn)的背影。 那是獵物越走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