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周日，葉菁單位組織了一次聚餐，允許帶家屬的那種。

    自從徐晤瘦下來以后，葉菁就很樂意帶著她出門。之前她的同事見過徐晤幾次，但在徐晤瘦下來以后，還是第一次參加這種場合。他們對于徐晤的大變樣有些驚訝，但在面子上都是夸獎，葉菁對此很受用。

    大人似乎很喜歡把小孩子拿來作比較，而忽略了他們每個人都是特別存在的寶貝。

    他們從前會夸贊徐晤成績好，現(xiàn)在又多了一處可以夸贊的：女孩子瘦下來以后果然都會變得漂亮。連徐晤也不可自控地沉迷在一聲聲的贊美里，任由虛榮心瘋長。同時又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因為從前還是個胖子的時候，會有人向她投來詫異的目光，以及在背后自認(rèn)為小聲的私語。

    如今這些聲音再也聽不到了，但在眾人的贊美里，還是會出現(xiàn)一兩句突兀的聲音：“怎么瘦下來的？節(jié)食？那可不行啊，還是健康重要！”

    徐晤朝聲源處看去，是從前一直說她胖的一個阿姨，姓梁。梁阿姨也有個女兒，長得不算漂亮，但是人很瘦，也會打扮。

    “你看看，不吃飯連氣色都這么差，小孩子還是應(yīng)該把心思放在學(xué)習(xí)上，不要一天到晚地減肥哦！”梁阿姨這樣說。

    徐晤懷疑她是不是和自己老媽關(guān)系不好，還是本身就這么尖酸刻薄。

    葉菁聽了這些話面子上有些過不去，但很快有人幫忙說道：“還別說，小晤的成績真不錯，重本是有希望了吧？”

    葉菁立馬變得謙虛，笑著擺手：“一般吧，還是要看最后發(fā)揮。”

    梁阿姨又說：“誒，這話說對了！成績好不一定代表高考也能發(fā)揮好，就像我女兒當(dāng)年讀書的時候啊，他們班上好幾個平時成績不錯的都栽在最后的考試上，也不知道平時那么高的分怎么考的?！?/br>
    葉菁的臉色陡然變得僵硬。

    幸好有人覺察出了氣氛不對味兒，英勇地站出來打了圓場。

    在一聲聲場面話里，各種心思被虛偽的笑容掩蓋，氣氛又變得和樂。

    直到他們部門的主任傅育寧過來。

    這一次，所有人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贊美主任和她的兩個孩子。

    徐晤第一次見到這位常被葉菁掛在嘴邊的“主任”，也是第一次見到她的兩個孩子。

    她知道自己和mama主任的兒女同校同級，但沒想過竟然會是周思衍和周思思。對面的兩個人看見她也明顯愣了一下。

    他們互不認(rèn)識，但因為某些原因，都知道彼此，甚至徐晤還常在高三辦公室里遇見同樣來幫老師做事的周思衍。

    傅育寧看見三個孩子的眼神互動，笑著問了一聲：“怎么了？你們認(rèn)識嗎？”

    周思衍最先反應(yīng)過來，點點頭。周思思也笑道：“當(dāng)然呀，我們年段的第一名呢，比哥哥還厲害！”她的贊美里聽不出有虛假的成分在，對著徐晤的笑容也真心實意。

    傅育寧看向徐晤的眼神比剛才還要和藹許多，像她這樣的人，很難不對成績好的孩子心生好感。她對葉菁說：“小葉啊，你女兒很優(yōu)秀?！?/br>
    葉菁有些受寵若驚：“沒有沒有，比不上思思和思衍，小晤要是像他們這樣聽話啊，我就省心多了。”

    傅育寧知道她說的是奉承話，笑了笑沒再多說，倒是吃飯的時候，三個孩子的位置被安排到了一塊兒。

    大人和孩子被分成了兩桌，桌與桌之間還隔了一段距離，這樣孩子們也能放得開。而孩子們坐的那一桌除了徐晤和周家兄妹倆，其余倒都是與他們年齡相差很大的孩子。至少，在徐晤他們看來是這樣。

    高三的孩子，即將成人、離家去別的城市上大學(xué)，他們已經(jīng)隱隱有了成年人的自豪感——雖然不知道為什么要自豪。但是做了十八年小孩兒，總是期盼著長大的。成年人就要有成年人的成熟感，要穩(wěn)重，要端著，所以他們覺得那些初中甚至小學(xué)年紀(jì)的還都是幼稚的小屁孩，自己與他們談不到一處。

    于是在飯桌上，周思思有意朝徐晤搭話，周思衍也樂得做兩位女生的陪客，他們與剩下的那些小孩形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派。

    在他們這個年紀(jì)，友誼的建立還算容易。周思思認(rèn)為在學(xué)校之外還能遇見同學(xué)實屬難得，加上她和周思衍是真心佩服徐晤，關(guān)系很容易就被拉近。

    周思思成績比雙胞胎哥哥要差一點，但她不喜歡讓哥哥來替她補習(xí)，因此甚至與徐晤約好在休息日一起出來學(xué)習(xí)。

    徐晤欣然應(yīng)允。

    成年人的飯局總是少不了喝酒，每個人身上都沾染著難以消除的酒味時，這頓飯局才進入尾聲。傅育寧帶著兩個孩子率先離開，眾人紛紛站在餐館門口送他們。

    剛才吃飯的時候，傅育寧看見自己的孩子與徐晤相談甚歡，心里也樂見其成，走之前對著徐晤又夸贊了一番，徐晤也故作謙遜地回應(yīng)她。

    有人看見傅主任難得這么高興，便說：“三個孩子都很優(yōu)秀，馬上高考了，明年這時候就等著喝仨孩子的升學(xué)酒。”

    眾人連連應(yīng)和。

    周思思和周思衍早已習(xí)慣應(yīng)對這種場合，坦蕩地接下了眾人的夸獎，但徐晤往邊上瞧了一眼，剛才那個語氣酸溜溜的梁阿姨此時卻安靜得不得了。

    徐晤眨眨眼，當(dāng)著傅育寧的面婉謝了一位叔叔的夸獎：“還有一年呢，像梁阿姨剛才說的，平時成績好不代表高考也能考得好，還是要看最后有沒有運氣?！?/br>
    傅育寧立馬正色地對她說：“你們要自信點，就當(dāng)做平?？荚囈粯訙?zhǔn)備，不要有太大壓力，什么運氣不運氣的都是那些成績不好的考生說來安慰自己的?！?/br>
    “我知道的，謝謝傅阿姨?！毙煳钫f完看了一眼那個梁阿姨的臉色，真是又臭又尷尬。

    她笑得更甜了。

    由于徐晤在飯局上給葉菁長了不少面子，回家的路上她難得溫和，和徐晤聊了一些單位的八卦，多數(shù)都是有關(guān)于梁阿姨的。在臨睡前，她還給徐晤熱了一杯牛奶，叮囑她早點休息。

    徐晤沒有睡前喝牛奶的習(xí)慣，減肥以后更是少喝，但今晚的葉菁實在太溫柔了，溫柔到徐晤心里都生出了一點愧疚。

    她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對“母親”這個身份的標(biāo)準(zhǔn)太過嚴(yán)厲，總覺得葉菁不如人家mama溫柔，甚至有時候會覺得她不是個合格的母親。她陷入了自我的糾結(jié)中，嘗試去換位思考——她是第一次做孩子，葉菁也是第一次做mama，她為什么不能體貼一下母親呢？

    因為一杯牛奶，今晚的徐晤忘記了往日和葉菁的不愉快，甚至打敗了自己心里強烈的“控制飲食”的念頭，將那杯牛奶喝了個干凈。

    因為那是葉菁的母愛。

    這樣復(fù)雜愧疚的情緒，從前也有過。葉菁總會在與徐晤的矛盾之后對她哭訴自己的不容易，然后用物質(zhì)的方式彌補她。

    徐晤還小的時候，小姑娘家的心事敏感而脆弱，洶涌的情感總會寄托于文字之上，她甚至給葉菁寫過幾封長長的信，想要與母親好好談一談。但在后來，她發(fā)現(xiàn)這種行為是無效的，或許是因為母親離敏感期少女的年紀(jì)已經(jīng)太遙遠(yuǎn)了，甚至離“孩子”這個身份太遙遠(yuǎn)了，無法和她產(chǎn)生情感上的共鳴。

    最后，那幾封信因為搬家或是別的什么緣故，已經(jīng)無蹤無影了。

    葉菁依然習(xí)慣于用自己都無法控制的情緒對待徐晤，用打壓的理念教育她，然后再給她一顆甜棗。

    那個年代網(wǎng)絡(luò)尚且不發(fā)達(dá)，沒人知道，原來有一種說法也能用來形容這樣的教育方式——P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