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定風波

    明廳寂寂，落針可聞，一地金堆錦繡的寒蟬，總不敢漏半點聲響。未得天子賜免，眾人匍匐?yún)?，宛如晝開夜合的水浮蓮，重重花瓣內(nèi)卷，卷向二人攜手并立處，墨色銀紅，亭亭似花中之蕊。

    瞌睡便有人遞枕頭。

    方才一路過來，南婉青左思右想，尋不出半個既示兇狠又顯驕縱的法子?？偛荒墚斨娙说拿妫荒_將某位小美人的食案踹翻，玉碗瑪瑙瓶，摔了也就摔了，只怕湯湯水水灑上鞋襪裙擺，染了臟污還沾了氣味。

    滴滴答答，一串水珠滑落尖尖的下巴。

    一副傾國美貌全出己手，南婉青自然對女子相貌多有鉆研。饒是在宮中見慣形形色色的美人兒，她也不吝于贊一聲秦寶林好模樣。

    單論臉部輪廓，秦寶林便贏了世上九成九的女子，圓潤流暢，幾乎看不到骨骼的痕跡，鼻子不高，勝在小巧，也不知是否有胡人血統(tǒng)，眼窩深陷，此刻捧心順氣，露出半張精致的側(cè)顏，嬌憨柔弱，當真誰見不可憐。

    怪道成太后青眼有加。

    美目流轉(zhuǎn)，南婉青撞上成太后急切發(fā)白的面容。

    年過百半的老婦人也站起身來，雙唇顫動，心中罵了幾千回蠢材，屢屢欲言又止，想不出借口開脫。

    五指蓄力，南婉青正欲掙開宇文序灼熱的掌心。

    啟稟陛下，秦寶林并非宸妃娘娘所推。

    遠山青翠，枝頭嫩黃迎春悄然而綻，記述第一筆春日溫柔。

    秦寶林右后方席位，藕色衣裙的女子前額觸地，磕一個擅自出言的恕罪響頭。

    陛下恕罪，方才圣駕經(jīng)行，臣妾鬢上珠釵松動，未免失禮，臣妾擅自抬首整理儀容，恰好看到秦寶林身子一仰，倒入石渠之中。彼時宸妃娘娘鳳駕已過，絕無可能推下秦寶林。語罷又咣當磕了頭，臣妾自知陛下未言平身而動，實乃不敬，愿受責罰。

    天子車駕，萬民參拜，人人伏地叩首，嚴禁擅自動作，否則即為藐視皇權(quán)，可入十惡之大不敬。[1]

    平臉，雙目偏寬，瞳仁大而眼睛小，透出一種木木然的呆滯。鼻子與嘴也算不上令人眼前一亮的精巧，偏是如此平淡的五官，組在一張下頜略略外展的臉上，卻有著沁人心肺的溫婉嫻靜。平肩長頸，雖半身跪地，仍見體態(tài)優(yōu)雅。

    珠鏡殿陸婕妤，本名陸蘊。

    陸婕妤十分好意，南婉青算得明白，然而千真萬確，二人從未有過交集，甚至半句寒暄。

    陸婕妤竟冒著死罪替她出頭，南婉青想不通。

    上回郁娘說什么來著？珠鏡殿陸婕妤，本名陸蘊

    啟稟陛下，依臣妾淺見，宸妃修行多年，心性淡泊，必不會做出蓄意推人之事。九尾鳳冠，正紅衣衫，兩袖金鳳盤旋，月華裙漾開五色光輝，皇后步下臺階，福身道，往常宮中飲宴，左湊右湊也攢不出幾桌，尚儀局疏落慣了，不想今日多出許多人，一時把握不住分寸，將席位排得密了些，也不想

    端莊穩(wěn)重的話音驟然斷裂，頓一頓，皇后接著說道：不想陛下與宸妃同來，過道狹窄，許是宸妃衣袂搖晃，拂上秦寶林面門，而秦寶林入宮日短，禮儀尚未熟稔，跪拜良久，支撐不住失了平穩(wěn)，也在情理之中。

    她始終說不出攜手二字。

    話中之意，心皆無錯，行皆有過，兩邊各打五十大板。

    濕衣人不知當前局勢，只一味做些嬌柔病弱的情態(tài)，咳嗽連連，顫動不止，仿佛全天下俱是要害她性命。

    宇文序劍眉微蹙，未置可否，五指收攏，將那只小手攥得更緊。

    你寬心，一切有我。

    啪一聲，南婉青掄圓了胳膊，一耳光打得清脆響亮，余音繞梁。

    秦寶林險些又滾入水中。

    云紋層疊的玄色衣袖之下，宇文序空握兩只玳瑁護甲。

    護甲堅硬，也并非完全貼合南婉青手指，留了不小空隙，縱使宇文序指間牢固，南婉青稍稍使力便可輕易抽出。

    宇文序的寬慰一握，在南婉青看來卻是不滿的催促：再不上場，戲都要給陸婕妤和皇后唱完了。

    摘星樓再度陷入死寂。

    圓潤白皙的臉頰隆起紅艷艷的巴掌印，秦寶林暈頭轉(zhuǎn)向，耳中嗡嗡直鳴，一股溫熱滲入嘴角，似咸似腥，她只以為是不自覺淌下的眼淚。

    巴掌印，劃開兩道血痕。

    養(yǎng)了兩三月的長指甲齊齊斷開，余下不及一半的殘骸，勾著不屬于南婉青的血漬。

    南婉青不由一陣rou疼，總不該學宇文序入戲太深，折了指甲手也麻。

    眼前人神色變幻，又恨又惱。

    宇文序只道南婉青不愿赴宴，好說歹說求來了，又碰上這檔子事，委實氣得緊。

    一掌下去便沒了兩個月，你舍得，朕也不舍得。

    不大不小，恰是眾人皆可聽清的音調(diào)。

    今日中秋家宴，宇文序本就是自內(nèi)宮而起昭告天下，何必金屋藏嬌，何必弄虛作假。

    他看重的人，便是要堂堂正正站在身邊。

    南婉青冷冷一哼，一句橫豎不是你的終究未能出口，留了三分顏面。

    既是宸妃推你入水，可有人證？帝王責問，森冷如寒鋒出鞘。

    秦寶林身側(cè)并非空蕩無人，她的席位靠前，仆婢嬪妃擠擠挨挨，倘若南婉青動手，紅袖招眼，勢必惹人注目。

    奴婢沒看見，奴婢什么也沒看見！為秦寶林拿來衣衫蔽體的小丫頭連連叩首，又哭又喊，極力撇清干系。

    你秦寶林雙目圓睜，半晌說不出話。眸若秋水，盈盈含淚，眼角尖銳，眼尾卻意外地平滑，瞪大時天真懵懂，倒不似個心機深沉之人。

    奴婢也并未看見。

    奴婢也是。

    宸妃娘娘經(jīng)過之時，臣妾并未看到衣袖揚起，想來騰不出手將秦寶林推落水中?？匆律朗罪椀男沃?，大抵是一位正五品的才人。

    目光幽深，宇文序靜默無言，只等秦寶林如何應(yīng)對。

    天子之怒，威壓迫人。

    紅唇失了血色，隱隱發(fā)紫，秦寶林垂下頭，攏緊身上單薄的短衫。

    寶林秦氏，御前失儀，目無尊長，辜負太后慈恩。宇文序刻意緩下一拍，成太后涂滿胭脂的雙唇緊抿，一言不發(fā)，已然默許。

    即日起降為采女，禁足三月，以儆效尤。

    注：

    [1]十惡：中國古代十種為常赦所不原的重大犯罪。一為謀反，二為謀大逆，三為謀叛，四為惡逆，五為不道，六為大不敬，七為不孝，八為不睦，九為不義，十為內(nèi)亂。

    中獎名單：棲止，孟珊，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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