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柳暗

    陛下，起風(fēng)了。彭正興捧來鶴氅，低聲說道。

    碧色茶湯許久未飲，暗暗的褐，青瓷端在手中，倒映一張模糊不清的面容。

    陛下彭正興也知宇文序久久不言，神色凝重，必是思慮朝政，不許旁人驚擾，只是如今天氣寒涼，委實(shí)不宜坐在四面開闊的高臺吹風(fēng)。

    眼睫閃動，座中人緩緩回神：什么時辰了？茶盞放去案幾，宇文序起身披衣。

    已過酉時了，彭正興道，宸妃娘娘去了有一會子

    毬場高臺，供人觀賽休憩之所，此時西山日暮，晚風(fēng)漸起，云外拂過一行歸雁。

    宇文序不以為意，事及梳妝打扮，單是耳墜子南婉青就要換上十幾對，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他早已等慣。

    墻根底下貓著一個人影，似是瞧見宇文序起身，往后一縮脖子跑開了，不多時卻又慢慢晃回來。

    宇文序道：你們幾個把人擒住了，問問來歷。

    鬼鬼祟祟，形跡可疑。

    三兩禁衛(wèi)貼著墻接近，一把將人按在地上。遠(yuǎn)遠(yuǎn)的，宇文序只見禁衛(wèi)首領(lǐng)問了幾句，一干人等臉色大變，慌慌張張壓著人趕來。

    啟稟陛下，這人、這人禁衛(wèi)首領(lǐng)欲言又止，回身看了看被堵了嘴的小太監(jiān)，終究說不出口，抬眼示意身后人取下布團(tuán)。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與奴才不相干，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膽也萬萬不敢！沒了堵嘴的物什，小太監(jiān)連連告罪，一聲賽過一聲凄厲，奴才只是奉命行事，是宸妃娘娘命奴才做的

    宸妃娘娘命你做什么？

    最末一絲余暉沒入深山，秋風(fēng)蕭索，刺骨冰寒。

    宸妃、宸妃娘娘命奴才看著，若陛下動了，便傳傳傳、傳話過去。

    去何處？

    西、西苑的廂房。那人嗚嗚哭起來，陛下恕罪，奴才一時糊涂，收了幾錠金子銀子，昧著良心犯下錯事，請陛下恕罪！那位宋大人，不是奴才帶進(jìn)來的，奴才只是望風(fēng)

    五指挽弓策馬，修長有力，鐵鉤一般掐緊下頜，小太監(jiān)疼得呲牙咧嘴說不出話，五官扭曲，仿若荒村野廟供奉的羅剎鬼。

    哪位宋大人？

    宋、宋閱。

    女眷更衣的廂房地處西苑最北端，僻遠(yuǎn)幽靜，守衛(wèi)森嚴(yán)，少有閑人來往。

    步履匆匆，玄衣浮出蒼茫夜色，渾似一體，宇文序大步近前，守衛(wèi)才要伸手阻攔，眼見遙遙追來的天子儀仗，當(dāng)即跪地請安：陛陛下，陛下怎么

    右手背在身后，手勢打了一半。

    喀嚓一聲，宇文序按上右肩，輕易卸了那人手臂。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藏身一叢花樹的小宮女嚇得魂不附體，自將爬了出來，哭哭啼啼的只顧著告罪。

    帶路。

    門窗緊閉，石階落了零星幾片殘葉，廊檐尚未掌燈，看不真切，唯有鞋履踩過枯黃，腳底沙沙地顫。

    小宮女抽抽噎噎：宸妃娘娘，宸妃娘娘在抬手指了指廂房，不敢進(jìn)前。

    哐當(dāng)一聲悶響，宇文序三兩步走上前去，只手拍開，門扉銅環(huán)四下?lián)u晃，暮色西風(fēng)混雜一片丁零當(dāng)啷。

    四目相對。

    南婉青顯見是嚇了一跳，偏過頭，躲開宇文序目光，十分慚愧的模樣。

    臣妾修儀趙氏，參見陛下，陛下萬安。

    水藍(lán)衣裙，通身書卷氣，好似自古畫丹青款款而出，不染塵俗。

    趙文齡。

    南婉青也訕訕見禮：見過陛下。

    免禮。皂靴踏上松鶴延年的氈毯，宇文序進(jìn)了門，面無所動。

    廂房不大，一眼望去看得透徹，除卻南婉青與趙文齡，房中只有一個侍奉的丫鬟，再無旁人。

    好半天衣裳也沒換，是在做什么。南婉青仍是一身胡服，宇文序開口道。

    向來飛揚(yáng)跋扈的人低下頭，撥弄手里冒著熱氣的巾布，答得心虛：我我

    我打錯了人

    宇文序這才發(fā)覺趙文齡臉上一個紅艷艷的掌印。

    早間漁歌給我看應(yīng)制的詩集，第一篇是趙修儀寫的，明主宸駕青驄勇，長了眼睛都知罵我的話。南婉青道，將熱棉巾敷去趙文齡臉頰，方才我倆正好撞上，我就想問問她存了什么心思，不想一時失手

    越到后面越?jīng)]了底氣。

    眾人心中了然，哪是什么一時失手，依宸妃娘娘的脾氣，只怕上來就是一巴掌，打得人暈頭轉(zhuǎn)向。

    南婉青忿忿道：編書那些人也忒不安好心，趙修儀分明寫的是明主宸駕推翹勇，好好的詩教他們一通亂改。無法無天，你也該管一管，今日敢改詩句，明日就敢改錢糧的賬冊。

    歸根結(jié)底，還是旁人的錯，她慣會為自己開脫。

    趙文齡福身道：誤會一場，臣妾筆力不逮才讓人尋到紕漏，有損宸妃娘娘清譽(yù)。

    娘娘桐兒有如驚弓之鳥，嘭一聲撞上門板。

    方才她跟著人去抹藥，半道上思來想去，總是不好。身為娘娘的貼身侍女，自該寸步不離跟著，斷手?jǐn)嗄_也就罷了，不過燙了一個小泡，又不是什么金尊玉貴的人，怎就嬌氣成這樣。

    道一句不去了，腳下往回走。宮女先是好言相勸，說著說著便動起手來，擰起桐兒兩只胳膊，不知要拖去何方。那幾人看她是個小姑娘，并未使出多大力，桐兒生在農(nóng)戶家，打小放牛犁地，三拳兩腳將人踢開，拔腿就跑。

    早前聽漁歌等人說起后宮勾心斗角的慘烈故事，桐兒腦子靈光，細(xì)細(xì)一想便知有人暗算，從潑水到上藥，只怕就是為了支開她，好對南婉青下手。

    桐兒忍著痛轉(zhuǎn)身，火急火燎：娘

    陛下，娘娘，還有一位面生的女子，眉目清秀，腫了半張臉。

    三人齊齊看來，神色各異。

    五尾鳳冠，九嬪衣飾，殷紅的掌印剮了幾道血痕，是南婉青的指甲。

    此人應(yīng)是趙修儀。

    馬、馬鞭沒找著小姑娘訥訥低語，滿是未將差事辦好的自責(zé)。

    南婉青心領(lǐng)神會：不必找了，誤會一場，誤會。

    桐兒點(diǎn)點(diǎn)頭，退去一旁。

    陛下恕罪，臣妾有一個不情之請，還請陛下恩準(zhǔn)。趙文齡道，臣妾自知現(xiàn)下儀容有失，不宜拋頭露面，只是與裴參軍夫人多年未見，隔著簾子說說話也是好的。懇請陛下恩準(zhǔn)，臣妾必當(dāng)速去速回。

    裴參軍夫人便是趙華齡，趙文齡一母同胞的姊妹。趙文齡入宮當(dāng)年，趙華齡隨夫守兵驪山，姊妹二人已五年未見。前日裴參軍上書，趙華齡求見修儀娘娘，宇文序是準(zhǔn)了的。

    誰想撞上南婉青，將人打成這副模樣。

    陛下準(zhǔn)了罷。蹦蹦跳跳走去幾步，南婉青挽起宇文序?qū)捄竦拇笳?，左右輕晃。

    宇文序自進(jìn)門問了換衣裳的話，不再言語，一直冷眼看著，烏黑的瞳仁如夜色幽深，難辨喜怒。

    小貓兒一樣的爪子在掌心亂撓，劍眉微微蹙起，宇文序合攏五指，答了一聲嗯。

    天色也不早了，指尖尋去指縫，擦過手心一層薄繭，酥酥癢癢，南婉青道，我們先回

    牽著手，繡鞋踏出三兩步。

    且慢。

    清淺笑意有一瞬森冷，南婉青回過身，愈發(fā)笑得嫣然可愛，嬌滴滴的我餓了才到嘴邊，宇文序卻松開手，徑直朝屋內(nèi)走去。

    黃檀雙門圓角柜，一人多高，右門嵌了一塊四四方方的銅鏡。

    陛趙文齡才要開口，南婉青搖搖頭，切莫自亂陣腳。

    宛如筆墨暈染，玄色身影漸漸占了銅鏡大半地方，宇文序步步逼近。

    一顆心懸在虛空，無處著地，趙文齡雙拳緊握，巾帕絞出兩個破洞，生怕宇文序再進(jìn)一步。

    你的帽子。

    方帽入手，宇文序彎腰拾起一陣清脆鈴音。

    不是柜子。

    南婉青笑道：陛下好眼力，何時掉的我竟不曾察覺。

    漁歌方才拿了賞銀過來，說照你的吩咐，已經(jīng)把我的被褥搬去外間。宇文序忽地轉(zhuǎn)了話頭，這怎么算？

    他猜到了。

    他想給宋閱難堪。

    南婉青接過帽子：漁歌這個懶骨頭，也有手腳勤快的時候。

    答非所問。

    宇文序臉色又沉下來。

    待會兒回去，我也把我的被褥搬出來，南婉青環(huán)上男子腰側(cè)，尖尖的下頜抵去宇文序胸口，向之在哪兒我在哪兒。

    趙文齡斂下眼眸。

    我真餓得緊委委屈屈。

    宇文序總算軟了聲調(diào)：我們回去。

    恭送陛下，恭送宸妃娘娘

    夜風(fēng)呼嘯，卷起落葉紛飛，一行人浩浩蕩蕩逐漸走遠(yuǎn)，杳無人聲。

    雙手合起門扇，趙文齡道：出來罷。

    作者有話說：寶貝們新年快樂，新的一年要天天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