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香盡雨闌珊
伍.香盡雨闌珊
天可憐見,這郎中不枉是他重金利誘請上山的,醫(yī)術(shù)名不虛傳,施救及時且得法,盞茶工夫,她突然悶咳一聲,氣息逐漸回還平緩,然而雪頸下那道淤紫的勒痕暫時卻無法褪去,白紫二色分明,瞧著格外觸目驚心。 殷瀛洲坐在一旁,半張臉匿于日光之后,神色陰晴不定。 聽完了郎中羅里吧嗦的休養(yǎng)事項,又耐著性子由他清理了掌心的木刺,上藥包扎完畢,殷瀛洲手一抬,把一干人等統(tǒng)統(tǒng)趕了出去。 一個漢子臨走時極有眼力見地給他倆關(guān)好了門。 世間絕沒有比這再狼狽難堪的事了。 裊裊背對著他,默然蜷縮在床里側(cè)無聲垂淚,一頭長發(fā)未曾梳理,亂蓬蓬的,做了個披頭散發(fā)的女鬼模樣,襯得身量分外柔弱,惹人憐惜。 殷瀛洲是治好了臉上嚇人的傷疤,蛻去了少年的青澀,容貌更顯凌厲,眉目間桀驁乖張的戾氣卻一如既往。 濃黑長眉斜飛入鬢,眉峰凌然,如刀裁出,五官冷硬,眉骨峻挺,鼻梁筆直,上唇薄削,下唇略豐,無情還似有情,微微挑起便是邪氣四溢,一眼既知其人常年游走于黑暗中,定是不循法理,不遵正道之徒,而那雙烏黑狹長的眼睛則是年歲愈增愈深不見底,看人時依舊冷冷的,暗藏譏誚和嘲弄,似乎沒有任何人和事能入他眼中。 其實,那塊意在家業(yè)興盛的玉佩是秦氏歷代家主的傳世之物,禮義仁孝立家之本是她家的祖訓(xùn),怎奈天不照拂,自祖父一輩便人丁凋零,身為長子的父親娶妻生子,兩個叔父卻未及成婚竟猝然離世。 到她這兒,母親體弱多病,受盡艱難也只得她一個,父親不忍母親黯自傷心,連母親要替他張羅通房生個庶子都堅辭不受,在她剛出生時父親就將玉佩給了她,而他常掛在嘴邊的話便是“得妻女若此,某此生足矣”。 于早慧的她而言,雙親恩愛情深,厚待下人,水旱災(zāi)年時捐錢放糧的義舉……耳濡目染,倒在路邊的瀕死少年令她趕忙叫停了車駕。 彼時,她尚不知它的含義,母親責(zé)備她不該將它送給個乞兒,父親卻在母親睡后摸著她的頭頂,釋然一笑,贊她有俠義之風(fēng)。 后來,她也不曉得哪里出了岔子,明明萍水相逢,明明他冷漠防備形容可怕,明明他身份低賤上不得臺面……午夜夢回,那雙目光野性狠戾的深邃眼睛卻不經(jīng)意間浮出記憶之海,越想忘記越是深刻。 許是她臨走時他的一句多謝,亦或那一瞬間他鮮明不同的柔和神色,讓他就這么牢牢占據(jù)在她心底深處的秘密角落。 無從言說亦無法可解。 裊裊忍不住想,她當(dāng)真是個賤的,大把家世清白品行端方的富商官宦人家登門說親,她躲在屏風(fēng)后面,卻是一個都沒瞧上。 娘笑罵她眼光比天高,出門打聽打聽哪家的女兒快及笈了卻沒定下婚事,難不成想去做皇后王妃?她臉紅不語,爹爹卻給她解圍,道是不急不急,正好多留幾年。 只是……雙親的嘮叨和贊揚(yáng),她再也聽不到了。 母親纏綿病榻多年,從她懂事起,記不得請了多少位名醫(yī)喝下多少碗苦汁,卻毫無起色,沒能熬過帝京冬日的酷寒,三年前在一個風(fēng)高云重的大雪深夜撒手西去。 父親強(qiáng)打精神cao辦喪事,起靈時卻一口鮮血噴在了靈堂的白幡上,經(jīng)此重創(chuàng)一病不起,捱了一年多亦拋下未及笄的女兒,追隨夫人而去。 她的回憶里只余淵冰三尺素雪千里,和永遠(yuǎn)不曾散去的草藥苦香。 那場夜雪靜靜飄落,亙古不變,仿佛從未停歇,伴她哭別雙親,用一雙荏弱稚嫩的肩頭撐起門楣。 父親尚在時,拖著病體指點她生意經(jīng)營,為她留下厚厚幾冊書卷,寫滿了畢生經(jīng)驗所得,她花了一年工夫?qū)W著打理家業(yè),查驗賬目,面對一群人精似的管事下屬,握緊微抖的雙手,抬頭直視,努力不露一絲膽怯。 假賬,貪污,虧空……父親過世不到一年,諸多弊病初露端倪,雖不至明目張膽,到底是看她孤女可欺,而牽連者眾,她左右為難,有心無力,最終僅僅是不痛不癢地發(fā)落了幾個替罪羊收場。 今歲開春,康平老宅的守門人來信,祠堂年久失修,磚瓦殘破漏雨,需重新翻整。 原本她無需親臨,撥下銀子,派可靠之人監(jiān)工即是,可監(jiān)工回稟修葺完畢,她閱信時突然萌生了回老宅的想法。 這突如其來的念頭在心底長了根發(fā)了芽,一日比一日茁壯,時時提醒,讓她輾轉(zhuǎn)反復(fù),不得安眠。 癡人說夢,愚蠢之極。 她心知肚明,可還是收拾好行裝,踏上了回康平的路。 一別十載寒暑,東風(fēng)偷換了流年,初遇時的骯臟乞兒已不見半分落魄潦倒,似久居上位,言行舉止皆是近乎冷漠的從容,以及通身遮掩不住的陰狠之氣。 他以一種慘烈殘酷的方式,不留情面地粉碎了少女那點羞澀悸動,她驚懼憤懣,亦悔恨交加,他大怒而去,巨大的摔門聲砸入耳中,而她惶惶難安,不知將遭受何等暴行。 倘若果如他言,要她委身幾百個男人,縱然她被他污了身子,也絕不再受此糟踐凌辱。 裊裊骨子里本就烈性,當(dāng)下解了腰帶,懸于房梁,一心赴死。 秦氏女豈堪見辱于山野莽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