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的錯
不是你的錯
"我騙你的,我過年不回家不是因為忙工作。病人也要過年的,哪有那么多好忙。"賀遠唐的耳畔響起謝情的聲音,明明就在耳邊,卻像是穿越過時間而來,"我許多年都沒有回過家了,我高中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各自又有了家庭。回家...可家在哪里呢?" 漫長的沉默。 賀遠唐想說什么,又覺得此時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他在黑暗中握緊她的手,"我陪著你呢。" 她反握著他的手,在一片寂靜里重新開口:"他們離婚,其實算是我一手促成的。他們倆,是一對怨偶,據(jù)說是組織上介紹結婚的。我媽是個心氣很高的舞蹈演員,我爸卻是個毫無藝術細胞的軍官。這兩個毫無共同語言的人,怎么可能一起走過漫長的歲月呢?其實我猜我媽早就想離婚了,可是她不能,因為他們是軍婚,破壞軍婚是違法的。他們也許曾經有過幸福和快樂的歲月,但那并不足以支撐我出生以后的漫長時光。即使是現(xiàn)在,我已經釋然了,能夠重新去審視那個時候,記憶里的家依然壓抑而扭曲。你知道嗎?我從小就成績很好的,并不是因為我多么聰明,而是因為我比任何人都愛上學,我自愿留下來自習,教室鎖了門,我就去老師的辦公室,總是留到很晚。因為學校是我的避風港??墒瞧驗槲页煽兒?,他們又認為就應該好好培養(yǎng)我,于是又開始莫名其妙的折騰我學這學那,我會背道德經,我會跳舞,我會軍體拳和小擒拿手,甚至還拉一點小提琴,但沒有一樣是我喜歡的。你看,這世上學習任何東西,都是一時進,一時退的,可是我不能退,因為我的身后是永遠的指責和不滿意。到了后來,連我的老師都反過來勸我的父母不要太嚴厲。可是回頭重新看我才明白,他們是把我當做這破碎的婚姻唯一正確的證明,好像只要我足夠好,足夠讓別人羨慕,他們就沒有錯。" 往事如此沉重壓抑,謝情覺得身體也跟著深深地陷進了床里,只有握著的那只手,像是安全繩,無言地拉緊她。 "叛逆期這個詞,只在中文語境里才有,因為青春期是人格覺醒的時候,是尋找自我的時候,這種覺醒伴隨著井噴的荷爾蒙,總會讓人做出匪夷所思的事情。你猜我干了什么?" "打架了?"賀遠唐的聲音低沉溫柔,卻顯得遲疑和擔憂。 "打架是小時候的事了,我那會兒早就學乖不敢亂動手了。有一天,我把小提琴砸了,書都撕了,咬牙切齒地砸,想要撕碎一切。結果呢,當然不是理解和安慰,而是一如既往地被狠狠罵了一頓,我爸差點動手,看在我是大姑娘的份兒上忍住了。罵我呢,仍然是那幾句經年累月的話,要不是為了你我會怎么怎么樣,你這個樣子對得起誰,你這個我孩子怎么這么自私,我們?yōu)榱四愀冻隽硕嗌伲憧紤]過嗎"她在黑暗里嗤笑,"總而言之,我才是他們生活里一切不幸的源頭?,F(xiàn)在的我看透了,可是那時我是真的相信的。我深刻的相信,我的存在,是他們人生里最大的錯誤和障礙,不論我多么努力的證明我的存在是有價值的,都是徒勞無功。那么,如果我不存在了呢?是不是大家就都會過得好起來?" 賀遠唐的手驟然收緊了,像是害怕她接下來要說的話,有些微微發(fā)抖。 "你別怕,我現(xiàn)在好著呢",她感覺到了,捏一捏他的手,"少女時期的我曾經自殘過,疼嗎?疼的,可是rou體上的痛苦卻能夠讓精神上好過一些。人的身心是一體的,如果靈魂里的痛苦不能緩解,身體上的痛覺也會趨于麻木,割開皮rou,暗紅的血液流出來,反倒能釋放一些抑郁和痛苦。又或者,那時候的我,試圖向他們證明,我都這樣了,你還忍心責怪我嗎?我都這樣了,是不是能減輕一些我的罪過?你看,每當有未成年人自殘自殺事件出現(xiàn),好像大家都愛指責他們自私,不考慮父母的想法,可是有誰想過是誰讓他們起了自殘的念頭,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誰放上去的?"她的聲音聽起來低沉又朦朧,飛絮一樣迷蒙。 賀遠唐驟然把她抱住了,"不想就說別說了,我不在乎你以前是什么樣,自殘也好自殺也好,都無所謂,你現(xiàn)在好好的就行。" 遠處隱約地車聲和人聲都消失了,他的心咚咚地跳著。相比起來,他的生活可以說是一帆風順,最大的煩惱只不過是趕deadline而已。 謝情在他懷里,甕聲甕氣地笑了:"我都不怕說,你還怕聽么?" "我是怕你難過。" "我想說給你聽。你知道我為什么不戴圍巾嗎?因為那天,我被他們關在屋子里罵,罵得頭腦一片空白,只想著要不然我死吧,死了他們就高興了,他們就能過上幸福的生活了。這個念頭實在太強烈,以至于我什么都想不了。我突然安靜下來,認真的寫了一封遺書,把我想說的都說了,甚至真切的祝福他們將來過得幸福。然后翻出來我媽給我的一條很長的絲巾,纏在窗框上..." 賀遠唐的手臂收得很緊,像要確認她此刻是好好在他懷里,勒得謝情咳起來,推了他一把:"勒死了,沒事,那回不成功。" "人是有強烈求生的本能的,"她接著說,"而且只要過了那種強烈的沖動,很快就會清醒過來。絲巾么,總是脆弱的,很快就斷裂了,我摔在地上,清醒了,我爸踹了門進來,也嚇得半死。我猜那一刻,我們三個人都清醒了。不久他們就商量了離婚,當然是我爸提出的,畢竟他是軍官,軍婚他說了算。我就是那個時候,想要出國,想換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徹底重新開始,我要尋找我自己,成為我自己,好好的活。所以我甚至沒有去英語國家,從頭開始學德語。我選了心理學,因為我有太多的疑問和不解,我想要看清到底是什么讓我走到這一步,以及如何才能勇敢地走下去。我猜他們也許是終于放棄了,也許是在徹底失去了對我的控制以后不知道怎么面對我,給我留了一筆錢,送我上了飛機。" "后來呢?"賀遠唐覺得像是有什么東西卡在喉嚨里,讓他連說話都很艱難。 "后來就是疲于奔命的留學生涯唄,我打過很多工,端盤子,坐服務生,做咖啡師,做翻譯..."她驟然想起程拙硯,頓時沉默了。 賀遠唐也猜到了,摸了摸她的頭發(fā),說:"后來運氣不好,碰到了瘋子?" "嗯。" "jiejie,碰到了他,不是你的錯。你最大的錯也只是運氣不好罷了,而他真真實實的傷害過你,他才是錯的那個人。你不要自責,也不要內疚。你沒有錯。" 賀遠唐有些恍惚,他所有感官都只能感受到懷里謝情微微顫抖的身體,緊接著有一滴guntang的淚水透過薄薄的布料打在自己身上,不知為何一路燙到內心深處。黑暗里他看不見她的神情,于是他輕撫著她的后背,在她頭頂說:"過去的都過去了,他們都走了,我陪著你呢,你別怕。" 謝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要平靜一點,但是呼吸進去的空氣,都仿佛化作了酸澀的溪流,漸漸溢滿了胸口,隱隱發(fā)痛,讓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點了點頭。 賀遠唐摟著她拍了好一會兒,待她漸漸放松了,便想打破沉重的空氣,隨口問道:"夏天我就畢業(yè)了,你來看嗎?" 謝情搖搖頭。 "德國真沒有畢業(yè)典禮嗎?" 她終于徹底平靜了,鼻子有些堵,甕聲甕氣地說:"學校沒有,但是我有,隆重而盛大。" 【下一章開始解開謎團,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