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義每多屠狗輩
仗義每多屠狗輩
沈先生抿了一口茶水,慢悠悠地道:難得清閑?哪有這等好事,怕是大禍臨頭,那梁太監(jiān)說得沒錯。 李大仁嘆息一聲:謹之自己也知道這個道理,卻仍是像沒事人一樣,既然被晾在一邊,他就索性閉門不出,終日只彈琴讀書。我雖然焦躁,可見他如此淡定,便以為他心中有數,問他到底作何打算。他只笑笑,說道:我實在是有些累了,現(xiàn)在倒是正合我意。這下弄得我心中更是七上八下了,那程家妹子也來看過他,他不在乎自己,卻不能不在乎人家,這次直言道:陸某如今自身難保,為羅、程兩家著想,程夫人還是不要與陸某見面了。哎,他如何不知道自己處境。 穆嬌妍忽到:陸景賢這番失勢,她的老公公,那戶部尚書羅康成早已禁止芷蘭與他來往。不過芷蘭才不理會呢,她在尚書府消息更為靈通,有天見自家公公召集幾個官員密談,只聽那羅康成說:像陸景賢這樣的人,雖從龍有功,卻也是個謀反的奴才,誰身邊有這樣的奴才不想除之而后快?現(xiàn)下他被免了職足以說明問題,他若真是個聰明人,就應該自我了斷,省得圣上為難,說不定還能留個好名聲。諸位和老夫一起,翻翻他的舊賬,上疏彈劾,也算為圣上分憂了,豈不好事一件?眾官員聽了紛紛附和,這事便定了。哼,這些人的心思全都用在揣測圣意上了,平日卻不見他們?yōu)槊裾埫?。她說著,一臉憤憤不平。 李大仁像想起什么似的笑了:程家妹子也是有情有義,這番話她自然是告訴了謹之??伤犃撕髤s仍是不緊不慢的,還安慰人家不要擔心,說什么自己仍是正四品,歷來懲處內臣,必先降級,自己既然沒有被降為奉御或者更低,處境便沒那么壞。程家妹子將信將疑,我卻知道他在胡說八道,急道:都什么時候了,這還能作數?他笑道:我這個太監(jiān)都不急,你急什么?嘿,他竟然還有心情開玩笑! 那程家妹子看著他,忽然說道:你若真的沒品級那倒是好了,我現(xiàn)在就帶你走。這話我聽了暗暗咋舌,心想:這妹子也忒大膽。陸景賢聽了更是登時雙頰飛紅,迅速低下頭去,只聽她又道:還有你不讓我見你我連羅尚書的話都不聽,更不會聽你的話。陸景賢仍舊低著頭,輕聲道:我怎敢讓程夫人聽我的話。程家妹子忽地起身,來到他身側,握住他的手,語氣極關心的:陸大哥,你萬事小心。陸景賢緩緩抬頭,四目相對,良久,只見極細微地點了下頭。此情此景,真讓我覺得我老李在那里就是多余! 過沒多久,羅康成便在朝堂上帶頭彈劾陸景賢,又找了一幫人一唱一和,將永平帝時期那些貪污腐敗、禍亂朝綱全安到他頭上。圣上一言不發(fā),聽著那些人肆意羅織罪名,有的說他貪墨無度,富可敵國,堪比前朝劉瑾;還有人說他身為宦官,卻好聲色yin逸,在外面置了十多房小妾。這其中以羅康成這個老賊最為不要臉,他將永平六年大水災的百萬兩賑災款栽贓到了陸景賢頭上,明明是他貪的,現(xiàn)下卻來顛倒黑白,還指控陸景賢強迫自家兒媳婦他媽的,這話我想起來都覺得臟。李大仁咬牙切齒的說道。他行伍出身,本就沒讀過多少書,平日雖不至于粗話連篇,但說到激動之處這他媽的三個字卻也總是免不了。 只聽他又道:我聽了當時就忍不住了,也不管在圣上面前失了規(guī)矩,在朝堂上就罵那羅康成卑鄙無恥。又向圣上直言:這些人分明是羅織罪名,構陷陸大人。圣上臉色陰沉,雖沒怪我朝堂上喧嘩,卻下旨將陸景賢下了獄,還說道:若他清白無辜,朕自是不會冤枉他,先押進兵部大牢。竟不是北鎮(zhèn)撫司的詔獄!我兀自奇怪,不過心想總比北鎮(zhèn)撫司強上許多,那地方即使不上刑,光是待上一待都夠折磨人的了。 我心想,不可任由這些人誣陷陸大人。便想單獨求見陛下,望圣上能夠念在陸景賢有功的份上,放過他性命,誰知圣上根本不見我,還讓那陳達陳太監(jiān)傳話:圣上旨意,陸景賢的案子事關重大,目前未有定論,一切以后續(xù)調查為準,現(xiàn)下來求情的,一個不見。我只得捶胸頓足,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日子一天天過去,眼見羅康成那伙人彈冠相慶,我心中憤恨不已。朝中文武百官見狀,有的也過來踩一腳,有些人承過陸景賢的情,卻也不敢在這個時候替他說話。還有人想拉攏范將軍,我心道,壞了,若是范將軍也參與彈劾陸景賢,那他怕是難逃一死。我與范將軍也算一起上過戰(zhàn)場,過命的交情,便去找他。范將軍對我自是禮遇有加,說到陸景賢卻皺了皺眉,道:我雖然與那陸景賢不和,可落井下石的小人行徑,范某也是看不上的。他頓了一頓,似是若有所思:兵部大牢由我負責,按理說這案子要么歸錦衣衛(wèi)要么歸刑部,圣上卻把人交給我,我只能說一切秉公處理,其余不敢保證。我聽他這般說,也不好再求,只盼圣上明察秋毫,不要錯殺功臣陸景賢關在兵部大牢,任何人都不得探視,我見不到他面,終日只能瞎擔心。 他說到這里,只聽穆嬌妍嘆了口氣:擔心的又何止李大哥一個人,芷蘭更是茶不思飯不想,我擔心她有事,便到她家里陪著她。忽有一日,羅康成親自過來,對她道:過幾日兵部要審那陸景賢,你去做個證人。芷蘭瞪大了眼睛,問道:做什么證?羅康成撫須笑道:那自然是那閹賊曾強逼你不成一事。我聽得呆了,想這羅康成堂堂正二品,翰林出身,張口卻是如此無恥之言。我見芷蘭面色蒼白,雙手顫抖,真怕她一氣之下打了這老頭,便偷偷去拉她的衣袖,卻只聽她緩緩道:好,我必定會去作證,等著好了。她說得極慢,極冷靜,卻帶著深深地凄涼,那羅康成卻絲毫沒有察覺,滿意地笑笑,走了。 李大仁拍著桌子憤然道:虧他們一個個還自稱讀書人,這般下作,這圣賢書讀了這么多又有什么用?說完突然想到沈先生這個讀書人還在呢,又趕緊找補一句:哎,沈先生,我不是說所有讀書人。沈先生擺擺手:無礙。斯文敗類,從古至今就沒斷過。這文人嘛,十有之九是為做官,做官是為當人上之人,又不是為了踐行圣賢之道,十有之一肯為天下蒼生著想就不錯了,民間早已有人說過: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自有道理。 李大仁長長嘆了口氣,道:后來想起來,也不得不佩服謹之也能受得住我上上下下找遍了關系,只為進得兵部大牢,見他一面,卻被告知圣上有旨,不準任何人見他。我正束手無策之際,突然有個公公來鎮(zhèn)撫司衙門傳旨,讓我明日一早就到兵部大牢參與審理陸景賢,這可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第二日,我早早來到兵部大牢,由差役引著一路進到牢房里面,我見這大牢陰暗逼仄,處處散發(fā)著腐爛泥土味道,心中難過不已,心想他可是受了罪了。我們徑直走到一處牢門前,只見陸景賢安安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前面放著一個方桌,上面點一盞小燈,牢房里站著三個人,中間那人身穿官服,胸前的補子看著是個六品官,他一見我到了,馬上拱手道:下官張毅,見過李都督。又命令獄卒:快給李都督看座。我哪里有心情聽他說話,走上前去,隔著牢房的柵欄,看向那個牢里的人。陸景賢身著中衣,形銷骨立,半閉著眼睛,臉上顯得疲憊萬分,身上倒是干干凈凈,也看不出有外傷。我見了心下難過,叫了一聲:陸大人。他身子微微動了動,卻沒有看向我。 只聽那張毅突然笑著說:李都督怎么這般表情,這里哪有什么陸大人。我這才注意到他,見他抱著一摞紙,足足有百來張,對我道:這都是陸公公前些日子親筆所寫的證詞,等今個兒審完了自會給李都督過目。一雙眼珠提溜打轉,一臉jian笑:你看我們也沒打他,只是要交代的東西太多,三天三夜沒合眼了,今日提審,下官自會撿最緊要的問,不會耽誤李都督的時間,李都督,那我們就開始了。 這人一副標準的小人嘴臉,我半句話都不想和他說,便點點頭。心中大為困惑,心想這種提審為何圣上要讓我旁觀?正想著,就見那張毅問陸景賢:這是上次陸公公擬下的名單,有關賑災款一事他說著抽出一張紙,當著他的面念了出來:黃天化、崔英、蔣雄、聞仲我一聽,直接傻眼了,看向陸景賢,他聽著名單,嘴角微微上揚。那張毅念到后面,停了下來,直接把那張紙甩到他臉上,怒道:你可真行,封神榜啊這是?!陸景賢笑了一下,雖一臉疲憊虛弱,卻也掩蓋不住那種惡作劇得逞后的愉悅,我也想笑,可是看他的樣子卻怎么也笑不出來。 那張毅直接坐在了桌子上,扳過陸景賢的臉,露出一個邪笑:那你就說說你和戶部羅尚書家兒媳婦的事兒吧。陸景賢有氣無力的道:我不是都寫了嗎?我們以音律相識,僅此而已。那人摸著下巴,猥瑣至極,擠眉弄眼道:你們到底干過那事兒沒有?陸景賢臉色瞬間變了,奮力揮出一拳想要打那張毅,可他太過虛弱,那一拳在半空就被張毅一手抓住,繼而狠狠地捏著他的手腕。我站起身來,大罵道:你這狗東西,問的是什么狗屁!那張毅被我吼的嚇了一跳,松開了他,溜溜的從桌子上下來了。 正在此時,大牢的門開了,外面一縷陽光射入,我瞇著眼睛,只見程家妹子由兩個公人帶著緩緩入內。她一見陸景賢,眼淚唰地就下來了,陸景賢則別過頭去,不去看她。張毅見狀,立即露出一個yin笑,他打量著二人道:這下證人到了。他又問陸景賢:你們到底什么關系?陸景賢沉吟一下,道:我與羅夫人知音之交,并無半分越軌私情。那張毅一個冷笑:是嗎?人家可是來指認你的,陸公公。又轉向程家妹子,道:羅夫人不用害怕,你只需將這陸景賢的惡行一五一十的講清楚即可,他如何以權勢逼迫你?程家妹子看著陸景賢,平靜的道:陸郎他從未逼迫過我,倒是我,一直傾慕于他。陸景賢猛地轉過頭,不可思議的看著她,只見她看著他,一字一句的道:若真能與他同塌而眠,交頸而臥,芷蘭此生無憾。我聽了也幾乎要掉下淚來,陸景賢呆呆的看著她,像是從未認識過她。 她說完,四周一片靜寂,那桌上的小燈燃著黃豆大小的火苗,映在囚室的墻壁上,仿佛一顆心那樣跳動不止。張毅怒不可遏:陸郎?陸郎?我從未見過你這般沒有廉恥的女人!程家妹子冷冷道:你們怎么不去查查當朝戶部尚書,永平六年,貪墨百萬賑災款。她冷冷地掃了一眼眾人,從袖口中拿出一冊卷著的書本,說道:要證據,這賬薄便是。那張毅對此情形顯然未曾預料,并不敢伸手去接。過了半晌,他忽地惡狠狠道:你這女人好不狠毒,為了個閹人竟然檢舉自己夫家,按律當凌遲!又盯著陸景賢,目光中閃著令人可怖的精光,道:有人交待過,說你喜歡這閹人無非是他會彈個小曲。說著向左右遞了一個眼色,我心中升騰起不詳之感,與程家妹子對視一眼,見她目光慌亂困惑。只見兩個手下不知從哪里拿出一把鐵錘,我立即高呼:住手!說著一把搶過旁邊獄卒的鑰匙,那獄卒想要阻攔,程家妹子一掌打到他胸口,那人登時便倒地不起了。 牢門還未開,突聽一聲巨大的哀嚎,我手中的鑰匙啪地掉在了地上,就見陸景賢捂著右手,從椅子上滾落在地。 我呆住了,那張毅看著陸景賢,面露猙獰之色,只聽他說道:不就是彈個小曲嗎?看老子廢了你的手!我只感到血液直沖大腦,再也不顧得了,撿起鑰匙,開了門一腳就踹在那張毅的胸口上,踹得他大口吐著鮮血。其余人一見,無人敢上前。我一把抱起陸景賢,也顧不得旁人,直接沖出了牢房。他面色慘白,身上被汗浸透了,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似的,右手無力地耷拉著,見我抱他還在有意無意的掙扎著。我就抱著他徑直出了兵部,一路竟然無人敢攔,到了大門口,卻與圣上身邊的太監(jiān)陳達正撞上。 哎呦?你抱的這是?陸景賢?怎么成這樣了?那陳太監(jiān)攔住了我的去路,我不耐煩,只想趕緊去找大夫,便沒搭理他,一腳邁出了大門。那陳達追了出來,又攔到我們面前,說道:李都督,你可不能把人就這么接走了,他還是朝廷要犯呢。我不客氣的道:你沒長眼睛嗎?人都已經這樣了,還要如何?陳達張了張嘴,我沒工夫和他廢話,繞過他繼續(xù)向前走去。只聽他在身后喊道:你這么抱著他也走不快,過來一起坐車吧。我停下來,轉過身去,疑惑的看著他,只見他招了招手,一輛馬車停在我們面前。那陳達見我不動,陰陽怪氣的說:怎么著?還得給您二位抬上去不成?說著又對我坐了一個請的手勢,我看了一眼懷中的人,見他閉著眼睛,兩片薄唇全無血色,心中暗暗嘆了一聲,上了車。 怎么搞的?圣上可沒說對他用刑??!剛一坐穩(wěn),就聽那陳達一副驚訝的語氣,我心下煩躁:我怎么知道? 只聽那陳太監(jiān)又道:你也不必太擔心,陸景賢啊,死不了,他是這個。只見他伸出一個小拇指,道:圣上放出來的餌,釣魚用的。我滿頭霧水,見陸景賢疼的不行,身子蜷成一團,也無暇追問,便道:陳公公,陸大人需要立即就醫(yī),我們現(xiàn)在去哪里?那陳達點點頭:是去就醫(yī)啊,東交民巷,太醫(yī)院。見我仍是不解其意的樣子,嗤笑一聲:不懂?。繉嵲捀嬖V你吧,誰整他誰倒霉,這些人吶,不是不怕死,是真不知死。又用腳尖碰了碰陸景賢的身子:不過,這德行也是活該,聽話不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