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山之鷹
岷山之鷹
說到這里,一直坐在那里安安靜靜聆聽的武通突然道:在南京姑母家里時,我見陸先生是左手寫字拿筷,還道他原本就是左撇子,原來竟是如此。 李大仁黯然道:太醫(yī)院的人說斷骨可接,可一旦筋脈斷了就無力回天了,謹之的手被砸斷了筋脈,此生都無法恢復(fù),右手從此就是個擺設(shè)。別說彈琴寫字,就是穿衣系扣、拿筷子吃飯都費勁。太醫(yī)還要他好好養(yǎng)著,斷處每逢陰天下雨就會鉆心的疼。 沈先生聽完大為不忍,不由惋惜道:真是飛來橫禍。他原本對陸景賢無甚好印象,今日聽李大仁夫婦講了許多,心下竟也生出幾分認同,聽他如此遭遇,也覺得可惜,問道:羅康成指使的? 李大仁搖搖頭,嘆息一聲:若真是羅康成刻意指使,倒也算情有可原那個老賊也沒那么蠢,斷不會讓人當著我的面演這一出。壞就壞在,此事偏是那張毅為了報私仇下的手,只因那張毅原本是東廠的一名番役,是陸景賢的手下,謹之見他為人低劣,打著東廠的招牌在外面欺壓百姓,便治了他罪,打了個半死,并從錦衣衛(wèi)里永久除名。這人也有點背景,后來不知道走的什么門路又當官了。一個人再怎么有本事,也想不到自己會有朝一日落在這么個鼠輩手里。說著又長長嘆了口氣:英雄折戟于小人,怎能讓人不憋悶! 沈先生點點頭:自古便是如此。又嘆息一聲:這陸景賢也真是時運不濟。 只聽李大仁繼續(xù)道:這事情也算鬧大了。圣上把我召過去問話,我便把那日審訊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說與圣上。圣上聽完后,問立在身后的陳達:他手保得住嗎?那陳達低著頭,低眉順眼的,答道:回圣上,太醫(yī)院的人說廢了。這語氣雖然恭恭敬敬,我卻見這老太監(jiān)嘴角微微上翹,一對掃帚眉抖了起來,明顯的幸災(zāi)樂禍。 圣上沉吟半晌,道:那個張毅,朕要他的腦袋。那陳太監(jiān)又瞥了一眼我,皮笑rou不笑的:萬歲爺有所不知,那人被李都督踹了一腳,胸口的骨頭斷了,插進肺里,已經(jīng)死了。我聽了暗暗痛快:我那一腳竟然有如此威力,當真解氣!圣上沉默不語,良久,長嘆一聲:算了,就這樣吧。又轉(zhuǎn)向陳達:你去趟太醫(yī)院,讓他們好生照看著,再讓御藥房撿最好的藥送過去,讓他好好養(yǎng)著吧。那陳達乖順的應(yīng)了。 我和陳達出了宮,直奔東交民巷。這老太監(jiān)見我跟著他,有些不高興,卻也沒法子阻攔,便陰陽怪氣的道:還是李都督厲害,一腳踢死一個六品官,真不愧萬歲爺手下的得力干將。我知道他不懷好意,卻也不能直接撕破臉,反而一抱拳:多謝陳公公夸獎,我老李別的本事沒有,從小就天生神力,踢死個把雜碎那自是不在話下。他聽了老臉一下耷拉下來,嘴里嘟嘟囔囔的,也不知道說些什么,我也懶得理會。 到了太醫(yī)院,院使見面我們兩個大官來,親自來迎接。陳達將圣上的意思說了,那院使連連點頭:下官一定不辜負萬歲爺?shù)闹赝?,好好伺候陸公公,當親爹伺候!陳達聽了鼻孔出氣,哼了一聲,臉上就和打了霜一樣,弄得那院使好不緊張。我說道:勞煩院使大人帶我們?nèi)タ纯搓懘笕?。那院使看了眼陳達,陳達點點頭:走吧。這院使忙到前面帶路,引我們到了一間偏房。 剛一進門,一股不大好聞的氣味混合著滿屋子的藥味撲鼻而來,我微微皺了下眉頭,看見陸景賢歪著身子靠窗而坐,右手打著石膏,臉色陰沉沉的,屋里還有一個內(nèi)侍打扮的年輕人,拿一個小扇子,對著一碗湯藥扇風,見我們來放下扇子行了個大禮,這人看來是特意調(diào)過來伺候陸景賢的。那院使一臉諂媚的來到陸景賢身邊,彎著腰,恭敬的道:陸公公,圣上讓陳公公和李都督過來看您了。陸景賢卻似沒聽見,仍是一動不動,我剛要上前,就聽身后的陳達叫了起來:這什么味兒?我見他用一方手帕捂著鼻子,眉頭擰得像個麻花。 他對著陸景賢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又瞥了一眼那個年輕內(nèi)侍,抱怨道:怎么也不知道給他擦擦身,都臭死了!那內(nèi)侍苦著一張臉,為難道:不讓人碰。那陳達再次看向陸景賢,一臉嫌棄的表情:瞧瞧這德行,跟條癩皮狗似的,臟得要死。告訴你,傷好了就去面圣,到時候你這副尊容可不行。見陸景賢不搭理他,他提高了音量,尖著嗓子:你聽見沒有? 我耐著性子忍著陳達,要不是他是圣上身邊的人,我早就破口大罵了。這回陸景賢終于有了反應(yīng),他動了動身子,薄唇輕啟,只說了一個字:滾。聲音不似平日的清亮,反而暗啞低沉。那陳達臉色瞬間就變了,我微感驚訝,陸景賢一向胸襟寬廣,對他人詆毀不放在心上,哪怕是他的敵人,他也能笑臉相迎,竟然也會如此直白。這還沒完,只聽他又道:你才是狗。這下這陳達是真的氣得說不出話來了,伸出一只手指,顫抖的指著他,過了一會兒,竟真的轉(zhuǎn)身滾蛋了。太醫(yī)院的院使早就嚇得不輕,猶豫了一下,也跟了出去。 不瞞各位,自打我認識陸景賢,聽他罵人倒是頭一遭,我是真的很想笑,可看他如此樣子,卻只剩下了難過。 陸大人我試探著叫他,他沒做聲,過了好一會兒,只聽他淡淡的說:他玩小唱,抽大煙,身上全是大煙味,我聞不慣。我聽了一愣,隨后才反應(yīng)過來他說的是陳達。他執(zhí)掌東廠多年,對這些人的習慣了如指掌并不奇怪,只是他此前從未將這些拿出來表達喜惡。 陸大人我又道:圣上吩咐了,要您安心養(yǎng)病。見他沒反應(yīng),我又加了一句:我看這回害您的那幫孫子一個也跑不了。陸景賢聽了后只淡淡的哦了一聲,過了一陣,他突然開口道:我以前聽人講過一個故事,說岷山有一只山鷹,有天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羽毛變了顏色,爪子也不再鋒利,活脫脫成了一只斑鳩的模樣。它看見一群鳥,忘了自己是斑鳩,于是張開翅膀俯沖過去,還學著鷹的樣子鳴叫。鳥群一開始害怕,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原來是一頭斑鳩,不是山鷹,便紛紛過來群起而攻之,將那只以為自己是山鷹的斑鳩啄跑了。我不明其意,困惑的看著他,他嘆了口氣,苦笑一聲:這山鷹明明被拔了毛,變成了斑鳩,卻還以為自己是山鷹,做鷹才會去做的事,你說可笑不可笑? 這次我聽明白了,什么山鷹斑鳩的,他這是自比呢。見他這般絮絮叨叨的,還極盡貶低自己,我真是有些不忍見,在我心里他可是頂天立地的英雄,本不該如此消沉,可我也不知該如何開導他,張口結(jié)舌憋了半天才說:大人,可這山鷹永遠都是山鷹,雖然一時那也只是一時。 他看了我一眼,面無表情的,接著又轉(zhuǎn)頭盯著窗外的灰墻,說道:山鷹也許原本就是斑鳩,可它卻一直假裝不知道。這話說的,我更不知道該如何去接了。正在此時,那個年輕內(nèi)侍端著藥碗過來了,湊近了他,輕聲道:陸公公,該喝藥了。陸景賢用左手輕輕推開遞到面前的藥碗,眼睛一閉,說道:我有些累了。那內(nèi)侍也不敢再勸,把藥碗放在桌上,從床上拿過張薄被,輕輕給他蓋上。 我默默退了出去,心里想著,假如我在戰(zhàn)場上斷了一只手,不能舞刀弄槍,脾氣八成也好不了,誰也勸不住。陸景賢呢,一來這手斷的憋屈,二來他本來就哎,怕是比常人痛苦百倍不止。 大概一個月左右,整過他的人就都倒了霉,圣上要求徹查羅康成過往的樁樁惡事,一時間牽連甚廣。程家妹子因為在兵部牢房大鬧的那一場,早就被趕出了家門,她娘家也是避之不及。好在還有內(nèi)人幫襯著,生活一時也還過得去哎,那天我太擔心謹之,抱著他就往外跑,都忘了還有人不比我少了關(guān)心李大仁說著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續(xù)道:那程家妹子武功了得,幫我料理了身后那些想要擋路的,我這才一路暢通無阻。陸景賢現(xiàn)下住在太醫(yī)院,沒有萬歲許可,外人探視不得,那程家妹子對自家事早已漠不關(guān)心,一心只是擔心他,便托內(nèi)人讓我轉(zhuǎn)交給陸景賢一封信。 這事我自然是責無旁貸。故而再次探望謹之時,我先是把羅康成被查的好消息告訴了他,他聽了卻沒有絲毫表示。我又拿出程家妹子寫給他的信,他看了一眼信封,微微蹙眉,并不伸手接,只是盯著我,那眼神清澈無辜,又帶著些許的埋怨。我怔住了,和他大眼瞪小眼,只見她微微側(cè)頭,瞥了下自己的右手,我這才恍然大悟,暗罵自己真是蠢驢。趕忙將信封拆了,將里面那頁薄薄的信紙遞給他。 陸景賢左手拿著那頁紙,久久不見他放下。過了好一陣,只聽他喃喃自語道:逆風而行,必成大患。說完,他喚來負責伺候的內(nèi)侍準備紙墨,我心中惴惴不安,心道:他要如何寫字?我見他左手拿筆,顫顫巍巍的,一連寫廢了好幾張紙,都被他攥成一團仍在一邊。過了好一陣,他才拿起一張寫好的紙,交到我手上,我看那上面的字跡歪歪扭扭,和他平日那筆漂亮的字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倒像是個初學寫字的幼童,登時心下一酸。又忍不住仔細看了眼信的內(nèi)容,見那上面寫著什么佛言:夫為道者,如牛負重。行深泥中,疲極不敢左右顧視;出離淤泥,乃可蘇息一類的東西。那信的底下寫了四個小字:天地遼闊 我心中困惑至極,他見我盯著那信看,倒也不甚在意,只讓我封好后轉(zhuǎn)交即可。我兀自不解他這信中的意思,見那上面有佛言,就想著,難不成他和人家妹子說自己想當和尚去廟里出家?我詫異地看向他,可見他一臉疲憊,便問不出口了。 沈先生笑了一聲,道:不知那程夫人寫了什么,這陸景賢的卻是借引中的經(jīng)文,要二人不要泥足深陷,擺明了是拒絕了。 李大仁嘆了口氣,道:這怕也是不得已又過了兩個月,羅康成等一眾官員都被圣上大刀闊斧的斬落,不過圣上念在他家好歹有功,只要了羅老賊一個人的腦袋,其余流放了事。李大仁說到此處,眼神中露出一絲惆悵,感慨道:那天下了初冬第一場雪,朝堂上也是冷風徐徐,謹之一身大紅坐蟒,外面罩著一件青色貂裘,右手縮在袖筒里,像尊佛像一樣立在圣上身側(cè)。也就是同一天,萬歲爺宣布東廠和司禮監(jiān)復(fù)開,陸景賢一人掌司禮監(jiān)大印兼提督東廠,權(quán)勢更勝永平帝時,成了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沈先生道: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從太祖那時就立下的規(guī)矩,司禮監(jiān)掌印和東廠提督不可由一人擔任,以防權(quán)力過大,缺乏制約。 李大仁道:這我也不懂,不過我當時覺得反正是陸景賢,他官越大才越好呢。李大仁笑了笑,繼續(xù)道:下了朝,陸景賢讓我和他一同去東廠一趟,那條路我們之前走過無數(shù)次,此番歷經(jīng)波折,重回正軌,讓我一時感慨萬千,有無數(shù)話想說,他卻一路上都沉默不語,我和他說話,他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只是盯著車窗,看著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 馬車停到衙門胡同口,我們下了車,推開衙門大門,發(fā)現(xiàn)院子里內(nèi)人早已等候多時,我見了大感意外,正想問她怎么來這個舊衙門找我,就見她視我于無物,奔著陸景賢就去了 穆嬌妍白了他一眼:我能不急嗎?芷蘭也受到羅康成牽連,一起被流放了,不找他找誰?她嘆了口氣,再開口時語氣甚是憤憤不平:我當我說完他也會如我一般著急,誰知他就這么面無表情的站在原地,無動于衷。我讓他去想想辦法,他只淡淡道:此案歸刑部和大理寺,東廠剛剛復(fù)開,與此案無關(guān)。我聽了這話瞬間便覺得全身冰冷,盡管怒火中燒,我卻仍是極力忍著,咬著牙道:你怕連累到你?陸景賢道:陸某剛才說得很清楚了,穆將軍若是沒有其他事了,就請回吧。我哪里肯放過他,一把抓住他受傷的那只手,他疼得臉色瞬間就白了,我卻不管了,道:芷蘭當初為了你,不惜盜取羅家的賬簿,你現(xiàn)在見死不救?你還是人不是? 陸景賢只是忍著疼,仍是默不作聲,后來幸虧李大哥把我拉開了,不然他免不了要受傷。穆嬌妍有些難為情的笑笑,又道:陸景賢轉(zhuǎn)身便要走,我見狀,蹲下身去,抓起一把雪,攢成一團,朝著他扔了過去,正中他的肩頭。哎,雖說幼稚了點,可那時我是真氣壞了,那日兵部大牢的情形,我后來也聽芷蘭說了,還覺得二人情真意切,心中感動??蓻]成想他竟然如此那天他看著倒是人模狗樣的,說出來的話卻是如此冷血。我見他輕輕抖落掉肩上的雪,之后便進了屋門,只有我還在兀自生氣,對他大喊:陸景賢,你這個無情無義的負心漢!她學著當日的語氣,那神態(tài)仿佛再現(xiàn)一般,在座三人無不感到好笑,沈先生心中暗想:跑到東廠大咧咧的讓人家徇私,這李夫人也是關(guān)心則亂。 李大仁笑笑:你那是也是忒著急了,我就信以謹之的為人,斷不可能為了怕牽連自己而坐視不管。我告訴你吧,你走沒多久他就急急忙忙進宮了。又過了兩、三天,他賣了城東那處宅院,雇了幾輛豪華大車,誰也沒打招呼,自己一個人上路了,要不是我正巧因公事四處尋他,他連我也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