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露叁
枇杷露·叁
天上烏云翻卷,寒風挾著萬縷銀絲,淅淅瀝瀝往下飄。 林瑾呵著手,抓緊時間,往家走去。遠遠地,瞧見一個戴鴿灰線帽的男童,舉著兩張票子,正在買老虎腳爪。 她小跑幾步,上前拽了下男童帽子,現(xiàn)在買點心吃,待會夜飯不吃了? 林瑜手里握著剛出鍋,焦黃香脆的老虎腳爪,趁熱咬了一大口,今朝姆媽勿燒夜飯,才把吾銅鈿,讓吾出來買點心。 林瑾心跳了一下,抬手捋了捋額前的劉海兒,半濕的衣裳裹得她打了個輕嚏。 阿姐林瑜喊了她一聲,然后主動握住她冰涼的手。 儂今朝勿要惹姆媽,伊心情勿大好。林瑜看向林瑾,煞有其事道。 回到屋里,林瑾叫了聲姆媽,然而那句她熟悉的阿囡回來了卻遲遲沒有響起。 她兀自上了樓,推開木門,見姆媽正坐在陰冷的玻璃窗旁織毛線。 早晨梳頭娘姨給她挽的發(fā)髻,現(xiàn)在也已微微松晃,垂下幾綹碎發(fā),晶瑩剔透的淚水還不斷從刻著紋路的眼尾滑落,打濕了淺碎花的素縐緞旗袍,花瓣顏色淡淡nongnong,已然模糊得面目全非。 林瑾只覺這眼淚比屋外濕寒的雨珠子打在身上還疼。 姆媽,你怎么了?林瑾走過去,蹲下身子,拿出繡帕給她輕輕拭著淚。 林母慌抓住她手,紅著眼眶問,阿囡,儂是不是軋男朋友了?而且那男的還是個小流氓? 他不是林瑾急著解釋,卻被林母冷冷打斷。 阿囡,我辛辛苦苦養(yǎng)大儂。姆媽沒有別的心愿,就是希望儂平平安安。雖然儂爸爸走后,阿拉家里比不上過去,但總沒有虧待儂。儂要出去工作,姆媽也不阻攔。但是儂現(xiàn)在,居然找小流氓當男朋友! 林母說到這里,肩膀輕顫,泣得愈發(fā)用力,上海灘規(guī)規(guī)矩矩額人家,誰會把女兒嫁給流氓,姆媽勿想看到儂,跟著伊吃苦。以后不是做了野雞,就是被人拋尸在蘇州河浜 林瑾垂眸,盯著攥得發(fā)白的雙手,低語道,他不會。 伊現(xiàn)在不會,儂哪能敢擔保以后?男人變心起來是多少快,伊可能一輩子愛護儂,對儂好伐?儂勿要忒天真! 林母拉起林瑾左手,憐愛地拍著,苦勸道,乖囡,和伊斷特,勿要讓姆媽擔心。幸好你們認識沒多久,趁著感情不深,儂哭幾日,就過去了。 林瑾搖頭,霧濛濛的杏眸,凝視著林母,仿佛下一刻,就會滾下溫熱的淚珠來。 她神色鄭重而堅定,一字一字道,我在城隍老爺面前起過誓,我會一輩子陪伴他,守護他,熱愛他。無論他是流氓還是乞丐,這輩子我只跟著他一個人。 林母氣得一口氣喘不上來,指尖戳著林瑾腦袋發(fā)問,儂講儂歡喜伊,儂額喜歡就這樣廉價?就圖男人賣相,圖伊那張面孔? 說畢,她站起身,恨鐵不成鋼地深深睨了林瑾一眼,遂抬起沉重的步伐,離開了小房間。 上海的冬日,陰冷難耐,攜著濕意的疾風拼命往人骨頭里鉆,簡直硬生生地要貫破個洞出來,方可作罷。 自那晚起,林母日日接林瑾下班,有時先接了林瑜下學堂,母子倆便會候在四馬路的茶館里等她。 林瑾嘴里似含了苦橄欖,她知道不能再和姆媽多爭論些什么。因為至少姆媽沒有將她關在家里,還允許她出來做事。 如果繼續(xù)強硬和姆媽起沖突,結果只會是玉石俱焚。 快到飯點,小芳眼瞧林瑾近日悶悶不樂,便強硬拉她來吃午飯。 一進門,跑堂就湊上來笑,兩位大小姐,要吃點甚么? 兩人各點了一碗單檔湯,并著二兩鍋貼。 等候途中,小芳從上衣口袋摸出兩粒水果糖,遞了一粒給林瑾。 林瑾剝開紙頭,將糖果送進嘴里含著,居然是極酸的檸果味。所幸糖果紙很漂亮,像是玻璃花窗的顏色,她拿在手里有一搭沒一搭地玩弄。 伯母的意思,我也曉得。小芳看向林瑾,勉勉笑道,木木,你也是太耍性子。簡溪不好嗎?最近申報整版整版登他競選上海商會會長的消息。比起那些在跑馬廳、歌舞廳吃喝玩樂的太子爺、小開,不曉得要強上多少倍?而且聽說他已經和那個女設計師分手了,可見他心里還是歡喜你的。兩個人在一起,也是兩個家庭的結合,你要多多為你姆媽考慮呀。 林瑾沒有回答,只是垂睫,將糖果紙捏來捏去,一會捏成個圓,一會舒展開來。 小芳見狀,也不好意思再勸,只得嘆口氣,默默低頭喝湯。 你替我和陸嶼說了么?林瑾突然展眉,向小芳詢問。 她有拜托小芳,同陸嶼解釋整件事,并照舊約他在平安夜,一同去星光游樂場游玩。 說了,他讓我告訴你,不要同伯母吵架。那晚無論你出不出得來,他都會一直等你的。小芳據實相告。 林瑾點頭,心里想著一定要從家里偷溜出去。 她才不要錯過同陸嶼的第一個平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