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響門環(huán)

    盧半嶺6歲時認(rèn)識米若昧。那時他因為口吃被別的小孩嘲笑，躲在樹后哭泣，一個小女孩突然出現(xiàn)，為他擦干眼淚，陪他玩。自此之后的四年，都是米若昧照顧他。盧半嶺已然習(xí)慣這個比自己小兩歲，個頭也矮的女孩沖自己笑，耐心聽他說話，和他溫習(xí)學(xué)業(yè)。

    十二歲離開了莊子，一別便是四年。時間一去不復(fù)返，感情隨之起伏波動，卻始終維系著，像是有一根線綁著彼此。他展開信箋，一根干草掉落。信里的文字都是大白話，沒有往常的行文規(guī)矩。米若昧可以寫很好很規(guī)范的信，卻始終寄來這種樣子的信，或許是因為熟悉，所以不在乎禮節(jié)繁縟。盧半嶺對此毫無異議，甚至歡喜這份特殊。

    【恭喜你成為解元。莊子發(fā)了很多喜錢呢，我用它買了本志異。等我看完寄給你。上次來信，你說想念談先生，我告訴了先生，他很高興。我種的山茶花開了，可漂亮了，真希望你能來看看。就先說這么多了，我要去做飯了?！?/br>
    門哐當(dāng)一聲打開，琴書苦苦哀求，小少爺，少爺正在學(xué)習(xí)，您等我進(jìn)去告知他

    滾開。盧咸空鳳眼不怒自威。盧半嶺收好信箋，揚(yáng)聲道：讓他進(jìn)來罷。

    盧咸空大步跨進(jìn)，怒道：你他媽吃飽了撐得慌！我不讀書關(guān)你屁事！

    盧半嶺慢慢道：父親讓我關(guān)照的，我只是如實告知。

    你少管閑事。盧咸空踹翻紙簍，廢紙撒了一地。他眼見地捕捉到紛亂的紙張中的若昧二字，彎腰拾起，你還跟那個鄉(xiāng)下丫頭通信呢？要不我和祖母說說，把她弄過來做通房。盧咸空找到了把柄，語氣舒緩下來，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

    她不會答應(yīng)的。

    人總會有弱點(diǎn)。盧咸空露出笑容，比如談遠(yuǎn)，比如她爹。

    盧半嶺盯著他，看的他后背發(fā)毛，不要任任性。放下，它。盧半嶺生氣的時候，口吃會不由自主地冒出來。

    兄弟二人對峙時，談先生和米若昧踏進(jìn)了京城大門。

    談先生讓她四處看看，米若昧搖頭，先生，還是快點(diǎn)抓藥吧。

    米長工因為過度勞作換了風(fēng)濕等慢性病，郎中開的方子里有一味藥材斷貨了，賣藥的說京城有，于是米若昧決意去京城買藥。米長工不放心她，拜托談先生一起去。

    談先生對周圍的一切異常冷淡，確實，也沒什么好看的。

    他徑直領(lǐng)著米若昧去了最大的藥房。聽完他們的需求，藥房伙計面露難色，這藥材被茅將軍全買了去，據(jù)說是要供給前線的士兵們。

    一點(diǎn)也沒有了嗎？米若昧著急道。

    藥房伙計看看四周，見無人注意，帶兩人到后院角落，低聲道：我倒是留了一些。不過價格嘛一兩一貫。這還是我看你們父女可憐。談先生和米若昧穿的都是白色粗布衣服，沒有任何裝飾品，一看便是地里走出來的。

    以往的價格是一兩二十文。一貫等于一千文，硬生生抬了五十倍。

    米若昧咬咬牙，你有多少？

    五十兩。

    我要十兩。十兩夠用到下個月。

    談先生雙手?jǐn)n在袖里，假藥。米若昧立刻收回荷包，警惕地看著藥房伙計。

    藥房伙計像是被點(diǎn)燃的炸藥，哎呀，沒錢買就不要買！胡說八道什么呢？我看你們老實，才與你們交易。沒想到心腸如此歹毒！

    談先生捻起一葉遞到米若昧眼前，喏。

    米若昧瞬間明了兩種藥材的差別，耷拉腦袋，明白了。

    兩人走出醫(yī)館，談先生拍拍米若昧的腦袋，君子不重則不威。你雖不是君子，卻也要沉穩(wěn)處事，這樣才不會被人騙了去。我曉得你著急，但是不可讓其亂心智。

    是，先生。

    街那頭傳來嘈雜的樂聲，人們紛紛涌到路邊。談先生和米若昧被人群擠到前面，談先生面露慍色，牢牢地護(hù)住米若昧。他嘟囔著京城人都瘋瘋癲癲這類的話，米若昧沒聽到后面，因為迎面走來了一行靚麗的隊伍。

    十幾名衣著盛裝的女子身姿婀娜走來，有的拍鼓，有的彈琵琶，有的撒花，有的分發(fā)試喝。她們中間是一個大型四足方尊，架在竹板上，由八個壯漢抬著。兩名尤為漂亮的女子不時用木瓢從中舀起液體而后撒到旁觀者身上，酒液在陽光下亮盈盈的。熱烈而亂哄哄的氣氛像是提前迎來夏季。

    談先生抬手，忘了這衣服沒有寬大的袖子，根本遮不住酒液。一滴酒液落到米若昧鼻尖，她用食指蘸取，放入口中，辣味刺激得她吸氣，先生，辣的。

    酒當(dāng)然是辣的。談先生沒好氣道。

    唔，這是什么？

    開沽儀式。宣傳酒品的游藝表演。一般是天亮就開始。談先生抹去臉上的酒液。

    一旁的大叔接話，是啊，這次差點(diǎn)就辦不成了。茅將軍說酒浪費(fèi)糧食，鬧了一場呢。幸虧圣上傳召他進(jìn)宮，不然今個兒準(zhǔn)是沒有了。

    又是茅將軍。米若昧忍不住開口問：大叔，這個茅將軍是什么人？聽起來好霸道啊。

    茅將軍是個好人。談先生說，但是他太理想化了，以至于好心辦壞事。

    米若昧感到有什么東西擦過腰際，望去一個男孩抓著她的荷包跑開，先生！錢被偷了！

    談先生試圖帶她離開人群，但是游藝表演的隊伍在他們前面停下，人都在往那涌。米若昧仗著身材嬌小，體格輕便，靈活地鉆出人群，大喊：先生，我去去就回。

    若昧！若昧！談先生試圖喚回米若昧，聲音卻被鼎沸人聲淹沒，眼睜睜看著米若昧越跑越遠(yuǎn)，身影消失。

    小偷慌不擇路地逃到死角，兇狠地說：滾開！

    十四歲的米若昧絲毫不膽怯。在她眼里，這小偷還沒莊子里的獵兔犬兇猛。她抄起靠墻放的竹竿，喝道：把荷包還給我。小偷自然不肯，米若昧二話不說揮桿。竹竿打的小偷抱頭鼠竄，嗷嗷直叫，聲音大得引來了巡捕。

    巡捕喝令米若昧放下竹竿。小偷搶先告狀，說米若昧獸性大發(fā)，胡亂揍人。巡捕吹胡子瞪眼，我看這小姑娘神志清楚的很。在這條街坊待了幾十年，巡捕對街上亂竄的小偷小摸一清二楚。沒鬧出大事則罷，偶爾捉到訓(xùn)斥幾句，放牢里待個一兩天也就算了。

    米若昧條理清楚，口齒伶俐地說了前因后果。巡捕揪住小偷耳朵，小姑娘做的好！你還不把荷包還給人家？小偷夸張地齜牙咧嘴，哎呦哎呦，大人輕點(diǎn)兒。不是我不想給，剛才我痛的沒抓穩(wěn)荷包，掉到墻那邊去了。

    巡捕沉默片刻，小姑娘，并非我包庇他，而是墻里的這戶人家實乃皇親國戚，不好去要回荷包。這樣吧，他身上有多少錢都給你。小偷嗚哇亂叫，青天大老爺哎，我有個屁的錢?。∫怯绣X我犯得著干這營生嗎？

    看出巡捕并非偏幫小偷，而是真心害怕那戶人家，米若昧抿唇，您好好教育他不要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情，我自己去取。

    小姑娘，小姑娘??！巡捕喊了幾聲，唉！怎么這么倔啊。小偷沖他擠眉弄眼，大人，可以放了小的了吧？放你個奶奶腿子！給我去牢里干活。

    沿著黛瓦白墻走了近一刻，米若昧才見到正門。兩扇實榻大門嚴(yán)絲合縫地緊閉著，紅漆門上整齊排列著包金圓球，光滑的門環(huán)反射出米若昧的模樣。她略有遲疑，而后扣響門環(huán)。

    清晨起床，米若昧洗漱后盤發(fā)她一向不喜別人插手自己的事。盧咸空邊洗臉邊說：素言說山里風(fēng)光極好，適合作畫。你與我一同去罷。

    不了，我要去拜訪談先生。

    談遠(yuǎn)不會見你的。盧咸空站在她身后，將一根金釵插入發(fā)髻。

    風(fēng)景隨時可以看。米若昧望著銅鏡里模糊的人像，聽聞?wù)勏壬鼇砩眢w有恙。

    盧咸空溫和的表情消失了，嘴唇動動，最終什么也沒說得離開。

    她摘下金釵放回妝奩。金茶花含苞欲放，澄金與翠綠的珠子交錯，細(xì)細(xì)的流蘇宛若彎曲溪流。釵身尖頭的部分有抹不易察覺的暗紅。

    米若昧消失了。

    談遠(yuǎn)幾乎找瘋了，都沒有找到她。他放下顏面去求舊友，得到的結(jié)果仍然是不知所蹤，就好像米若昧從沒來過京城一般。

    一周后，他回莊子告知米長工，米長工cao起鋤頭差點(diǎn)殺了他，被幾人及時止住。而后談遠(yuǎn)被莊子里的人趕了出去。米氏凄厲的哭聲盤旋在莊子久久不散。

    談遠(yuǎn)再次回到京城，頭破血流的模樣讓友人嘲笑不已。他卻無法提起笑容，因為他曉得，京城太大了，也太深了，暗處隱藏著無數(shù)的罪惡。而他天真爛漫的學(xué)生，說不定正在那攤爛泥里漸漸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