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所愿
如你所愿
老實說,雖然是她提的分手,但當(dāng)日子一天天過去,劉紫荊只回了個拒絕就再沒消息的時候,孟初還是有種被拋棄的感覺。 當(dāng)時在醫(yī)院他也沒來看過她。 劉紫荊是第一個知道她和唐仕羽的雙重關(guān)系的人,他的反應(yīng)就是所有人會有的反應(yīng),他的嘲諷就是世人的嘲諷,他讓孟初感到害怕,世界,也讓孟初感到害怕。 而唐仕羽渾然不覺,他像頭小獅子跑到了草原上,又跑回來。他對軍訓(xùn)的一切感到新奇,覺得打靶和拉練都好玩極了,甚至還送了孟初一枚他打下來的彈殼。 唐仕羽是不知道什么是害怕的,誰也傷害不了他。在她把全世界當(dāng)作敵人的時候,唐仕羽在同一個地球上昂首闊步。 唐仕羽很喜歡去上課。他說他演了這么久的戲,好像才剛剛愛上表演,愛上扮演另一個人,他說話時眼睛上蒙著水亮水亮的殼,周身都是帶著橙子香的聲音,讓孟初目不轉(zhuǎn)睛。 她自己的生活平平無奇,除了因為秋天的緣故,越來越困乏,時??仕?,幾乎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 姚芊芊的話很少,偶爾和孟初對上了眼神和腳步,竟表現(xiàn)的有些怯,好像孟初會把她怎么樣似的,畏畏縮縮地退讓,反倒讓孟初很不自在。到后來,即使在同一個宿舍,她倆也像兩條平行線,再沒有交叉的時候了。 孟初也不強求,只是繼續(xù)過著她的日子,泡圖書館。 她很少能見到沈清越,晚會結(jié)束之后,沈清越就再也沒和她打過照面,甚至連背影都沒出現(xiàn)過。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孟初亂亂地想著這些人和事,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有個人一直跟著她,從圖書館,到這條四下無人的小道。 拐角的時候,她順勢避到花壇后面,想看看那個人到底是誰。沒一會兒,后面來了個格子衫,是前幾天找她搭過話的人。 格子衫停下來張望了一下,又繼續(xù)往女生宿舍的方向趕。 她原本打算等格子衫走遠了,再從花壇里出來,但沒等她抬腳,不遠處,另一條小道上就竄出一個人影。那人影拿著黑色大塑料袋往格子衫的頭上套,套住了,拎著格子衫的領(lǐng)子,用膝蓋一次次地踢他的襠,把格子衫踢得腳觸不到地,在空中晃蕩。 隔著這些距離,她都能聽見格子衫的哭腔和嚎叫。那人把格子衫放下來,踩著頭又胡亂踹了一通,最后才蹲下來,對著黑色塑料袋覆蓋的那張臉說:但凡你再敢在圖書館擼一次,再尾隨一次,書你就別想讀了,全校師生也會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 我會一直盯著你。 孟初蹲在花壇后面,只露出一雙眼睛,看著那人影四下張望,突然朝她的方向跑過來,這條路暗著,沒有燈,一直跑,能跑進主樓。 月光下,沈清越的臉紅紅的,堆滿了汗珠。 格子衫從地上爬起來,正要把塑料袋摘掉的瞬間,沈清越還沒完全跑進陰影里,他剛剛到花壇邊上,正要跨上階梯。孟初急了,她怕格子衫認(rèn)著人了伺機報復(fù),起身想去拉沈清越,滯了半秒,就當(dāng)真一把把他拉進了花壇后面。 黑黑的花壇里突然冒出個人來,把沈清越嚇了一跳,但看清楚臉后,他腦海里好像放了個炮仗,臉?biāo)⒁幌碌丶t了。 更別說,孟初還抓著他的小臂,捂著他的嘴,示意他別出聲也別再冒頭。她的一雙清炯炯的大眼睛盯著不遠處,直到視線里再沒有人,才松了一口氣。 孟初穿著長裙,下擺罩在他腳背上,他心里也說不出來是什么感想,只覺得癢癢的,周身都是爛醉的顏色。那一雙華澤的白肩膀上是他睡夢里品嘗的同一張鮮亮的臉,讓他的心也跟著跳入那清涼的深處。 孟初突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罩在腳背上的布料消失了,他卻感覺還影影綽綽地飄著香味兒,也神使鬼差地坐下來。 說不清道不明、因為說不清道不明而愈益壅塞的情緒泛濫著,沒有言語,只有沉默。 孟初揚了揚頭剛想說話,后腦勺就撞到了凹凸不平的石磚,哎呦一聲,倒吸了一口涼氣。沈清越馬上伸出手去,按在她后腦勺對應(yīng)的墻面上,孟初往后靠了靠,枕到了沈清越的手心。 那rou墊的觸感柔軟,孟初用上了幾分力氣,將頭向后撞,力度越來越大。她知道沈清越的手背正因為她的動作刮頂著那些凸起的石磚,或許正流著血;她甚至左右擺頭,從左到右碾過他的手。她發(fā)瘋一樣想證明些什么,通過這種方式。 她突然停下來,帶著哭腔沖沈清越喊:你能不能別再喜歡我了! 她的眼睛上蒙著一層水做的殼,一眨不眨地看著別處,忽而破碎,掉出幾滴淚來,從臉頰劃過,落到了沈清越的小臂上。那眼淚說不上有溫度,但卻讓沈清越又冒了一頭汗。他怔怔地看著那張落雨的臉,用T恤的下擺擦了一把汗,深吸一口氣,低頭吻了下去。 沈清越的鼻息打在初秋的風(fēng)里,沖散了僅有的涼意,倆人之間那些溫溫柔柔又冷冷淡淡的東西也寂滅,留下一顆尚有余溫的心臟,膽怯地落向灰燼里,但又期望遇到火的種子,一點即燃。 沈清越很緊張,這緊張和剛剛蹲在角落伏擊時不同,少了幾分無畏和勇氣,多的是孤注一擲,放手一搏。他是怕的,怕這只是自顧自地燃燒,怕他自己也變成一撮灰。他不自覺地屏了氣,把鼻息封在胸腔里,只留下胸膛在起起伏伏。 他突然忘了應(yīng)該怎樣接吻,他忘了應(yīng)該把頭稍稍側(cè)著,只是兀自閉著眼,把自己湊過去,直到鼻尖碰到了另一個鼻尖。他們好像兩只狹路相逢的獸物,在黑暗里,通過觸覺傳遞著或隱或現(xiàn)的消息。 她退了。 但在發(fā)覺她退了之前,相觸時短暫的rou感濕漉漉地牽附了沈清越,讓他低下頭去,尋找記憶中更軟更滑的東西?;蛘哒f,孟初越是抗拒他的碰觸,他就越強烈地想要觸碰她。 不只是觸碰。 剛開始他不是這樣想的。他知道她有了新的男朋友,一個開著保時捷的男朋友。 歲月真的會和他開玩笑,之前什么都不懂的時候,他就認(rèn)識這車標(biāo)。很久以前的散學(xué)后,孟初第一次坐上他的自行車后座,卻在半路跳下去要吃關(guān)東煮,就這么唯一一次能夠稱得上約會的晚上,他忘了帶錢。再讓他回憶一百遍,那種捉襟見肘的窘迫感都不會消減半分,就像胳膊上的齒痕一樣,已經(jīng)成為了他的一部分。 之后那條破舊的老街開過一輛嶄新的保時捷,他對孟初說,以后他們要買這樣的車。 他曾經(jīng)大言不慚地許諾過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人做到了。而他只是一個學(xué)生,爸媽攢了一輩子的錢,剛剛夠在北京付首付。 他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睾兔铣醣3志嚯x。 但是孟初呢,她也想保持這段距離嗎?沈清越猜過許多次。 如果她伸出手來,他大概真的會毫不猶豫地把她拉到自己身邊,不管以后是怎樣的人生。 有沒有保時捷一點也不重要。 但是她沒有,從始至終都沒有。她和那個人笑著出門去,也在舞臺上鬧著,好像從不認(rèn)識他。 不要再喜歡我了這句話在沈清越的腦子里沖撞,摧枯拉朽般摧毀了他所有的自持。 我也想做到,你告訴我怎么做到。 他的唇終于碰到了孟初的,軟糯的粉團像棉花糖在嘴里融化,帶著掛淚的微微的咸,清新得像一片海。 發(fā)覺孟初沒有再退,他血氣踴躍,甚至在太陽xue起舞,繃不住才泄露出的一絲鼻息也越演愈烈,變成低低的喘,噴薄在孟初微微上揚的臉上。 孟初的注意力卻集中于后腦勺的那只手。她原本枕著的,原本碾壓著的,現(xiàn)在正按著她向前傾去。這個吻讓她失了力氣,也失了分寸,她止不住地想為什么,為什么她會那樣用盡全力地去傷害護著她的這只手,這個人。 剛開始,清越甚至不是護著后腦,他把手按在了腦后的墻面上,阻截著可能的傷痛,卻沒有真正觸碰到她的一根頭發(fā)。和處理格子衫,這個她從未注意到的人的方式如出一轍。 這刻意保持,但又始終緊跟的距離,對她來說是最大的刺激。 她向后撞著碾著沈清越的骨節(jié),無非是期望他可以把手收回去,每撞一下,她的這種希望就落空一次,反而更加印證了某種她承受不來的東西,那東西也碾壓著她的心,將她拉扯到太陽底下,無聲質(zhì)問。 大部分的眼淚為它而流。 他的臉靠過來,無聲無息,孟初只是哭累了吸吸鼻子,壓根沒注意到鼻尖蹭到了什么。直到整個唇瓣被捕捉,呼吸被阻隔,她才知道這是一個吻。 孟初知道自己應(yīng)該推開他。但是他的姿態(tài)是那樣低,他從不是不容拒絕的,正是這克制的退讓,使孟初不忍心再讓他退。 但是前路是什么呢? 她不知道。 她單知道現(xiàn)在她被愛意溫柔地包裹起來,不容她辜負(fù)。 那個吻好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彼此的過去也不復(fù)存在,他們又靜默地獨自藏在黑暗里,只有互吐的暗流還停滯殘留著,提醒他們剛剛度過了怎樣的一分鐘,或者十分鐘。 即使有千萬個念頭閃過,此時,孟初也只能無可奈何地說:我有男朋友了。 她小心翼翼地看著身旁的黑暗,不知道事情會往什么方向發(fā)展,她甚至在想如果沈清越再湊過來一次,她還會不會推開。但是她只聽到了一句淡淡的:不必你提醒我。 我和他是世交,我們話還沒說完,就被沈清越慌張地打斷,他好像是預(yù)感到了什么,又好像是終于想通了,深吸一口氣,他說:到此為止吧。 如你所愿。 我不會再喜歡你了。 說來奇怪,直到這時孟初才感覺到,她確實失去了沈清越。相比起來,之前的對面不相識簡直是一種秘而不宣的默契,刻意保持距離也只是齊齊默認(rèn)的體面,談不上心傷。 撕開了揉破了,他們就真的什么也不剩了。 孟初突然開始后悔,后悔自己給沈清越編織的那個錯覺,那個所謂的,她的愿望。 要不是一直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沈清越的喜歡,她不可能坦然地從他身旁走過,不可能仍然可以輕巧地猜透他的想法,亦不可能和姚芊芊和平共處。現(xiàn)在人家要把這理所當(dāng)然的東西收回了,她才開始慌亂,開始舍不得。 不再喜歡的話說完之后,沈清越稍稍等了一會兒,就是這一小會兒,讓他覺得自己的尊嚴(yán)再度被人踩在地上摩擦,長達一個世紀(jì)。 他又期待了一個世紀(jì)。 然后又什么都沒有。 沈清越起身就要離開。他實在受不了再和孟初一起呆在寂靜里,他的喉管止不住地翻滾著上涌的恨意,那恨意好像指向許多人,又好像正對他自己。 孟初見他要走了,伸手就要去夠他的手,但是卻停在半路,停在一團看不見的黑暗里。 她老早就發(fā)現(xiàn)了自己沒有立場。 可她現(xiàn)在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等沈清越的影子在路燈下越來越長,又越來越短,直到消失無蹤了,孟初才試圖站起身來。長時期的坐姿讓她腿腳發(fā)麻,頭也一陣陣地眩暈,她扶著花壇的邊角,又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拍拍屁股回宿舍去。 她的心突然輕了許多,但也突然感覺到空,足夠讓秋風(fēng)鉆這空子,從她的身體里穿堂而過。 上電梯的時候,她幻想了一個情景。她幻想自己一推開門,姚芊芊就對她炫耀說終于追到了男神。那她真的會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起來,至少沈清越還愿意和她有所糾葛。 但是什么都沒發(fā)生。姚芊芊照例躲避著她的眼神,甚至在她進門之后,姚芊芊把背一寸寸地挺直了,直到緊繃成一堵圍墻。 她給唐仕羽編輯了一條信息,說今晚有點累,晚安電話就不用打了。將將要發(fā)出去,她又把整句話刪掉,無比認(rèn)真地敲下:你會一直喜歡我嗎?然后鄭重地按了發(fā)送鍵。 發(fā)出去之后,她覺得這個句子每個字都冒著傻氣,像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才會說的話。當(dāng)然,并不是她的十六歲。她從沒有找人要承諾的習(xí)慣,也不習(xí)慣把什么東西信以為真,但是這次她真的惶恐起來,惶恐所有可能發(fā)生的變化。 一晃神的工夫,唐仕羽直接一個電話打過來,聲音透著笑意說:我要跟你坦白一件事,你聽了千萬別生氣。 孟初提著心吊著膽,絲毫沒有準(zhǔn)備,也沒有預(yù)感,她現(xiàn)在就覺得千變?nèi)f化的未來擺在她眼前,而她只能說:你說吧,我聽。 電話那頭的唐仕羽忍不住大笑了幾聲,然后竹筒倒豆子一般,說他們今晚表演課排練到現(xiàn)在,剛剛散了,不過散之前,也就是她發(fā)消息過來的時候,正好都聚著討論,手機就放在桌上,消息一彈出來,整組同學(xué)都看到了她發(fā)的那句話。 孟初松了一口氣,但又緊接著問出了她最在意的問題:你給我改的備注,不會是jiejie吧? 不是呀。 嗯你同學(xué)沒說什么吧 我管他們呢!關(guān)鍵是!關(guān)鍵是我終于也撒了一次狗糧啊! 你平常都不跟我說這種話,都是我問你一萬遍愛不愛我愛不愛我。你這樣問我,我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 嗯。所以,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孟初聽到這里,才終于松弛下來,開始有了笑意。 你怎么啦?我當(dāng)然會一直喜歡你呀,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喜歡你。你也要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喜歡我! 孟初笑出聲來,聲音在空蕩的樓道里聽起來有些銳利,但又轉(zhuǎn)瞬被空氣磨鈍,消失在風(fēng)里。 秋風(fēng)吹的天高云淡,讓人覺得萬事皆可敞懷,那么好吧,總算是從別人的舞臺上,體面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