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15)
前世(15)
關泠醒了過來,她半睜開幾欲漲裂的雙眼,視線昏黃,朦朦朧朧中,瞥見一張清雋的臉。 沈玠她抬起手,奄奄一息地探向那張面容。 是我。陸漸之輕輕握住她的手腕,將其攏進溫熱的錦被下,他替她拂去臉上纏繞的青絲,瞧著那張慘白如紙的臉,幾乎不敢相信,她是當年將軍府里那個朝氣明艷如三月桃花的小妹。 關泠認得陸漸之的聲音,猛然睜大雙眼,看清了周圍的環(huán)境。殿內爐香裊裊,素錦重重,在連綿不絕的經書吟誦里,不時傳來幾響山頂之尖的鐘聲。她竟在昏睡之中被人劫出了王府,此處,是在浮山寺中。 他們已經成婚了,是嗎?關泠翻身下床,卻因雙腿綿軟無力而跌倒,迷藥的作用使她失去了對時日的衡量,以為自己被送出王府便意味著沈玠的新婚之禮已成。 你先好好在這里靜養(yǎng),過幾日我?guī)慊匚鹘j憹u之將她扶起,側頭避而不答,怕她仍不死心,又怕她真的心灰意冷。 我要回王府。關泠意志堅決,我不可以就這么稀里糊涂地回到西疆,做一輩子的逃犯。 你究竟知不知道你犯了何等滔天大罪?陸漸之冷眼看著她,眼里蓄著涼意,聲音亦是少見的寒肅,你想回王府,做回你的王妃娘娘,那寧葭呢,她不辭辛勞將你救了出來,你要她替你去死嗎? 當初我替她嫁給沈玠,現(xiàn)在她為什么不能替我去死?關泠反問,她亦笑亦哭地看著他,幾盡干涸的雙唇緩緩蠕動,還是說,你舍不得她死? 陸漸之一怔,藥性還未完全散去,你需要休息。 小時候我喜歡你,你說你配不上我,一輩子都不肯拿正眼瞧我。為什么她喜歡你,你就肯把陸家的傳家之寶拿出來當做聘禮娶她?她頓了一會兒,冷冷自嘲,我的身份你配不上,難道她那樣的身份,你就配得上嗎? 陸漸之聽到她的詰問,沉默了一瞬,他難過地看著這個自小放在心上多年的姑娘,驚覺昭昭歲月已逝,而他的心跡在漫長的光陰里漸漸游離,這有悖于他少年時期承諾要照顧她一生一世的誓言。他無法將他這么多年里蜿蜒曲折的心意盡數(shù)訴諸于她,只能晦澀地開口:因為時機不同。 呵呵。關泠一哂,恨道,我因為假冒她淪為死囚,她卻因為替作我成為父親唯一的嫡女,聽說父親要把整個關家當做寧葭的嫁妝一齊送給你,是嗎?為什么我做父親女兒的時候,從小到大,沒有得到過他一分一毫的舐犢之情呢? 為什么呢?明明她才是母親唯一的女兒,為何從小到大,記憶中沒有母親愛過她的半點片段,父親亦從不曾對她有過和顏悅色的時候,外祖父母也從來都把她排在寧葭之后。 而她生命中唯一出現(xiàn)的,那個似乎和她兩情相悅,珍視她,寵愛她,同她做了四年夫妻的人,原來,到最后,竟然愛的也是寧葭。 關泠恨不得將那個女人碎尸萬段。 明明可以一輩子相安無事,她卻指使她的丫鬟在父皇面前控告我,呵,這就是你,關將軍,寧相,還有那人,此生最愛最愛的掌珠干出來的好事。 小妹!陸漸之忍不住皺眉,她怎會生出如此偏激的想法,你一定要這么非黑即白地去判斷問題嗎? 關泠充耳不聞,繼而道:如今一切真相大白,她重新做回相府的千金玉葉,成為王妃娘娘,而我為什么卻只有一條死路呢?我是逃犯,從今往后只能隱姓埋名,連關泠這個名字也沒有了。 那我是誰呢?漸之哥哥?我究竟是誰?她抬起頭,雙頰早已被眼淚盈濕,我做了十三年的關泠,七年的寧葭,四年的王妃,那么,現(xiàn)在,我到底是誰呢? 泠兒陸漸之伸出手,替她拭淚,目光溫柔,我可以辭去將軍之位,這輩子亦不再做陸漸之,從今以后,只做你的影子,你是誰,我便是誰,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只做我的影子,是真的嗎?她偏頭問他。 真的。 是不是我讓你去干什么,你便去干什么? 是。 那你去殺了寧葭。她緊緊握住他的手,似是眾叛親離后唯一可以握住的那根稻草,雙眸剪水,用她兒時在他面前索取寶物的那般姿態(tài)凝望著她。 兒時的陸漸之,從來沒有拒絕過她的索求。 而此時的他,卻從她手中抽回手指,亦抽走了那段總角之宴,言笑晏晏的年少過往。 他驚覺發(fā)現(xiàn)她眼里毫不掩飾的殺意與惡毒,她亦瞧見他那雙漂亮眼皮底下未來得及隱藏的失望與抗拒。 關泠垂下眼瞼,背過身,下了逐客令。 陸將軍,從前該喊你一聲姐夫,請你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她緊握雙拳,指尖幾乎將掌心刺破,沈玠曾親手為她挑染的緋色寇丹還未完全褪去,此時已經被她赤紅的鮮血浸透。 既然已經犯了滔天大罪,死有余辜,再殺一個人,殺一萬個人,于她而言,又有什么區(qū)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