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六)
閣樓(六)
卓尋雨是被外面丁玲桄榔的金屬敲擊聲吵醒的。 看了眼時間,將近下午一點(diǎn),她慌忙起身穿衣,濕掉的羽絨服冷冰冰、沉甸甸的,像極了她的心情,只能套上另一件棉服,往外面走去。 雪已經(jīng)停了,白茫茫的一片,沒有腳印或是她摔倒的痕跡,連她捏的小雪人都不見蹤影,是被雪蓋掉了嗎?卓尋雨狐疑。 環(huán)顧一圈,大家拿著掃把、鐵鍬,熱火朝天地在掃門前的那條被雪覆蓋的水泥路,見卓尋雨來了,都親切地招呼,小姜叫她進(jìn)屋吃點(diǎn)東西,她哪好意思,接過小姜手里的掃把,掃了起來,漫不經(jīng)心地說:怎么譚思奇又不下來? 小姜收了笑意,把卓尋雨拉到邊上,壓低聲音:卓老師你是不是不知道? 卓尋雨皺著眉頭:知道什么??? 小姜聲音又輕了幾分:譚先生右手受過傷,傷到了神經(jīng),拿不了重物。 卓尋雨愣在原地,忘記了回應(yīng)。 想起譚思奇單手抱她下樓,她還驚嘆他臂力驚人;想起她從書桌上摔下去時,他沒拉住她,甘愿做她的rou墊;想起昨天他伸出卻沒有抓緊她的手原來不是他故意,是因?yàn)樗荒堋?/br> 卓尋雨想到譚思奇一整天都坐在飄窗前打字和寫寫弄弄的背影,喉頭一陣酸楚,問道:那他寫字不要緊嗎? 好像寫字就是極限了,也不能多寫,所以他平時寫字寫得少,鍵盤也是特制的。你看平時我們搬東西啊打掃啊,都不會叫他,他也心知肚明,多大的動靜都不下來,大家心照不宣。 卓尋雨提高了聲音,又在小姜懇求的眼神下壓住了怒氣:這么大的事為什么沒有人告訴我? 小姜低頭看地,猶豫地說:我那個,以為譚先生會和你說的。不過,譚先生不愛提這事,我也是社長私底下和我說的,沒人知道譚先生怎么受傷的,卓老師不知道也沒什么,你千萬別往心里去啊。 她怎么能不往心里去,昨天罵得有多爽,今天就有多懊悔。 小姜看她面色蒼白,神情變了又變,覺得不妙,小聲囑咐:這事卓老師千萬保密!就走開了。 卓尋雨機(jī)械地掃著地,雪粒被一層層地剝開,露出底下水泥顏色,再也找不回昨天的痕跡。 一整天卓尋雨都沒找到機(jī)會和譚思奇見面,上了幾次樓,在樓梯口悄悄往上張望,只看到一個忙著打字的挺直背影,她不敢上前,喬依的面色也越看越難看,眼神越來越犀利,她芒刺在背,去了幾次還是放棄了上樓的打算。 那天,天都黑透了,他們才拿到了譚思奇的稿子,他一反常態(tài)地沒有上樓,只是坐在了角落里,看著窗外的雪,眼下有顯而易見的青痕。 卓尋雨摸了摸那疊紙,竟有一個指節(jié)那么厚,她隱約有了微妙的預(yù)感,低頭和所有人一樣翻看: 我們終其一生,不過是在尋找那一場被澤大地的雨??赡芤呀?jīng)發(fā)生了,在我們出生之前,可能尚未到來,甚至在我們的壽命之外。所以,第一代艦長為這個計(jì)劃取名為尋雨計(jì)劃。我們堅(jiān)信在這浩瀚星河里,必定還會有這樣一場大雨,我想我已經(jīng)等到了,很可惜無法親眼見證,祝你們好運(yùn)。 卓尋雨揉揉眼睛,掩飾泛紅的眼眶,不僅僅是因?yàn)楣适?,她死死盯著稿子最后那三個字全書完。竹林間穿過刺耳的呼嘯,身上這件棉服還是不如羽絨服保暖,寒意從腳脖子漫上后背,心頭籠上陰霾。 卓尋雨苦笑,譚思奇擺明了要和她劃清界限,雖然是她先開的口,說了一些殘忍的戳人心窩的話。 可是,我是真的喜歡他。 一面說著離開后要把一切都拋在腦后的,那這一把軟刀子在心上搓磨的感覺又是什么? 原來,原來。卓尋雨輕輕地嘆了口氣。 再輕不過的一聲嘆息,卻引得譚思奇轉(zhuǎn)過頭看他,眼神溫柔,還是他平時的樣子。她的視線和他關(guān)切的眼神糾纏,最后還是卓尋雨心虛地移開了目光。 山間別墅今晚注定是個不眠夜,計(jì)劃提前,周日前所有的編輯翻譯工作都要結(jié)束,討論聲、打字聲不絕于耳,卓尋雨回答問題,找資料佐證,更是分身乏術(shù)。 閣樓那頭,從來不曾這么遙遠(yuǎn)。 三天的時間里,卓尋雨只和譚思奇見過一面,討論完注釋和翻譯的部分,她沒走,卻也沒開口,盯著他指節(jié)分明的手看,責(zé)備自己怎么就這么粗心,從沒有留意到他奇怪的用手習(xí)慣呢? 倒是譚思奇讀懂了她,說:沒什么好自責(zé)的,是我自尊心作祟,你問我行不行,我怎么能說我不行呢。 我也不對,我不該說那些傷人的話。卓尋雨向來坦率,意識到錯了,就大大方方地道歉。 機(jī)票訂好了嗎? 嗯,先回研究所銷假,周五下午的飛機(jī)。 好,航班號告訴我,有什么需要幫忙的,請不要客氣。 卓尋雨把航班截圖發(fā)給了譚思奇,找不到別的什么可說的,只能說:那我就先下去了。 早點(diǎn)休息,晚安。 卓尋雨想,若是他消沉,她可以開解,若是他憤懣,吵一架也好??墒撬谀抢铮瑹o懈可擊的樣子,開口就是話離別,那她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周日這天,所有人都起了個大早,留下所有的資料和文件,和來時一樣,趙哥一一檢查過,才放行。 小姜抱著卓尋雨不肯撒手,眼圈紅紅地扒拉在他們出版社派來的車門邊,揮手和她告別。 連喬依都走過來,遞了張名片,說:這是我的號碼,我手頭上還有幾個語言學(xué)的翻譯項(xiàng)目,想和你合作,如果你感興趣的話,請聯(lián)系我和我的團(tuán)隊(duì)。 卓尋雨頭一次見她毫無芥蒂地說話,接過名片時,沒收住臉上的詫異。 喬依笑了:你別這樣看我,我是看明白了,就是他送你的情書,我還有什么想不開的,我可不要和一個心里裝著別人的男人在一起。當(dāng)然,他也沒有選擇我。 卓尋雨不置可否地笑笑,拿出手機(jī)對著名片發(fā)消息:翻譯項(xiàng)目我確實(shí)很感興趣,給你發(fā)了我的郵箱和號碼,傳資料給我,我們再溝通細(xì)節(jié)好嗎? 好啊,你真是爽快,要不是因?yàn)槟腥耍嫦牒湍阕雠笥寻 ?/br> 卓尋雨抬頭想說什么,喬依已經(jīng)拿起行李往門外走去:有什么話留給下次見面再說,別送了。 卓尋雨收回往前邁的步子,只來得及說一句:再見。 再見。 大家都走了,連周叔都下山買東西去了,她的道別在空蕩蕩的別墅里盤旋了一圈,還能聽到回聲。 偌大的屋子只剩下她一個人,不對,譚思奇還在樓上。 閣樓里生著壁爐,暖洋洋的,一如往日。 譚思奇半靠在他那張小木床上,一條腿抵著墻放在床上,一條腿放在地上,都顯得局促,但是他好像完全不覺得,自得地讀著書。 看卓尋雨上樓,他很是高興地放下書本,起身迎她:這里山路不好走,要叫司機(jī)送送你嗎? 卓尋雨看譚思奇心里就發(fā)堵,一副坦蕩而敞亮的樣子,倒顯得她狹隘得小肚雞腸了起來。最終還是離別的愁緒和罵了人的愧疚占了上風(fēng),明面上沒有發(fā)作,客氣地婉拒:不用了,我已經(jīng)叫了出租車,一會就到了。 她可是原價上加了整整三百大洋,才打到了車。 原本她想好的劇本是,車子一到,她就痛痛快快地和大家道別,等著看譚思奇對著她的背影黯然神傷,沒想到左等右等,車子沒到,大家都走光了,自己稀里糊涂地上了樓。大概是一個人在樓下等出租車實(shí)在難熬,她決心要上來給譚思奇找找不痛快,但真上來了,她又不知道說什么了。 她本不是這樣游移的人,上了這座山,進(jìn)了這閣樓,見了壁爐和大雪,一切就全都變了。 舍不得?譚思奇看她盯著壁爐出神,問道。 卓尋雨沒有猶豫地重重點(diǎn)頭,又說:不過,也沒什么好舍不得的,沒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你看門口的雪,來了幾趟車,就被壓得泥濘臟污了。 這里沒有,別處總會有的。雪化了,還有再下的時候。北半球回溫了,南半球還有嚴(yán)冬。你是個心思簡單的人,活得快意總不是難事。 那你呢?卓尋雨扭過頭看他。 我?譚思奇又?jǐn)[出那副高深的樣子,我這人容易想太多,所以總不痛快。好在我和你所求的那些也沒什么不同,不在這里,也會在別處。 你也要離開嗎?你要去哪里?卓尋雨的聲音顫抖,一天之內(nèi)說了太多再見,盛不住更多的悲傷。 當(dāng)然,我只是在這里寫稿子而已,寫完我也是要走的,只是還沒想好而已。 卓尋雨知道,他的下一個目的地總不會是耶路撒冷的。 向來靈動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他不舍得看她難過,說:你知道我為什么要緊趕慢趕地寫完稿子嗎? 卓尋雨搖搖頭。 他嘆了口氣,他輕輕地用指腹拭去她的淚痕,像是擦拭什么稀世珍寶般鄭重,他應(yīng)該是全天下最想看她平平安安地活著,活得痛痛快快的人了:我怕再呆下去,我會舍不得讓你走,可那是你的事業(yè),我不應(yīng)該也不會阻擋你。 我說的那些話,你不怪我嗎?難得的親近讓卓尋雨終于卸下積壓幾天的沉重,肆意地委屈。 我怪你干嗎?是我讓你不痛快了,我活該。 好,這是你說的。 卓尋雨一副女土匪的狠戾架勢,惡狠狠地吻住他,熟悉的古書味道令人安心,冰冰涼涼的觸感,她的每一個毛孔都張開了,想要把每一個感官的所有的感受都復(fù)刻下來。 譚思奇接住撲進(jìn)懷里的她,右手托住她的腦袋,加深這個淺嘗輒止的輕吻,他感覺到她的身體一僵,小心翼翼地不敢動彈,多會心疼人啊,知道了他的傷,就記掛在了心上,像個衛(wèi)兵要要守住他的自尊。 他后退幾步坐回床上,卓尋雨生怕牽扯到他手上的傷,順著他的動作也躺到了那小床上,一路被他攻城略地,不是疾風(fēng)驟雨般的迅猛之勢,他的每一下的親吻都極盡纏綿,舌勾著舌,輕輕地推她,美好得讓卓尋雨覺得下一秒一切就會消失,不敢輕易地?fù)Q氣。 一切都是guntang的,吻貼著肌膚,幾乎把人融化,但各自都默契地沒有更進(jìn)一步,只是一下又一下的,不帶欲念地親吻。這哪里是嚴(yán)冬,這分明是三月的早春,歷經(jīng)了一個冬天的冰封,才迎來了綻放的桃花,所以格外燦爛,香氣也格外馥郁。 卓尋雨的雙頰也染上了桃花的顏色,譚思奇的額頭浮上一層細(xì)密的汗意,明天他們會在哪里?是否相愛?這一切都不再重要,今夕何夕,閉上眼睛,任由自己沉淪,再沉淪。 手機(jī)鈴聲不合時宜地響起,卓尋雨的雙手還纏在譚思奇的脖間,還是他從她的褲子口袋里拿出手機(jī),帶著她坐起身,把手機(jī)遞給她。 他的手,還是一貫的冰涼,那涼意總歸是把卓尋雨帶回了現(xiàn)實(shí)。 出租車司機(jī)到了,她得走了。 我走了。 一路順風(fēng)。 你也多保重,注意身體。 好。 卓尋雨拉開車門,最后看了眼,譚思奇倚在門邊,站在泥濘發(fā)灰的雪里,添了幾分遺世獨(dú)立的味道,他和她揮揮手,明明在笑,笑意卻不達(dá)眼底,更覺落寞。 明明是她想看到的場景,譚思奇為她暗自神傷,可并不覺得解恨,胸口還留有親吻時擁抱的重量,心里沉沉的,怎么也痛快不起來。 她已經(jīng)見過最美的雪,哪里還看得進(jìn)別處的風(fēng)景? 我寫著寫著就燉不上rou了,咋回事?還有一章完結(jié),打算寫一個的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