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夢·無父何怙（九）

    山風(fēng)夜雪，冰寒徹骨，月已傾西。

    朱夫人母女二人不見蹤影，一路上無人攔阻，喻俏自稱得了郎主首肯，坐著顛顛晃晃的肩輿，回到了趾宮角落里諸葛成瑾清修所居的偏苑。

    臨苑前下輿，女婢們掀開帷幕，喻俏被迎面冷風(fēng)嗆出一陣痛嗽。分明在夢中，她背后拜朱夫人所賜的傷處，卻一陣一陣向四肢百骸蔓延出麻木強行帶這許多人入夢，太過消耗心力，她從蒲陽身上盤剝的那點兒巫力，大約支撐不了多久了。

    喻俏起身，忽覺天旋地轉(zhuǎn)，周圍的女婢們驚慌失措，齊齊涌上來扶。

    虧得女婢們連托帶抱，才將這病美人請進(jìn)房門，偏她軟倒在塌前時，還不忘交待著：快去請陸請諸葛成玉過來

    女婢們貼身侍奉她時日已久，早知兄妹二人有些悖逆?zhèn)惓５臅崦?，卻是頭回見女郎這樣明目張膽。此刻個個垂頭縮手，更無一個敢聽她使喚挪動半步。

    喻俏自出娘胎便康健靈巧賽過獼猴，哪里嘗過病軀柔弱的苦楚。此刻是龍游淺水、魚困涸轍，計窮策盡，急得她半真半假滾落兩行熱淚。

    忽聞苑門處傳來響動，而后匆匆一陣腳步。眾人看去，寢居門口帷幕微掀，大步走進(jìn)一個俊美無儔積月盈衣的郎君，不是陸雪名是誰？

    喻俏身軀麻痹、意識昏沉，只能模糊瞧見來人的輪廓，她口中不言，哭倒更兇，眼中珠淚撲簌簌滴落不歇。

    片刻后，一眾女婢都被陸雪名遣出房去，香閨玲瓏，燈火漸漸熄盡。

    meimei陸雪名一面輕聲喚她，一面屈起長腿，小心挨著床沿矮塌坐下。月光從琉璃窗鏤里照進(jìn)，他掖住被角的指尖，猶殘著山林雪地里碧竹青松的冷香。

    誰是你meimei！喻俏抽噎著寒聲抱怨，她嘴上不慫，其實滿眼泛花，已是暈得冷汗直流。她坐起身，伸手抱住這便宜兒子落在錦被上的手臂，無端涌起懸心落定的錯覺。

    眼前只是夢境，哪有什么哥哥meimei？她說得半點不錯，陸雪名無言以對，只好默然。一室里，只聽得屋外雪落檐頭的輕響。

    暗夜幽幽，撒完冤枉氣的喻俏忽然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眼下她行動不便，絕不能開罪了陸雪名。她放軟了態(tài)度，歪在他肩頭，啞著嗓子勉力開口攀談，陸道友，你怎么知道要過來看我？

    陸雪名的聲音波瀾不驚、清冷如舊，道：你負(fù)傷在身，在靜室過夜自然不妥。他說完，欲蓋彌彰地又接一句，閣下受某拖累，才陷此局中，某出力護(hù)衛(wèi)，乃分內(nèi)之責(zé)。

    原來是巴巴地一路追隨著，還別別扭扭稱什么閣下，不如直接叫娘親切些。喻俏忍不住想笑，卻扯出一陣苦嗽，她伏身在床，咳得渾身震顫，恰似驟雨沖敗嬌菡萏般花枝亂抖。

    陸雪名伸手輕拍她背，一時舌頭都打結(jié)，喻娘子，你當(dāng)喝些熱茶湯

    喻俏顧不得這怪里怪氣的稱呼，伸手一把扯住起身欲走的陸雪名。她枯瘦細(xì)腕險些掙得脫力，心恨陸雪名分不清輕重緩急，嘴上卻不能抱怨，只能細(xì)聲哀求：你別走咳咳我不喝什么茶湯你，你一刻不能遠(yuǎn)著我

    陸雪名重新坐回塌邊，覺察出她異狀，神色陰郁，壓低聲反問她：喻娘子，有什么顧慮？他的腦中不受控制地開始猜忌，難道靜室一出，并非她計劃之中？難道那假郎主是敵非友，戕害于她？

    喻俏見陸雪名還肯聽自己使喚，心中立時有了決斷此夢之中她不能重蹈覆轍，一無所知地任人宰割，否則這次身死，恐怕不止是以失去巫力為代價了。

    何況她入夢前身有傷缺，沒有什么順其自然的耐心，也沒命空耗，去等朱夫人、葛小娘子慢慢走完夢境揭露真相。

    有人要殺我，哥哥，有人要殺我喻俏歪在陸雪名懷中，強抑著喉間血腥味，拼盡余力給他暗示。她的手急切攥緊了陸雪名淡青色前襟，兩人虛虛相擁，依稀是入夢前的姿態(tài)。

    陸雪名不自知地?fù)Ьo懷中人的細(xì)腰，他眉目間殺氣激蕩，聲音冷似寒霜，追問著，誰要殺你？

    懷中人卻無回應(yīng)，似是早已脫力昏厥過去了。獨留陸雪名僵坐原處，被夢與現(xiàn)實攪碎了理智，他一遍一遍確認(rèn)懷中人微弱的呼吸，確認(rèn)她攥緊自己前襟的手指是殘留的指令

    喻俏的意識還在，只是不能行動，她心里比陸雪名更焦灼，陸雪名每一絲動作都令她提心吊膽她若沒有猜錯，朱夫人母女為壓住春藥一案，更兼保全諸葛朗的聲名，必叫yin烝生父的諸葛成瑾活不過這一二日

    陸雪名守了一刻，忽覺喻俏半身露在錦被外受寒，實在不妥。略作思量，他起身將懷中人圈進(jìn)被衾里，而后自己也跟著翻上床去，把包裹得蠶蛹似的嬌嬌兒擁在懷中。

    長夜安寧，在一息一瞬里，漸漸松懈著人的意志。

    喻俏在心里磕頭祈求女媧大神庇佑這個陸雪名，選這么個舒坦姿勢，可千萬別睡過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