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出行
燕云歌沒了內(nèi)力,翻不了墻,難得要從正門進將軍府,還被眼生她的守衛(wèi)攔了下來。她從來早出晚歸,文香亦是晝伏夜出,如今一身男裝打扮,守衛(wèi)攔她是在情理之中,若非木童從外采辦回來恰巧給她解了圍,她一時還真想不到什么好的說辭,解釋何故這么晚回來。兩人走了一道,燕云歌見木童背著個類似太醫(yī)用的醫(yī)箱,走起路來頗為吃力,便問:“是誰受傷了?”木童急忙解釋:“少夫人誤會了,里頭是鋸子、錘子、墨斗等器具,全是少爺?shù)膶氊?。”怕她不信,說著正欲打開。燕云歌攔了一下,“既是他的寶貝,我不便看,你收好就是?!闭f罷,離去。木童重新背好箱子,嘟囔著:這少夫人可真冷淡啊。秋玉恒在書房等得耐心全無,此時房門被打開,以為是木童回來了,他嚷了一聲,“怎么才回來,東西呢?”燕云歌不由停了腳步,說了句,“是我?!?/br>秋玉恒尷尬,一屁股坐下來,扭過頭不說話。見人還氣著,燕云歌便杵在門口沒進來。兩人自中秋后就鮮有交談。當日宮宴她回來得頗晚,秋玉恒等了她一宿,見她受傷嚴重,自然關(guān)心了幾句,她卻因心情不好,回應得不冷不熱。少年受到冷落面子上掛不住,一邊給她找藥,一邊抱怨道:“你當將軍府是什么,想回就回,不想回就不回,你又當我是什么……”她冷漠回了句,“我當它是困住我的金籠子,當你是提籠子的人?!?/br>一句話把秋小世子噎個不輕,天沒亮就跑去軍器署上工了。時至今日,她若知道有后面出行一事,當日決計不會這么說了。燕云歌微一嘆氣,此時,木童氣喘吁吁地趕來,她計上心來,突然指著那個箱子,說了句,“給我。”木童怔愣地將箱子遞去,還未有說什么,轉(zhuǎn)眼是門被闔上,又輕輕下了閂。秋玉恒知是她進來了,嘴角勾起沒一會又抿住,故作嚴肅。燕云歌在案桌上打開箱子,里頭工具繁多,大到有帶鋸、繩鋸,小到有銼刀、磨針,她挑了一把稱手的刻刀,又去內(nèi)室的多寶架前挑挑揀揀了一番。她不善雕,不善刻,如今僅是為哄人開心,自然不會去浪費貴重的料子,最后從一排的紫檀木、紫柚木、香檀木中找到塊未修整的椿木,半截拇指大小,刻成一方印章最為合適。未動手前,燕云歌將刻章想的很容易,想她前世在書院為討風琰開心,還在他生辰時刻過他表字的蘿菔章,如今換成木料方知有多難。她在紙上寫了隸書的琢玉二字,玉字還好,就是這琢字無論陰刻還是陽刻,都很是復雜。她將這小塊木料翻來覆去的看,連這第一刀都無從下手起。秋玉恒早耐不住性子偷偷跟來,被她皺眉為難的樣子取悅了,笑得好不得意。“你這雙拿筆的手哪干得了這個,給我吧?!彼哌^來,見她一手拿刀,一手握料,動作生硬不說,甚至連刀都取錯了,老學究一般糾正說道:“篆刻得用平頭刻刀,你這把不行,斜口是清底用的,你去箱子取那把……算了,我自己去。”刀取來了,后面接過木料他自己上手也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先用刀尖端挑,平端切,東西要拿穩(wěn),力道要均勻……”他說了半天,才想起關(guān)鍵的,“你要刻什么?”燕云歌低頭,對上他的視線溫柔一笑,念了句,“琢玉,我要刻琢玉?!?/br>秋玉恒臉一紅,突然連刀帶東西給她塞回去,語氣生硬地說,“我不會,你自己刻?!?/br>“玉恒……”她叫他,他跑越快。本以為做做樣子能哄到人,沒想到少年氣上頭了。燕云歌轉(zhuǎn)了轉(zhuǎn)刀柄,想到秋玉恒那別扭的架勢,知曉自己要不費番工夫,天下沒這便宜事,便不由笑了笑,還當真認真坐下來,端著木頭,仔細端詳后穩(wěn)穩(wěn)地下了第一刀。她雖是生手,卻勝在聰明,在經(jīng)過秋玉恒剛才的指點后,除卻第一刀差點滑刀外,之后的每一刀,刀刀精準。秋玉恒未回到房間就后悔了,他拍著額頭罵自己,怎么就給跑出來了,她又不會鐫刻,萬一傷了手怎么辦?萬一沒耐心了,突然走了怎么辦?難得她想示好,自己偏給搞砸了。他氣得來回踱步,偏拉不下臉回去。直到天要亮了,他再也等不住,開了門就往書房跑。“少爺,少爺,少夫人去洗漱了,她讓奴才將這個給你?!蹦就诎氲烙鲆娙?,趕緊把人喚住。秋玉恒停了步,才注意到他手上的東西。那方木章經(jīng)過一晚上的打磨,已經(jīng)稍顯模樣,底下隸書的玉恒二字,蒼勁而猛利。“卑鄙,誰讓刻我名字的?!彼緡佒?,卻是愛不釋手的仔細掂量。刻章首要是書法要好,刻出來的模樣才不會差,他因字寫的不好,雖善精工,卻很少刻印章。他突然想起那個女人右手不靈活,聽說是娘胎里帶的,那這印章是她的左手之作么?本來氣就要消了,如今為著她這份心思,他焉有再氣之理。秋玉恒一口氣跑到書房,開門的力氣之大,令里頭燭火欲滅。人已經(jīng)不在里面,但桌上的細碎木屑顯示著昨日的種種,他似乎能想見,燭光下那認真又仔細的身影,那一刻一劃之間,是他曾經(jīng)的天地,也是她為著討自己開心的心意。篆刻是門精細活,需專心致志,不能分神,沒個把時辰的苦功夫出不來真東西。秋玉恒手摸過那把仿佛還帶著溫度的刻刀時,嘴角緩緩笑了。木童少見小主子如此高興,趕緊為他打水洗漱,又命人泡來暖茶,備上早點。秋玉恒隨意洗了把臉,一口一個甜糕,也不知道是不是這甜糕太甜了,竟叫他心都要化了。“好吃,再來一份?!?/br>他手里還攥著印章不放,胃口好到吃三份都沒問題。燕云歌進來時,不由得放柔目光,他唇角邊還沾著糕點沫,圓溜溜的眼睛見到她來,不由瞪大了,顯得十足的傻氣。她好似一眼看出他所想,低聲笑著說,“今日休沐。”說完,便湊過來吻他,順便一起嘗嘗甜糕的美味。那味道怎及得上他美味,然而礙于驚訝的木童在場,她沒有太過放肆,淺淺一吻便松開人。“東西喜歡么?”秋玉恒愣愣地一舔嘴角,心里自然是喜歡的,但怎會和她說。她不以為意,只要沒瞎都能看的出來他此刻心情很好,因此斟酌之后,突然開口讓木童出去。“我想離開半年?!?/br>房里的氣氛,一瞬間僵住。“是趟皇差,不得不走。”她未有說得更多,也沒忽略他唇邊笑容的消失,以及將一塊甜糕僵硬地放了回去。“我留了人掩護,但是來去半年,她少不得要應付爺爺和母親,所以——”“所以你會突然討好我,是想有求于我?!彼鷼獾卣f,一瞬間將前后都想明白了。燕云歌自然不會承認,她輕嘆著道:“我要走,誰也攔不住?!?/br>言下之意,我有什么討好你的必要。秋玉恒心情沉下來,心里的恐慌被這句話全部挑了起來——原來她隨時都能走,誰也攔不住她。“玉恒,喜歡一個人,才會愿意去做不擅長的事情,要討好你的方法有千種,我做個糕點也能使你開心,何必難為自己一晚上不睡,弄得雙手都是口子?!?/br>猜他不會輕易被說動,她揉起眉心,聲音里全是疲倦,“若對你無心,我壓根不會費這個心思,玉恒,我只是想更了解你,想知道這方寸之間是什么樂趣能如此得你心思?!?/br>秋玉恒差點心軟,而這點心軟在想到要半年見不到她后,馬上又硬了起來。“那你之前不了解,現(xiàn)在要出皇差了才來做這些?!?/br>“罷了!多說無益。”她突然沉了臉。前一刻還有耐心語重心長,下一刻冷漠疏離,提衣就走。“燕一一!”秋玉恒慌了,對著她背影喊。燕云歌連日來沒有得到一個完整的休息,又因無塵的油鹽不進耐心盡失,唯剩的耐心也在剛才被磨滅,因此回過頭時的臉色陰沉,語氣冷漠,“我與你說只是知會你,你的同意與否,我并不在意?!倍虝和nD,又道:“秋玉恒,我愿意哄你時,你最好珍惜,有朝一日,我對你無情,你別來嫌我鐵石心腸……”說完,大步而出,門都沒關(guān)。“少夫人怎么能說這話!”門外的木童氣不過道:“我去找少夫人理論!”“站住?!鼻镉窈憬凶∷?,“別去?!?/br>木童轉(zhuǎn)過頭,以為小主子肯定很傷心,但沒有,他更多的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的茫然,茫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怔怔地站在那,手足無措。“少爺——”木童有點擔心了。燕云歌才拐了個彎就停了腳步,她深深吐了個氣,沖動了。明明再說兩句話就能輕易哄住人,可她還是耐不住性子,沖動了。她已對這里的一切感到疲倦和厭煩,她不想整日兩頭跑,不想與這一大家子虛與委蛇,她甚至看都不想看見秋玉恒。可是秋玉恒有什么錯?是她先招惹他的,也是她答應的成親,平心而論,秋玉恒沒有任何對不起她的地方。燕云歌第一次反思了自己的所作所為。愧疚么?沒有。自責?也沒有。她更多的是不甘,不甘自己能力不足,才讓自己陷入如今被動的局面。她轉(zhuǎn)身,面色如常,吐納有序。“少夫人……”木童驚訝地看著去而復返的人,身影飛似地進了房。“燕一一……”秋玉恒聲音微啞,光是說出這三個字,眼淚已經(jīng)下來。燕云歌將人緊緊抱在懷里,她并不在意被誰看見,相反在外人面前去首肯一份感情更能讓少年驚喜和死心塌地。她氣息長嘆,良久之后,聲音沉沉地說,“是我的錯?!?/br>“你?”他濕潤著的眼睛里全是意外。“我不該著急,不該莫名其妙生氣,不該到昨日才來做這些,我更不該讓你受委屈,”她放開他,眼睛里的歉意掩飾不住,表情更是真摯,“是我的錯?!?/br>秋玉恒不是第一次聽她道歉,但是不一樣,這次的道歉更像是他的不知好歹惹怒了她,她方寸大亂下發(fā)了脾氣,又擔心他會難過,懊惱著回來道歉。???她的心里是有他的!他好高興,高興被她如此在意。她勾過他的下巴,不顧世俗,不顧人言,落下吻前說,“我錯了,原諒我好不好?”很快,秋玉恒一個好字被她盡數(shù)吞沒在唇間。木童目瞪口呆下關(guān)了門,拍著胸口說了句娘欸,他要收回昨日的評價,少夫人這不是冷淡,這是收放自如,是高手?。?/br>燕云歌很快哄得秋玉恒高高興興,兩人又在書房里膩乎了一下午,臨到傍晚,她想起此行一去需要半年,便提出要回相府去看望莫蘭,秋玉恒想跟著一起去,被她以母女之間要說些體己話為由婉拒。抬頭一望,那高懸的燕相府三字還不是為她,但總有天,她也會掛起一面這樣的匾額。大步一跨,不顧門人欲要問話,她拂袖到身后,已經(jīng)往東苑走去。莫蘭才得到傳報,就已看見人,歡叫一聲迎上去,抱著女兒直笑:“快讓娘看看,哎,我家姑娘瘦了?!?/br>燕云歌已經(jīng)習慣她的親近,亦給予回應,摸著莫蘭的臉笑道:“母親倒是想我想得胖了?”張媽在旁撲哧一聲笑了,“夫人會胖,可全是我的功勞呢?!?/br>莫蘭不讓張媽說,牽著女兒就進屋。“怎么一個人回來?秋家的人待你可好?”“還好,一切都如我心意。”燕云歌倒了杯茶暖在手里,微微笑道。“都說了小姐福澤深厚,夫人偏不放心,一天念叨好幾回?!睆垕屝Φ醚鄱疾[起來了,又道:“小姐還沒用膳吧?老奴這就給您做去!”莫蘭也想她能留下來用晚膳,燕云歌看在眼里,頷首道:“來前我和玉恒說過會留在府里用膳?!?/br>“欸,老奴這就去準備?!睆垕岄_心地嚷著出門。莫蘭拉著女兒的手,笑瞇瞇的道:“看你說一切如你心意我就放心了,只是,怎么突然回來了?”燕云歌溫笑:“怕您想我,這便來了,母親,我以后會多來陪您?!?/br>“你有這份心就好!”莫蘭可不敢奢望她能天天來,女兒是要做大事的,哪能被她這個婦人絆住。“一一。”莫蘭輕輕摸著女兒的頭。“嗯?”“那個秋玉恒待你可好?”“挺好?!?/br>“挺好是多好,究竟如何?”“不錯?!?/br>“一一,娘看的出你不喜歡他,但是竟然嫁了,就好好過日子?!蹦m當她的不欲多說是不想教自己擔心,伸手拂開女兒臉上的一縷散發(fā),“若是哪天他待你不好,你不想過了,就回到娘身邊,娘永遠養(yǎng)著你?!?/br>燕云歌眼眸動了動,輕輕點點頭,突然解開了逍遙巾,“母親,給我編個辮子吧?!?/br>莫蘭又驚又喜,趕忙去拿梳妝匣子。“一一,無塵師傅還在你身邊嗎?”邊給她梳頭,莫蘭邊問道。“他會永遠在我身邊?!?/br>莫蘭手一抖,梳子差點握不住,她心里已經(jīng)有數(shù),聲音緊緊地問,“他會為你還俗嗎?”燕云歌搖頭:“我不需要他為我還俗?!?/br>“那你們怎么在……頭別動?!?/br>燕云歌淡淡一笑:“娘,你不懂?!?/br>莫蘭的確不懂,女兒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實在太過驚世駭俗,她便是有了準備,也被嚇個不輕。良久后,莫蘭長嘆一聲問,“一一,若你與他人同心了,秋玉恒那,切記不要傷了他。”“我會想辦法與他和離,母親,”燕云歌按下她的手,認真地看著她道,“任何一個男人都留不住我,便是無塵也不行?!?/br>莫蘭心頭難受,女兒還是選了一個人的路,最孤單的一條路。“好,”她聲音哽咽,“娘陪你,一直一直陪你?!?/br>燕云歌清淡笑著,以鏡自觀,鏡中的臉與前世的五官重疊,越發(fā)地相像起來。明知前路難行而不懼,是一意孤行,是一腔孤勇,也是一往無前虎山行,撥開云霧見光明。不到最后,誰知道她會走到哪停下來?十日后,燕云歌與沈沉璧一襲布衣離京遠游。她沒有與任何人交代去向,亦未留下只言片語。無塵策馬到了碼頭,船已經(jīng)遠遠離去。燕云歌站在船頭,望著前方煙波浩渺,回首是無塵在碼頭的一方孤影。船只順流而下,行至下一個碼頭時,兩人換了大船。沈沉璧以為她是出于謹慎,并未發(fā)覺有個人影一直緊隨著他們二人。船取道渭南,稍作休整,燕云歌與沈沉璧交代要去小解,便悄悄一人上了岸。岸的旁邊,有艘小船在等候。燕云歌莞爾一笑,招著身后的人進去。“以后的路,你需要一個人走了。”青蓮站在船頭,躬身施禮,“青蓮多謝燕大人一路護送。”“以后隱姓埋名過新的生活吧。”燕云歌語出誠摯,“保重。”青蓮雙眼濕潤,聲音哽咽,“山高水長,青蓮也望大人一路珍重?!?/br>“一定?!毖嘣聘韫笆诌€禮,“告辭?!?/br>青蓮再施一禮,燕云歌揮手,囑咐船家起帆,靜靜地目送小船遠去。待船連影子都瞧不清了,她才安然回了大船。甫一上船,突如其來的震動令整個船身劇烈搖晃,不少人驚慌失措下跑至船甲。半晌,沈沉璧蒼白著臉從外頭回來,燕云歌聲色未動,抬眼問了句,“外頭出了何事?”沈沉璧驚魂未定,回道:“炸了,我們先前乘的船炸了?!?/br>第162章像她??夜半,船在黑夜里徐徐前進,行過蘆葦處一片蛙叫蟬鳴,莫不靜好。燕云歌被船艙里此起彼伏的呼嚕聲吵得睡不著,干脆從船老大那借來盞煤油燈擱在腳邊,就著月光下看了一晚上卷宗。“云歌?”沈沉璧也來到甲板,燕云歌將手中的卷宗放下,挪了個位置,招呼他一起來坐下。“論勤勉,我不及你?!鄙虺凌狄娝_邊已經(jīng)看完好幾本卷宗,不由感慨。燕云歌輕笑出聲,“論才智,我也比不了你,只好勤能補拙了。”話中客套不難聽出,他內(nèi)心難受了一番,又想到此行三番兩次遇險,糾結(jié)再三還是將內(nèi)心疑惑問出,“云歌,我一直奇怪,此行你何以會叫上我同去?!?/br>府里接到圣旨時,父親唯恐是他得罪了哪位權(quán)貴,多番打聽才知道前因——知是她向陛下舉薦的自己,他更加百思不得其解——他以為云歌是報復他當日檢舉,可幾日相處下來,她為人和善,亦對當日之事絕口不提。燕云歌從卷宗里抬起臉,煤油的燈光昏暗,卻不妨礙那雙眼睛在黑夜里亮得出奇,她微微笑著,直言不諱道:“覺得我害了你,讓你深陷險境?”沈沉璧沒想到她如此坦然,一時緘默。許久后,他才握起拳,肅起容來說:“那日城墻之上,你問我為何為官,問得我啞口無言,回去幾日我一直有反思,今日我便認真回你,我為官為一展抱負,為一展所學,也為我一個兄長,替他達成入仕為官的愿望,我并不是那等貪生怕死愛慕虛榮之輩?!?/br>兄長?沒聽說沈太醫(yī)還有兒子。燕云歌有心一想,又很快放下,沈家是傳統(tǒng)的世家,旁枝末梢的親戚多,他口中的兄長未必就是她理解的意思,沈世安不也是沈家的。聽罷沈沉璧的推心置腹,她亦誠懇回道:“好,那你留心聽我下面的話。”“你說。”“沉璧你為人坦蕩腹有才華,一不喜趨炎附勢,二不為虎作倀,又得了御史臺這么重要的官職,按說你的前途無量,輪不到我替你可惜”話到這,她似有顧慮。“云歌,你有話不妨直說?!?/br>“你不知世故而世故,懂禮數(shù)而不越雷池,雖不愿同流合污,亦不善撫眾,大事不奏,小事專達,長此以往下去,若我是陛下,也必生不喜?!?/br>語氣平淡卻字字犀利,沈沉璧臉色不由難看,卻因她突然遞來卷宗而被迫分神。“離到惠州還有兩日,咱們該布個局了。”燕云歌指著卷宗上的一處,言談里還有笑意,“這嚴昆不是個東西,卻是個沽名釣譽之輩?!?/br>見談到正事,沈沉璧心中惱怒發(fā)不出來,眉梢緊擰著想了會,回道:“釣譽之徒,積重難返,若不能使其泯滅于官場,不如——讓他作繭自縛受其累?!?/br>“我也是這么想?!毖嘣聘杷朴姓J同,又不動聲色地起身,看不遠處船手爬上桅桿收著帆,雙手攏袖笑道:“我們此行為彈劾國舅,朝野矚目,憑他遠在惠州若沒有同黨,他哪里來的能耐貪污幾百萬兩,我們才出京便遭遇不測就是證明。用尋常方法肯定對付不了這些人,沈大人,我們不妨通力合作,替朝廷拔出這群害蟲之馬,還朝堂一個干凈?!?/br>沈沉璧突然想起出發(fā)前父親的苦口婆心,沉默半晌,艱難道:“云歌,出發(fā)前家父對我耳提面命,不時遵囑,讓我……讓我隨機應變,皆因此案辦得好,頭功也不在我,辦不好,沈家要被我連累,父親常年在前朝和后宮中奔命,知曉一些暗地里的事,他的話我不能不聽——”燕云歌起身拍了拍沾灰的衣擺,輕笑出聲:“沈大人,論揣摩圣意,你當真不及我?!?/br>“什么?”“此案難辦,不是難在嚴昆國舅的身份,而是他背后的嚴家。沈大人,萬馬齊喑究可哀,雖不至于道路以目,但人才濟濟的朝堂,敢于說真話辦實事的官員總還要有的?!?/br>“云歌……”沈沉璧內(nèi)心極為震撼。此時天亮了,油燈中的棉芯被人輕輕地掐滅,慢慢地騰起了黑煙。燕云歌遠眺新一天的旭日升起,雙眼微瞇,一夜未睡的臉龐未見疲態(tài)不說,反隱約藏著一股興奮,那興奮是她即將開始的仕途向她揮手,而她只需輕輕邁出一步。為官以來,從九品的蟄伏到現(xiàn)在從七品的迅雷,若此案再辦得好,她便是奔著從五品的戶部主事去的,至于辦不好——她一笑,竟未想過會有辦不好一日。她笑著轉(zhuǎn)身,向沈沉璧伸出手去,“沈大人,這陳舊腐朽的朝堂需要動一動了,萬事開頭難,就讓你我打破這個萬難的局面,使朝野不再噤聲,國人亦敢肺腑,如何?”沈沉璧怔愣之下,鬼使神差般伸出手,那手冰冰涼涼地將他用力拉起,力氣之大都讓他忘了驚訝那手臂的纖細,兩人并肩一起看旭日時,他的腦海里不斷想著一句話:仗劍行千里,微軀敢一言,男兒從來不恤身,縱死敵手笑相承。他不及她,他沈沉璧不及燕云歌。人聲鼎沸的鬧市之間,有人駕著快馬瘋狂地喊著“避讓,快避讓!”,敢在當街縱馬,不用說自然是官府中人,百姓早已自覺地讓出了一條道路,兩旁小販亦抱起安身立命的家當紛紛退讓。“報!京里來的信!”驛使翻下馬,快步朝破舊的衙門里跑去,正趕上里頭的人出來,沒好氣地回,“嚷什么!要嚷得全縣的百姓知道京里來信了么!信呢?拿給我,我去呈給大人?!?/br>說話的是縣衙的主薄,姓孫,面相精明,體型稍胖,四十開外的年紀。驛使從馬屁股上取過一塊腌漬的豬后腿rou,跟在一旁,討好說道:“孫主薄,這是我家老母親托我給大人送的一點心意,感激大人上次舍命救我弟弟一事,求您幫小人在大人面前遞個話吧,小人想見大人一面。”這年頭誰家里能拿出點rou沫都是不容易,面對這么大一塊豬后腿,孫主薄差點心動,斜眼一看驛使那風塵仆仆的樣子,那大腿都沒比自己胳膊粗,心一軟揮揮手讓他回去,“留著自己吃吧,大人不會收的,大人也不只救了你一家,就是順手的事情,你放在心里感激就成。”說罷,扭著渾圓的腰身進了縣衙。驛使面露失望,拿著馬鞭轉(zhuǎn)身回去牽馬,卻被身后兩個同樣風塵仆仆的年輕人驚了一驚,“您二位是?”其中身量稍高些的男子微笑著道:“大哥,朝你打聽個人,燕行燕大人可是在此處辦公?”府衙內(nèi),穿著正七品文官官服——上繡有鸂鶒圖案的年輕男子接過信,迫不及待展開一看,匆匆閱罷,他面露狂喜之色,對著孫主薄道:“是我父親的信,他說皇上派了御史要來考察惠州?!?/br>孫主薄接過信看,寥寥數(shù)十字,寫信之人相當謹慎,字里行間只是表達關(guān)切之情,若將每句的第二字,最后二字單獨取出,這信便有了新的意思,此舉擱在謎面里叫藏頭露尾之法——也全靠此舉,他們雖遠在惠州,亦對京里的形勢有所掌控。“燕相未有言明來的御史是誰,是敵是友也未透露,大人怎么看?”燕行從容不迫地點起火折子將信燒毀,言談間鎮(zhèn)定自若,“管他是誰,若是忠的,我一個七品未必見的到,若是個jian的,我也不需見?!?/br>話是這么說,但父親信里未有讓他多加注意,想必來的是個幫手。會是誰呢?會是——他趕緊打消這荒謬的念頭,再想見她,便是誰來,他都舍不得她來。“也是,早晚會見到,咱們好奇也沒用?!蓖蝗幌氲秸?,孫主薄的表情一變,“大人,今晚知州何大人和幾位鄉(xiāng)紳擺了宴,也請大人一塊去,之前我替大人回了——昨日他們又發(fā)來請?zhí)f晚上請了幾個糧行管事,要商討大人上次借米一事——”話到這,主薄將聲音壓低,“去了,大人少不得要被刁難,這不去,話中又有威脅之意,且他們故意把席面設在花樓教坊,擺明要抓大人的錯處?!?/br>燕行已經(jīng)往外走去,門口衙役拱手問安。“我一不受賄,二不碰女人,他們要尋我什么錯處?真想檢舉我行為不端,也得將信送到京里的御史臺才行?!毖嘈袧M腦子里都是東邊地里的莊稼又長了蟲害,西頭地勢低洼難以防汛,愁地恨不能長出三頭六臂來,哪有閑心思去應付那群專愛給他下絆子的閑散老爺。孫主薄知他性子剛正,正欲再勸,抬頭一看,有輛奢華馬車從不遠處駛來,他連忙將低頭想事的燕行拉到一旁來,低聲道:“是知州府上的?!?/br>燕行早就習慣在這城里給各路府上的老爺讓道,面無表情地看著那馬車揚塵而去,漠然道:“上個月剛撞死了人,這個月還敢當街縱馬,是我那三十板子打輕了。”“大人!”孫主薄喝住了他。燕行頓覺得沒意思,他雖是縣老爺,卻人微言輕,連知州的馬夫都對付不得,上個月的屈辱歷歷在目,令他心頭不快起來。燕行揮手讓他先回去,聲音沉悶道:“我去書市轉(zhuǎn)轉(zhuǎn),主薄先回府衙吧?!?/br>“那晚上的宴——”“再說罷?!?/br>孫主薄嘆了聲,感慨青天朗日下好官難為,他此刻是真希望那新來的御史能重整惠州,給這里的百姓一點生的盼頭。到了晚間,燕行拗不過孫主薄曉之以理,還是動身去了城里最具規(guī)模的花樓——采擷館。他著一身官服入館,驚地前來迎接的嬤嬤都不知該如何招呼,花娘們亦是礙于那身威嚴朝服不敢上前。燕行面不改色,著其中一名花娘領路后,入了隔間就正襟危坐。采擷館他不是第一次來,初到惠州時,他有心勵精圖治,被不懷好意的鄉(xiāng)紳下了套,竟真以為解散花樓教坊可以救這里的花娘出水生火熱,未料他才開口,就惹得一群花娘哄笑連連。一名花娘笑道:“大人真會說笑,奴家自小得嬤嬤琴棋書畫心細調(diào)教,這日子啊比不上千金小姐,但這一身皮rou也委實金貴著,大人覺得我們姐妹苦,我們姐妹是苦,但是苦得不是心頭,是這處……”說著將他的手往她下身帶。當時他氣紅了臉,陪席的鄉(xiāng)紳還取笑著,“月兒姑娘可別難為我們燕大人了,他怕還是個童兒,哪曉得你們女子身上的妙處!”燕行回憶往事,心頭還覺羞憤,然他已非昔日懵懂,很快將情緒斂地半點不露。須臾等待后,聽到簾外腳步聲響,一道粗啞的聲音響起:“老夫路上耽擱了,都有誰來了——”說這掀起簾子。燕行已經(jīng)起身,微微作了一揖:“何大人?!?/br>來人是惠州知州何晏,他發(fā)須半白,約莫不惑之齡,背手看向燕行,一笑:“倒是難得在此處見到燕大人,”轉(zhuǎn)頭對跟在身后的嬤嬤說,“著幾個干凈的來伺候我們燕大人,他京里來的,眼光高,別讓什么庸脂俗粉的都往他跟前湊?!?/br>嬤嬤連聲稱是,下去吩咐了。燕行含笑不語,再三邀何晏入席。“燕大人難得來一趟,等會可要多飲幾杯,”何宴似隨口提的,但四品官的氣勢就壓人一頭,燕行不吱聲,同時到的鄉(xiāng)紳咧著嘴直笑,拍了拍手,吩咐外頭的人進來,“今日知道燕大人來,我還特意將新得的小妾也帶來了,紅娘,進來,陪燕大人喝幾杯?!?/br>女子揭簾,口喊大人翩翩入內(nèi),眉目嫵媚含情,聲音溫柔纏綿,再配以那一身紅色薄衫,一進來成功讓幾個晚到的鄉(xiāng)紳失了態(tài)。燕行被連番言語欺辱都沒有變色,卻在瞧見那女子后驚訝的失了神。房頂上,沈沉璧揭著瓦片同樣驚訝他看看那叫紅娘的女子,又看了看身旁沉穩(wěn)自若的燕云歌。乍一看下,會將魚目認珍珠,但只要看過正主就能輕易感受出不同來,那女子縱然生得三分皮囊像她,到底掩不住那骨相中的濁氣。燕云歌這般驕傲風骨的人,誰能輕易像得了她。???燕行最先回過神,心里清楚是之前知府送的那些個美人——因其中有人的眉眼神似jiejie,他曾多留心了幾眼。之后被人投其所好,越來越多相似jiejie的女子出現(xiàn)在他周圍,反教他意志更為堅定。世間只有一個jiejie,再清俊無雙的好皮囊,若不是jiejie,也不過是幻化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