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砍柴。”

低低的嗓音聽著很是含混。

“你說什么？”

“今天葷食間要燉雞燒炙間要烤鵝掌點(diǎn)心房要做芙蓉蓮子糕米面房還要蒸碧梗粥，需要柴火五十斤?！?/br>
一口氣毫不停頓的說出這一連串話，小古的表情仍是呆楞楞的，旁邊的小丫鬟撲哧一聲笑出了聲，卻被芳姑娘惡狠狠的眼神嚇住了。

芳姑娘冷笑一聲蹲下身，用染滿紅蔻丹的手指捏住小古的下巴，輕聲道：“你看你現(xiàn)在這樣子，跟傻子一樣，就差沒流下兩道口水了——淪落為賤籍，你們這些人就甘心為奴，一輩子躺在泥里了？”

賤籍兩字一出口，一旁兩人頓時臉色發(fā)白——即使是深宅內(nèi)院的小丫鬟，對這兩字的來歷仍是心有余悸。

自今上靖難登基以來，好些忠于建文帝的臣子寧死不從，今上大怒之下將這些人殘酷凌遲，誅其親朋故友，連坐數(shù)千人，大學(xué)士方孝孺甚至遭到誅十族的極刑。

這些建文舊臣的家人親屬死傷無數(shù)，幸存的多屬老弱婦孺，或是被流放，或是被賜予功臣為奴，或是被發(fā)賣娼門骯臟之地……今上甚至頒下詔令：這些人永墮賤籍，不可赦免！

初蘭早就隱約聽說，小古是因?yàn)榧依锓噶耸?，被賜到府上為奴的，此時一聽賤籍二字，心中立刻雪亮，暗暗為小古嘆息——明明也是金玉之質(zhì)的千金閨秀，如今卻落到這般呆傻模樣。

小古仍是一副木呆樣，好似聽不懂芳姑娘的話。

芳姑娘檀口微開，咬牙吐出這賤籍二字，心中仿佛有無限怨毒，又有無盡憋屈后一逞威風(fēng)的快意，“哼，你就一輩子做人奴婢吧，我可是要脫離這賤籍二字了！”

脫籍？！！

一旁的兩人都嚇了一跳——良賤之別有如天壤，怎么能如此輕易就辦到？

小古的眼神卻仍是死魚一般呆滯，好似根本不懂這脫籍二字是何意義。

芳姑娘撫弄著腕上的玉鐲，愛惜之外更見嬌羞，“我已經(jīng)是大老爺?shù)娜肆?，他親口答應(yīng)我，要為我脫籍改良，還要抬我做姨娘?！?/br>
原來是被大老爺……

初蘭的目光有些復(fù)雜——有艷羨，有好奇，更有不屑。大老爺?shù)幕膟in好色是全府上下都清楚的，他一時興起，可以為了追捧一個戲子花上千兒八百兩，但玩興過了就視如鄙履毫不憐惜。

芳姑娘說完，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的扶著自己平坦的小腹，笑得更甜，“大老爺說的，肯定能辦到——就算不為我，也要為他未來的孩兒著想?！?/br>
原來是有此倚仗才敢如此自信。

芳姑娘本為揚(yáng)眉吐氣而來，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見小古仍然是木呆楞楞，不覺滿腔興致都被澆滅，冷哼一聲踢了一腳斧頭轉(zhuǎn)身要走，卻發(fā)覺鞋底被斧面嵌入，一時拔腳不得。

小古默默的用力拔斧，芳姑娘站立不穩(wěn)也蹲了下來，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她清楚的看到小古無聲做出的口型：快逃！

快逃？

這是什么意思？

芳姑娘很是愕然，隨即斧頭被拔出，再看時，小古仍是那張木呆的臉——這一瞬，她幾乎以為是自己眼花看錯了。

帶著滿腹疑惑，芳姑娘娉婷妖嬈的走著，身后跟著那畏縮的小丫鬟，一路逛完了花圃，這才回到自己的院子，卻見兩位老嬤嬤早就等候多時了。

“芳姑娘，老太太有請?！?/br>
客氣的語調(diào)讓她更加興奮飄然——大老爺統(tǒng)共就兩位公子，老太太定是聽見自己有孕，歡喜之下有所賞賜。

晚飯時候，小古跟初蘭兩個穿過重重內(nèi)院，去交接今天的灶上用水。灶上用水儲存在一人高的大缸里，每日由管家領(lǐng)著外院的小廝挑水倒?jié)M，在二門處交予兩人，小廝等不得進(jìn)內(nèi)院一步——沈府規(guī)矩之嚴(yán)可見一斑。

兩人抬著水桶正往里走，突然傳來一陣慘厲的尖叫聲，嚇得初蘭險些摔倒。

這慘叫好似蘊(yùn)含著極大痛苦，一聲未停又是一聲，高亢之后，便是戛然而止。

第二章沈府

好似被什么人掐住了喉嚨，慘叫聲突然停歇，卻更嚇得人渾身顫栗，起了細(xì)細(xì)的一層雞皮疙瘩。

初蘭嚇得小臉煞白，正要拉著小古快些走，突然見東側(cè)榮祥院的廊下跑出好幾個婆子和年輕媳婦，神色暴躁急切，倉促之間險些跟兩人撞了個正著。

帶頭的身著潞綢衫子，衣裙繡紋很是精巧，雖然年屆四十，發(fā)髻仍是梳得絲光水滑，一枝金簪熠熠生輝。她不由分說的給了初蘭一個巴掌，“你們沒來由亂跑什么！”

初蘭不及防備被打倒在地，臉上頓時火辣一片，此時西側(cè)廂房內(nèi)動靜更大了些，有人在抬出一大卷什么物事，燈光憧憧滿是詭異氣氛，空氣中隱約有一種怪異的氣味——好象是血腥味？

“還不快走開？鬼頭鬼腦偷看什么！”

受這一叱，初蘭情知不妙，恨不能插翅飛去，忙要起身卻發(fā)覺崴了腳，正當(dāng)心急如焚之時，一旁的小古一手把她拉起，腳不沾地的攙了人就走，另一手居然輕輕松松的提了水桶，轉(zhuǎn)身大步而去。

兩人走到右側(cè)抄手回廊處，才喘息了一陣，西廂房那邊搬運(yùn)的健婦和粗使婆子也七手八腳的搬著一大卷竹席走了過來。

她們一路疾走，竹席卷內(nèi)一路往下滴著什么。初蘭靠得近，看得真切——竟然是血！

濃稠的鮮血不斷滴落，竹席的一頭歪在地上，拖曳出一條長而詭艷的血痕，格外觸目驚心。有人不小心顛簸了一下，靠地的那端竹席有些松開，半截雪白的手臂從中滑露出來。

雪白的小臂上滿是青灰瘀痕，已經(jīng)一點(diǎn)活氣也無，惟有那腕間的玉鐲讓初蘭看得眼熟——她的眼前驀然出現(xiàn)柴炭房的一幕：一只涂滿鮮艷蔻丹的玉手，撫弄著自己腕上的玉鐲，臉上滿是驕矜的得意。

是那個芳姑娘?。。?！

初蘭拼命捂住嘴，這才沒讓自己驚叫出聲，她渾身抖成篩糠似的，腳下軟得又要跌倒。

旁邊一只手把她扶住，初藍(lán)側(cè)頭看去，只見小古仍是萬年不變的木楞表情，好似什么也沒看到，一手扶住她，另一手還不忘拎了水桶。

她居然一點(diǎn)也不怕？

就在初蘭胡思亂想的時候，那些婆子們已經(jīng)把人拖走了，遠(yuǎn)遠(yuǎn)走來是的是外院周管事，他身后跟著兩個男仆，一聲不吭的接過席卷扛了就走。

又有人悄沒聲息的上前來把道上血痕擦凈了，再用凈水潑了以銀炭填上，最后用熏了香的爐灰碾一遍，庭院里便恢復(fù)了恬靜馨雅的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