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枕斜欹(3)
山枕斜欹(3)
從指揮室樓層窗口望去,只見狂風暴雨中,一女子蒼白身影,伶仃立在秾夜中,凄楚而又可憐。 凌靜宜本以赫連澈會為自己胞弟洗脫冤屈,然后風光大葬。 可現(xiàn)在才知道遠不是那回事,各大報刊輪番唾罵凌子風,永軍也隨之登報將其除名,不承認他的任何軍銜。 甚至有人咬牙切齒,發(fā)誓要將凌家祖墳給刨了,一慰北平數(shù)千慘死亡魂。 她每天都在家中等候,等著赫連澈回來跟她解釋清楚。然而這個男人卻一次沒有回來過,仿佛驟然人間消失。 晌午時分,府里一個小丫鬟拼死遞出來消息,說是天天高熱不退,急需醫(yī)生來看。 身為長姐,怎可幼弟不在,自己卻連他唯一骨血都保存不??? 可萬萬沒想到,即使她站在風雨交雜的司令部門口苦苦等候,赫連澈都不愿出來見她。 站在窗欞前的楊安興呆不住了,當即就要往樓下沖。 沈澤言一把拉住他,壓低聲叱責,你要干什么? 我去跟她說 說什么?沈澤言不悅剪斷他話,她已經(jīng)沒有利用價值了。你別去招惹她,省得濕手沾上面粉,甩都甩不掉。雪中送炭也得看對方值不值得。秘書部已經(jīng)在起草離婚告示了。 再怎么說,沈澤言和楊安興也是同期畢業(yè),兩人雖成長環(huán)境不同,但他和這個鄉(xiāng)下來的漢子,多年搭班作戰(zhàn),早已感情深厚,因此并不愿見他彌足深陷。 你們在聊什么呢? 雨天微寒,紀華陽手捧一青灰段泥紫砂壺,抿了口鐵觀音,笑吟吟朝他們問道。 沈澤言見是紀華陽,連忙說,沒什么。又問,士兵呈上的凌老爺血書,紀先生可讀了? 紀華陽略一點頭,他愿意用凌府全部家財,換凌子風清白入葬。我就說挖地窖那日,這老貨怎么這般風平浪靜,原來財產(chǎn)早就轉(zhuǎn)移到國外了。所以說這做生意的人就是精明,古人將他們歸為下三品,不是沒有道理的。 沒想到平日里這倆父子吵得不可開交,關(guān)鍵時刻到底舐犢情深。沈澤言試探問,不過,按紀先生的意思是 沒有那么便宜的事。我這廂答應(yīng)他了,少帥那廂還巴巴指望抱得美人歸呢。 紀華陽嘿嘿笑了兩聲,身為少帥幕僚長,少帥的方方面面,自然都需顧及。到了少帥這個年紀,總是精力旺盛的,前段時間遠洋貨船運到的印度神油,我還替少帥留了兩瓶呢。 他說著,抿了口茶水,眼眸滴溜溜往窗外一轉(zhuǎn),驀然發(fā)現(xiàn)站在那里,隨風雨搖晃的凌靜宜。 楊長官,你去哪里? 紀華陽發(fā)現(xiàn)楊安興正抬起兩條腿往樓梯口走,神態(tài)不對勁,當即叫住他。 楊安興背影驀然一僵,站在那里沒說話。 紀華陽老狐貍般一笑,捧著紫砂壺走到他面前,沒想到呀,楊長官這般憐香惜玉。看來溫柔鄉(xiāng)是英雄冢這句話沒錯了。怪不得看不上紀某的侄女,原道是另有新歡。也是,我紀家的姑娘又怎么能和賣國賊的jiejie相比? 他前段時間本想將侄女介紹給楊安興,想著等少帥入主北平,楊安興少不了分一杯羹。如此,即可拉攏楊安興,又可穩(wěn)固自己在少帥身邊的地位。 沒想到,這個鄉(xiāng)下來的土包子,居然一口回絕他,簡直是不識抬舉。 賣國賊的jiejie? 楊安興冷笑,如果我沒記錯,以前是你紀華陽成日像只綠頭蒼蠅,圍著少帥夫人身邊亂轉(zhuǎn)吧?現(xiàn)在就立刻改口稱賣國賊的jiejie。不是常說讀書人要有忠義和氣節(jié)么?你狗日的忠義和氣節(jié)去哪里了?再怎么說,人家以前也是你主子。 紀華陽被氣得臉色發(fā)窘,很快平復(fù)過來,皮笑rou不笑,我只需對少帥一人盡忠。不像某些人癩蛤蟆想吃天鵝rou。 紀先生說到哪里去了?他哪有那個膽子。 沈澤言趕忙上前打圓場,拉著紀華陽就往侍從室走,昨日有人送我兩壺好酒,被我藏在 楊安興本想繼續(xù)往樓下走,轉(zhuǎn)念一想,就算自己下去了,凌靜宜也不會離開,畢竟她要見的人是少帥。 索性干脆轉(zhuǎn)身,直接往指揮室走去。 赫連澈剛開完軍事會議,下令任何人都不許打擾。 桌面上堆著幾本巴黎婚紗店送來的燙金相冊薄子,皆是眼下最摩登流行的款式。 他唇角上彎,想著那小女人穿哪件好看呢? 不能太過暴露,他可不愿其他男人來覬覦他的戰(zhàn)利品。 拍結(jié)婚照時,自己當然得穿軍裝。然后再拍一張同他爹娘一模一樣的照片,婚后掛在墻上,方算圓滿。 想到這里,男人唇角笑意愈深。 再過幾日,在珠寶店訂做的對戒應(yīng)該也快好了,一人一枚,繞在無名指,不許她再離開自己半步。 他要她永遠守著他,愛著他。 少帥楊安興慌忙走進房間,卻見到男人滿面春風,洋洋得意。 我說不過不準任何人打擾! 男人手依舊在翻閱相冊,只是俊臉揚起一抹不耐。 他正在給他家曼曼選婚紗呢。 楊安興將視線從滿桌婚紗照收回,少帥,夫人在樓下等您,已經(jīng)等了很久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怎么沒人告訴我! 說著,一陣風似地沖出門。 室外,暴雨如注。 凌靜宜站在那里,只覺被雨珠子砸得生疼的臉,漸漸變得麻木,什么都感覺不到。 直至一道勁瘦頎長的墨綠身影從里快步走出。 誰讓你等在這里的! 男人將一把深棕色雨傘撐在她頭頂,殷殷關(guān)切。 靜宜鼻尖泛酸,拉著他軍裝袖子,天天病了,病好久了??煺裔t(yī)生去府里給他看。 知道了。赫連澈看著她淋雨的樣子,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讓楊安興先送你回去。 凌靜宜搖頭,還有風子,不能讓他做孤魂野鬼,一定要盡快下葬。澈,算我求你了,不要開除他的軍銜,讓他以校尉的身份,在凌家祖墳落土為安,好不好? 赫連澈抿唇不語,只是朝楊安興使了個眼色,讓他帶她回府。 夜闌更深,雨漸漸止了,唯余一股初秋寒涼,飄旋天地間。 楊安興了解自家少帥,他是不會搭理凌家小少爺?shù)牟r,遂悄悄帶了一名西醫(yī)進入凌府。 不過更深層的原因是凌靜宜在回程車上,一直迷迷糊糊哼胡話,字字句句,都是關(guān)于天天和凌校尉。 他能力雖有限,但也很想為她做點事。 誰料在垂花門便被士兵攔下,強硬要他出具文書。 睜開你的狗眼!他沖士兵吼嚷,我是少帥身邊的衛(wèi)戍隊長楊安興。 士兵盡忠職守,大聲回,對不起,楊長官,我們奉命行事。請拿出少帥親筆文書,屬下方可放行。 不長眼的狗東西,我奉少帥口令,帶醫(yī)生來給凌小少爺看病。若是耽誤病情,你摸摸自己脖子上長了幾個腦袋,能負得起這責? 話音剛落,他便被人一窩心腳踹翻在地,當即捂住胸口,噴出一大口鮮血。 好大的膽子,竟敢冒充奉我軍令,我何時吩咐過你? 楊安興抬眸望去,正對上一張怒氣沖沖的俊臉。 男人怒不可遏,朝他吼道,自己滾去監(jiān)軍處領(lǐng)兩百鞭。這段時間,我不想再看到你。給我滾。 潑潑灑灑月色中,赫連澈戎裝英挺,俊美如儔,沉步往曼卿院落走去。 他透過窗欞縫隙,往里一瞧,只見小女人幽魂般坐在床沿攥著煙灰色制服繡花。 孩子在搖籃里哭得震天響,她卻理都不理。 他讓乳娘將天天抱到旁邊隔間診治。 小少爺是高熱引起的耳朵發(fā)炎,得需盡快用盤尼西林,不然拖久了,耳朵都得聾了。醫(yī)生戰(zhàn)戰(zhàn)兢兢回。 盤尼西林向來矜貴的,加之快要打仗,現(xiàn)在早歸屬于戰(zhàn)略物資,一般人根本搞不到。 不過對于赫連少帥來言,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 醫(yī)生站在那里,本以為少帥會大筆一揮讓他去領(lǐng)西藥,誰料他只是坐在那里默然不語。 赫連澈望向乳娘懷中嬰孩。 這是他最愛的女人同其他男人所生,小小一團,哭哭啼啼,真是令人厭惡。 乳娘抱著天天回來時,腳步沉如千鈞。 她一想到方才赫連澈同她說的話,就渾身戰(zhàn)栗不止,她不知世上怎還會有這種禽獸,弟弟尸骨未寒,便不知廉恥想強占弟妹。 可是,她又看了眼懷中嬰孩,半晌,只得淚流滿面同蘇曼卿說道。 少奶奶,小少爺?shù)牟”仨毜糜檬裁次魉?。少帥說他說乳娘躊躇,索性一咬牙將話整個說出口,他說必須得您親自去找他,他才肯給我們那藥。 她以為蘇曼卿會勃然大怒,畢竟當女人的,誰可忍受此般等奇恥大辱。然而她依舊坐在那里,默默往空軍制服上繡花,似完全沒聽到般。 少奶奶,您看看小少爺,他好難受,都快把自己耳朵扯裂了,醫(yī)生說再不用藥,兩只耳朵都會聾。您看看呀,這可是您親生的兒子,他還這么小 可是無論她怎么說,女人都充耳不聞,最后甚至走到門口,靠著門柱繼續(xù)繡花,一心一意繡著那代表平安歸來的翠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