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囹春（上）

    關(guān)煜寧祖上是官宦人家，略有薄產(chǎn)，不過如今大清亡了，父親沒有官身，做買賣又賠了大半家產(chǎn)，家里的日子便艱難許多。

    他自小就喜歡聞草藥的味道，父母也不掬著他，自小就跟著宮里的御醫(yī)學號脈、針灸、開方子，高中畢業(yè)之后覺得大學里課業(yè)無趣，便沒在繼續(xù)求學。反而是潛心跟著師傅，把他一身的絕學都繼承下來。

    外邊總在打仗，一茬茬的人齊整地走，傷殘著回。關(guān)煜寧看著前線暫退的傷兵，一時心里也燃起拳拳報國之意，他給慧仁醫(yī)院、德雅醫(yī)院，投了簡歷，都石沉大海。

    親自去問，那科室里坐著喝茶的職員，摘下眼鏡細細擦拭，說道：非美國歐洲日本的文憑，我們不認的，你是哪個國家的留洋經(jīng)歷?

    關(guān)煜寧沒留過洋，曾經(jīng)也動過這種念頭，奈何成績夠不上公派，家里又捉襟見肘，只好作罷，把出國留學當做一個夢。

    后來又去私立醫(yī)院，私人診所，但人家瞧他年紀輕輕，怕是來說大話，都沒給他發(fā)聘用書。

    他碰了壁，年輕人將將認識到社會的復雜，總歸是不開心的，他很是消沉了幾個月，覺得自己以后什么事兒也做不成了。

    父親雖然日日酩酊大醉，痛罵世態(tài)炎涼，人心難測?？蓪τ谧约何ㄒ坏暮⒆?，疼惜總多過失望。

    他托人給關(guān)煜寧找了份工作，去城郊的監(jiān)獄做一名醫(yī)士。

    大清為了和西方接軌，司法制度也做了一定改革，監(jiān)獄是仿造西方監(jiān)獄的樣式，白墻黑瓦，紅木的窗格，一間牢房里睡著9個人。

    從來這里之后，關(guān)煜寧便日漸沉默，身邊沒有適齡人聊天，監(jiān)獄里死氣沉沉，周圍都是些被逼上絕路的囚犯。

    犯人們不掬男女，大多一臉死寂?？梢灿行┐填^在高墻之內(nèi)，橫行霸道。

    監(jiān)獄里的女犯，生活得格外水深火熱，因為看押的牢頭和獄卒都是男子，言語間的調(diào)戲已是家常便飯，稍有姿色的，時常會被揩油，不過他們不敢做到最后一步。

    這是民國第一所模范監(jiān)獄，時常會有官員、記者來此視察采訪，若是事情被捅出去，誰都得不著好。

    畢竟官辦的監(jiān)獄成了暗娼窩子，政府的面子要掛不住。

    初時關(guān)煜寧還會管上一管，獄卒們猜他和監(jiān)獄長有裙帶關(guān)系，便給他幾分薄面，不在他面前亂來。

    可是久而久之，這根弦便松了，監(jiān)獄里的老大都不管，他關(guān)煜寧這么個文弱的醫(yī)士又算老幾。

    監(jiān)獄里的女囚大多有花名，長得漂亮的叫牡丹、芍藥、臘梅，姿色平平的就叫狗尾巴、喇喇秧。

    第一次注意到茉莉，就是因為她被獄卒調(diào)戲。那天下著雨，她被擠在醫(yī)療室的窗下，囚服的衣領(lǐng)被扒開一些，手里拿著一根扁擔，纖弱的兩個胳膊，拼盡全力揮舞扁擔，兩頭懸掛著的鐵鏈，抽到了一人的眼睛上，他惱怒地大叫，咒罵著茉莉。

    和他一起行兇的人，則是幸災(zāi)樂禍，笑他能被個瘦瘦弱弱的女人給制住，不防之下頭上也挨了一扁擔。

    但茉莉到底是體力不支，她今天正好來月事，又受了涼，像是有釘子在鑿她的肚子。

    就在那兩個人罵罵咧咧地打了茉莉幾耳光之后，關(guān)煜寧午睡被吵醒了，他探出頭來，我聽說明日榮城日報的記者要來，還是好幾位女記者。

    女記者們自然最關(guān)心女囚的生活狀態(tài)，要是茉莉身上帶了傷，總歸不好看。

    他們訕訕住手，踢了茉莉幾腳出氣，不咸不淡地和關(guān)煜寧拱拱手便走了。

    外面雨還在下，關(guān)煜寧向外探了一把，雨水聚在茉莉的下巴頦，一滴滴砸在地上，像是在替她哭。

    下一瞬，她的頭上罩了件衣服，帶著草藥的清香，要進來喝點熱水嗎？關(guān)煜寧說。

    監(jiān)獄里一切溫暖的東西，都是奢侈品。茉莉沒有拒絕，小心翼翼地坐在凳子上，怕自己身上的雨水弄臟凳子，說：謝謝關(guān)大夫。

    不客氣。

    關(guān)煜寧瞟一眼她，在水里加了點紅糖和枸杞。茉莉瘦得厲害，倒真像是雨里的小白花，單薄搖曳，一揉就碎了。

    也不知道是哪來的膽子去襲擊獄卒。

    關(guān)大夫每日在診室里很忙吧，平時都見不到您。茉莉端著水杯打量屋內(nèi)。

    暫時還能應(yīng)付得來。關(guān)煜寧搬了椅子坐在窗邊說。

    我聽牢頭說隔幾天又要來一伙土匪，您一個人可有得忙。

    他望著窗外的雨景出神，漫不經(jīng)心地說：到時再說吧。

    見狀茉莉也不再和他搭話，屋里只余裊裊熱氣。

    第二天，關(guān)煜寧又碰見了茉莉，有女囚做木工鋸木料的時候割傷了大腿，流血不止，獄卒慢慢悠悠地把關(guān)煜寧帶到地方，便坐在一邊喝茶。

    茉莉守在女囚的身邊，扯爛自己的囚服，將她傷口上方纏緊，以減少出血量。

    來監(jiān)獄之前，關(guān)煜寧接受過簡單西醫(yī)的培訓，外傷縫合也做得不錯。茉莉在他身邊做協(xié)助，她能很準確地判斷出關(guān)煜寧伸手是要什么，鑷子還是剪子，很快關(guān)煜寧就處理好傷口。

    他對這次默契配合印象深刻，所以在監(jiān)獄里多了犯人，想找一名助手的時候，第一時刻想到了茉莉。

    監(jiān)獄長聽了他的要求，不想多開份工資，便讓他在獄卒里找一個，關(guān)煜寧推脫說：一群糙老爺們難免粗心，還是找個姑娘來比較好。

    哪有好人家的姑娘，愿意來這鬼地方。

    從女囚里挑一個識過字讀過書的就行。

    他選了茉莉。

    事情定下來之后，他向獄卒打聽過茉莉被抓起來的理由，過失致人傷殘。

    那個人是她的繼父，經(jīng)常打她的母親，茉莉做不到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被打，拿花瓶砸了繼父，但沒砸死他，繼父最終落了個偏癱日夜躺在床上，連話都說不清楚，全憑茉莉母親拿捏。

    而她則被送進監(jiān)獄，判了十年，今年是她服刑的第二年。

    關(guān)煜寧不免有些疼惜她，不過才十九歲的小姑娘，就要因為一個爛人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過上十年。

    茉莉做事很有條理，沒幾日就摸清了中藥柜，不用看名稱就知道藥材在哪個抽屜。她也很聰明，教過幾回，就會記得普通的方子怎么開。

    有了她的幫助，關(guān)煜寧很省心，休息日結(jié)束返回監(jiān)獄的時候，會給她帶些外面的吃食，茉莉喜歡吃甜膩的糕點，每每遇到合心意的，眼睛就會瞇成一條線，嘴角微微抿起，像只貪吃的貓。

    有糕點渣子沾在她的嘴角，關(guān)煜寧下意識提醒她，卻見她伸出艷紅的舌尖兩三下便卷走了碎屑，在唇瓣留下晶亮的水漬。

    盯著茉莉的唇，他驀然想起，那日獄卒說過的污言穢語，小茉莉，讓哥哥吃吃你的嘴，是不是茉莉花味兒的。

    關(guān)煜寧羞得耳根發(fā)燙，急忙背過臉去整理藥材，偏茉莉不解，說：關(guān)大夫，我上午理過了，缺得都添上了，還有些要進的藥材都都記下了。

    哦，好，我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關(guān)煜寧覺得空氣都好似變熱了，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這樣的心思一旦出現(xiàn)，便像春日的柳絮一般，飄得到處都是，關(guān)煜寧時不時就能想起茉莉，即使她就在眼前。

    晚上茉莉要回牢房睡覺，但她上午披過的醫(yī)士白袍還掛在架子上，關(guān)煜寧拿下它，搭在身上，鼻尖嗅到皂角的香氣和每日沾染的草藥味，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日一早，茉莉就來了，她一眼就瞧見關(guān)煜寧睡在診床上，不蓋被子只披一件白袍，她抖開床上的被子，要蓋在他身上。關(guān)煜寧卻早就醒了，一把握住她的手，嗓音低啞道：幫我。

    幫他觸碰那個隱秘而燒灼的地方。

    關(guān)煜寧在這事兒上并不沉迷，二十有四了自我撫慰的次數(shù)也很少，父親曾提出給他說個媳婦，但都被他回絕了，父母乃至周圍親朋好友的結(jié)合并不幸福，令他覺得這世間的愛欲都沒什么意思，不過是一時的沖動，長久的將就。

    但此時的感受又分外不一樣，他仿佛被架在火上烤，漸漸烤化他的淡薄寡欲的外殼，露出他內(nèi)里羞于啟齒的下身反應(yīng)，他覺得可以把這些毫無保留地交給茉莉，這是他們之間專屬的連接，而同時懷揣一個秘密的兩個人將會更加親密。

    茉莉并沒有驚訝和拒絕，伸手觸到了他的，輕輕摸了兩把，問道：關(guān)大夫，是這樣嗎？

    冷靜下來的關(guān)煜寧羞愧難當，胡亂應(yīng)了兩聲，就由她去了，他心里忐忑又鄙夷，卻又不想放開。

    摸過這處，茉莉又去按揉別的地方，她說：我在您的人體圖上看到過，還有一個地方很舒服。

    他自然知道是什么地方，沉默著讓茉莉動作，不經(jīng)意在口中泄出的聲音讓他臉色通紅。

    后來他又帶了工具，坐在圈椅里，上身衣冠楚楚，下身卻裸露在空氣里，茉莉站在椅子后取悅他，總是沉默著，像一株蒲葦。

    每次動作都是溫柔體貼的，她盡職盡責，時刻注意著他的反應(yīng)。漸漸的關(guān)煜寧便忘了隔在他們之間的鴻溝，仿佛他們是最普通不過的一對愛侶，那么就可以做些相愛男女之間該做的事。

    結(jié)束之后，關(guān)煜寧渾身松軟，心潮得像要開花，他總回身想去親茉莉。

    茉莉偏過臉，自嘲一笑，關(guān)大夫，我是個罪人。

    關(guān)煜寧被她翹起的嘴角扎了一下，大夫和囚犯之間本就不平等，茉莉沒有拒絕他要求的能力，而他在利用這不平等在強迫茉莉。

    這般絕非君子所為，甚至是趁人之危，但他愧疚之余仍不想改，他放不下茉莉了。

    你不是罪人，那個人本來就不配好好活著。關(guān)煜寧寬慰她說。

    茉莉定定瞧他，可是這律法判我有罪。

    她的眼睛是明澈無辜的樣子，下眼瞼格外圓潤，眼珠亮而烏黑，襯得她越發(fā)天真單純。而此時被她眼里的精光照射著，關(guān)煜寧竟覺得有些凜然。

    我我最近在幫你減刑，出去之后，你和我一塊住吧。

    茉莉不答，幫他理理衣服說：關(guān)大夫，不早了我該走了。

    關(guān)煜寧碰了個軟釘子，但他安慰自己，他和茉莉相處不過幾個月，她不敢信任自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來日方長，茉莉總能看見他的真心的。

    又過幾天，關(guān)煜寧去監(jiān)獄長的辦公室里開會，可會議突然取消了。他返回診療室，看見茉莉神色如常地在謄寫記錄，但她的鞋子上沾了些土，監(jiān)獄里只有cao場是泥地，余下的不是鋪了青磚就是水泥。

    那么她鞋子上的土是哪里來的？

    關(guān)煜寧放下手里的東西，不動聲色地環(huán)顧四周，瞥見放吊蘭的柜子下，有黑黢黢的一角，像是個洞。

    診療室養(yǎng)著一些植物，自從茉莉來了之后，侍弄花草的活就交給她，他已經(jīng)很久都沒親自打理了。

    他拿起抹布，擦著吊蘭的葉子，隨口問道：茉莉，我還不知道你的本名。

    茉莉捏緊筆，關(guān)大夫，那葉子我昨天剛擦過。

    是嗎？我看見沾了土。

    聽見他說，茉莉死盯著地上未來得及蓋上的一線漆黑，心跳驟然加快。

    你還沒回答我，你的本名是什么？

    關(guān)大夫怎么突然想起問這個？她吞了口水，目光游移不定。

    我想知道。

    于莉。

    關(guān)煜寧反身問她，是茉莉的莉嗎？

    后背已是出了一層毛汗，茉莉點點頭，是。

    茉莉并不確定關(guān)煜寧到底看沒看到柜子下的異常，因為他沒有追根究底，擦過葉子之后便去二樓的病室里看病人的情況。

    明天是半旬一回的休息日，晚上關(guān)煜寧就可以回家，走時也會鎖上診療室的門，但他今天留得有些晚，拉著茉莉閑聊，像是無意間透露出他家住何處，并無婚配。

    天色擦黑，診室里開了桌燈，關(guān)煜寧坐在椅子里說：在這兒當了四年大夫，也就這幾個月開心一點。

    這開心是為著什么，茉莉一清二楚，她坐在陰影里抬頭看他，光線并不是無孔不入的，略過他深陷的眼眸，留下一片漆黑，那里像是孤單的夜晚，無星也無月。

    心弦驟然被撥動一下，恍如雨打蕉葉，晃顫不已。又如兜頭罩上來的干燥衣物，被清苦而溫暖的香氣裹攏纏繞。

    她慢慢走到關(guān)煜寧身前，貼上他涼涼的唇瓣，關(guān)大夫，謝謝你。

    關(guān)煜寧在燈下抿出一個深深的笑，他覺得世間再沒有比現(xiàn)在更開心的時刻了，輕聲在茉莉耳邊說：記得來找我。

    隨后他和茉莉一起出門，可診室的門卻沒鎖。

    醫(yī)療室所在的地方位于整個監(jiān)獄的最北邊，最適合挖地道逃跑。茉莉在暗處觀察籌劃許久才得以引起關(guān)煜寧的注意，隨后做了他的助手。得到建筑的結(jié)構(gòu)圖之后，在外接應(yīng)茉莉的人規(guī)劃好地道的路線，而她負責每日在醫(yī)療室里，瞞住這個通道，

    原本想著關(guān)煜寧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他們兩個應(yīng)當毫無糾葛，大不了逃出去之后給他些賠償。可沒成想他被情愛迷眼，還想著娶她，讀書人也這般糊涂嗎？良家兒女和潛逃罪犯能有什么好下場？

    真是白長了這些年歲。

    因為有手下守在外面，茉莉一出來就坐上了汽車，等晚上查房的時候，她早就回了家，褪去茉莉灰撲撲的囚服，換上剪裁得當?shù)钠炫郏犑窒聟R報這一年多的事務(wù)。

    自茉莉走之后，關(guān)煜寧作為主要責任人，被帶去盤問了一番，但他人長得清俊，談吐文雅，看著便不像能做出放跑犯人的事，再加上他做事勤懇，從沒出過岔子，堪稱物美價廉，監(jiān)獄長便沒多為難，只是辭退了他。

    這下倒是正合他意，賦閑在家，他拿這幾年發(fā)的薪水，把家里的屋子翻修了一遍，父親罵他瞎折騰，他卻說：日后要娶妻，總不能家里整日黑壓壓的，小姑娘都喜歡明亮干凈的房子。

    父親嘿嘿一笑，知道他這是心里有人了，打趣道：哪家的姑娘？什么時候領(lǐng)家里來看看。

    關(guān)煜寧看一眼日歷，已經(jīng)過去十天，茉莉還沒有消息，再等等吧，過幾日她應(yīng)該就來了。

    可日子一天天過去，茉莉還是沒來，只是某一天早上，關(guān)煜寧臥房的桌上突然多了個盒子，打開一看是四根大黃魚，除此之外是一張字條，上寫兩個字，多謝

    是茉莉的筆跡，可她哪里來的這么多錢？關(guān)煜寧不禁心驚rou跳，難道她是做上了殺人越貨的營生？他想去找茉莉，可又從哪里找起呢？

    外面又亂起來了，紙幣越來越賤，只有面額越來越大，官老爺們忙著斂財逃到內(nèi)陸去，老百姓忙著搶購糧食。茉莉的通緝令被層層疊疊的廣告新聞蓋住，如今已經(jīng)沒有人還記得有個女囚潛逃在外。

    關(guān)煜寧為她感到心安。他已經(jīng)習慣等待，一年兩年乃至十年八年他都會等下去，茉莉終有一天會回來的，他想。

    又是雨天，關(guān)煜寧出門有事，他攔了輛黃包車，路過米高梅舞廳。

    門口來來往往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和他差距極大，關(guān)煜寧本不想多看，但他瞥見了檐下的一個人。

    她身著粉色的洋裝長裙，領(lǐng)口系著白色的絲綢蝴蝶結(jié)，頭發(fā)是時興的盤發(fā)，還夾了珠花。

    即使氣質(zhì)迥然不同，但關(guān)煜寧還是一眼認了出來，是茉莉。

    她身邊站著一個高大的西裝男子，好像在和她生氣，茉莉笑著挽上他的胳膊，他又甩開，嘴上還說著什么，看著氣得不輕。

    下一瞬，茉莉踮起腳，親了他一口，他的臉色才和緩下來。

    茉莉從手包里抽出一根煙，正要點，卻被身邊的男人拿走。

    他把煙頭含在嘴里，點著之后，抽了兩口，側(cè)過臉來將煙氣盡數(shù)噴在茉莉臉上，茉莉也不惱，神情滿是縱容，男人笑容得意，隨后才把煙塞到茉莉口中，牽著她的手，進了舞廳。

    車夫和關(guān)煜寧一起盯著他們，關(guān)煜寧覺得腦子一片空白，活動一下自己僵直的脖子，問：他們是誰？

    車夫詫異道：先生不知道？女的是青幫的程堂主，最近風頭正好，很得翁炎幫主的器重。

    程堂主？她不是姓于嗎？

    車夫：這是哪里的傳言？她大名叫程映棠，道上都叫她災(zāi)格格。

    原來連名字也是假的，關(guān)煜寧心里發(fā)冷，問道：那男的呢？

    是程映棠的相好，天樂班的頭牌賀老板。

    天樂班是城中當紅的戲班，關(guān)煜寧呢喃一句，是個戲子呀，下九流。

    可不是嘛，可如今這下九流的，都騎到當官的頭上了。

    關(guān)煜寧給車夫塞了一塊錢，車夫便眉開眼笑地把城里關(guān)于程映棠的傳聞，一樁樁一件件都說了出來。程映棠今年二十有二，十八歲就當上祿堂堂主，她主要負責青幫的生意往來，在城郊建了面粉廠、水泥廠、棉紗廠等等，給青幫賺了大把的銀錢。

    之所以叫她災(zāi)格格，除了取印堂發(fā)黑，必有血光之災(zāi)的諧音，就是因為只要她建了新的廠房，那么同類的廠房總會被挖走技師，截斷銷路，沒多長時間就被她侵吞。

    關(guān)煜寧越聽越發(fā)覺自己根本不了解程映棠，監(jiān)獄里那樣一個柔弱的女子，實際上竟然長袖善舞，手段狠辣老練，是他遙不可及的存在。

    這時他才明白，當初的相遇怕也是她的算計，只是他太蠢，連心都被她算計走了。

    他憤憤地拿出程映棠給他的補償，把早就相中的一間商鋪門面買下來，他要開個中西結(jié)合的診所。隨后他驅(qū)車去天樂班聽戲。

    臺上賀夢笙素衣羅衫，淚意漣漣，演著一出。關(guān)煜寧并不喜歡聽戲，他更喜歡聽留聲機里旋律悠揚曼妙的音樂，京戲劇目總是苦大仇深的，六月飄雪的竇娥，深情錯付的玉堂春，還有苦守寒窯十八年的王寶釧。

    她等來的不是年少時彩樓下接繡球的薛平貴，而是身居高位身側(cè)早有代戰(zhàn)公主的西涼王。

    就像他，沒有等到他的茉莉花，重逢的卻是八面玲瓏，情人眾多的程映棠。

    花著她的錢，聽著她相好的戲，關(guān)煜寧以為自己會有一種報復的快感，可是泛上來的卻是長久的苦澀，他覺得自己可笑，王寶釧等薛平貴是妻子等丈夫，可他沒名沒分連程映棠的情人都算不上，又等什么呢？

    臺上的賀夢笙唱的是旦角，身段秀雅柔婉，關(guān)煜寧盯著他的腰，戲子身上的功夫是從小就練的，想必什么姿勢都能來，程映棠這個色胚，定是相中了他這一點。

    他全然忘記當初是自己動心起念，強求程映棠，反而一心記恨上她的薄情，嫉妒上那個光天化日的親吻。

    原來她哄人的時候，那樣溫柔多情，反觀對他，就像是給日本人交差，毫無溫情可言。

    前線戰(zhàn)事吃緊，程映棠剛偷偷運出一批物資，就接到消息，最近傷患增多，戰(zhàn)地醫(yī)院需要藥品。

    藥品進口是專門的渠道，黑市上真假混雜，她難以分辨，所以她需要個懂行的人，最好是個大夫，能買回藥來，那樣她大量購買藥品的事也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

    思來想去，她想起了關(guān)煜寧。出去打聽消息的手下說最近他開了診所，請了西醫(yī)坐堂。

    程映棠覺得這是個好機會，晚上趁著診所還未關(guān)門，去找關(guān)煜寧談生意。

    關(guān)煜寧正在算賬，門口突然站了個穿著長風衣的女人，抬頭一看，是那個黑了心的程映棠。

    他冷哼一聲，又突然記起自己沒有罵她的名分，繃起臉問：大名鼎鼎的程堂主來我這破診所，有何貴干？

    許久未見，來和關(guān)大夫敘敘舊。程映棠笑道。

    敘舊倒是不必，我們也沒什么交情。

    怎么沒有交情，在牢里的時候承蒙關(guān)大夫照顧。

    那些程堂主都用四條大黃魚還了，現(xiàn)在我可高攀不起。

    似乎是為了表示自己的決心，他特意挪到藥柜的最西頭，和程映棠離得遠遠的。

    不知怎的，程映棠看他這副別扭的樣子有些想笑，她靠過去，四條大黃魚怎么夠？日后我可仰仗著關(guān)大夫賺大錢。

    我骨頭輕，怕是無福消受。他冷聲道。

    談生意，總要被人下臉子，程映棠早已習慣，反而緊盯著他躲閃的眼睛，關(guān)大夫，你在氣什么？

    他被看得不自在，今日生意不錯，我怎么會生氣？

    但程映棠食指拂上他緊鎖的眉頭，那就別皺眉了，既然關(guān)大夫不想見我，那我就不掃興了。

    說罷她就要走，關(guān)煜寧這時才后悔，思忖自己是不是作過頭了，讓她誤會。

    等等你到底為什么來？

    敘舊，不然還有什么？程映棠聳聳肩，開始胡說八道。

    早干什么去了?，F(xiàn)在才來。關(guān)煜寧給她倒了杯茶，但又不遞給她，示意她過來接。

    比不得你們祿棠的大紅袍，將就喝吧。

    程映棠接過，抿了一口，奉承道：哪里哪里，比我們祿棠的茶葉強多了，香氣撲鼻。

    她就勢要坐在一邊的椅子上，但關(guān)煜寧不讓，別，那是病人坐的。小心過了病給她。

    診所里有關(guān)煜寧暫時的住處，干凈整潔得程映棠不舍得坐。

    她挨著床邊，哄他說：當時不來找你是怕連累你，畢竟我是逃出來的，又和你有關(guān)，找你不就是在害你么。

    那后來也不來。關(guān)煜寧低聲補充一句，說罷又嫌自己語氣軟，倒像是在和她撒嬌耍賴。

    后來我怕你不愿意和我們這些人扯上關(guān)系，畢竟青幫做的也不是什么正經(jīng)買賣。

    關(guān)煜寧不想讓自己顯得太過斤斤計較，但總?cè)滩蛔。裨沟脑掜樧炀驼f出來了，現(xiàn)在倒不怕了？這些日子程堂主的名聲我可是聽了不少，人人都說你口蜜腹劍，油嘴滑舌。

    他情緒越是翻涌，程映棠覺得越有把握，這么說，關(guān)大夫還去打聽我了？

    你的事，想不知道都難。

    那除了這些，還知道些什么？她問。

    關(guān)煜寧不由得想起賀夢笙，這幾日他總?cè)ヌ鞓钒啵犚娰R夢笙嗓子有一絲不對勁，便總想著是不是昨晚程映棠去找了他，晚上折騰太過，連嗓子都叫啞了。

    我去聽戲了。

    關(guān)大夫也喜歡聽戲？最喜歡哪一出？

    喜歡天樂班賀老板的拿手好戲，

    說這話時，關(guān)煜寧側(cè)頭看程映棠，格外不悅。

    程映棠笑著摟住他的胳膊，提他做什么？

    你晚上不去會佳人，卻來見我，怕你包的粉頭要吃醋。雖是陰陽怪氣的出腔，但他還是舍不得推開程映棠的親近，僵坐著聽她調(diào)笑。

    他吃不吃醋我不知道，關(guān)大夫聽著倒像是吃醋了。

    程堂主的醋我可吃不著。

    但程映棠慣會哄人，她貼在關(guān)煜寧的耳邊，輕聲說：吃得著，那檔子事上，我可就伺候過你。

    熱氣像是噴在關(guān)煜寧的腰眼上，又麻又燙，他分外不爭氣地塌下腰來，接著程映棠又說：你那兒不想和我敘敘舊？

    關(guān)煜寧低聲罵一句，我就知道，你是個色胚。羞惱之余，他又急切地吻上程映棠。

    他早忍不下去了，夜夜都做夢想她，今晚她又故意來撩撥，他怎能不上鉤？

    不知過了多久，平整的床面被翻騰得一踏糊涂，關(guān)煜寧的長袍馬褂被扔在地上，身上不著寸縷。

    程映棠的旗袍也被他扯開，鎖骨上被他發(fā)狠咬了個牙印。

    他伸手進去摸著牙印，問：回去你怎么跟他解釋？

    養(yǎng)的小玩意兒而已，解釋什么。

    關(guān)煜寧本想再加一句，那你還眾目睽睽之下哄他。但又住了嘴，他怕自己連個小玩意兒都不如。

    程映棠從外套口袋里拿出根煙，含在嘴里要抽，卻忽然頓住，忘了你聞不得煙味了。

    她又要把煙放回去，關(guān)煜寧卻奪下來，點著抽了幾口，送到她嘴里。

    隨后便是止不住的咳嗽，程映棠一手夾著煙，給他順氣，不能抽還逞強。

    關(guān)煜寧看著猩紅的火星，漸漸燃到頭，他做過的，我也要做。

    什么？

    沒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