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囹春(下)
幽囹春(下)
天早黑透了,屋里又沒開燈,身上的汗落了,關煜寧覺得冷,他把程映棠剝干凈,又抖開被子罩住他們。 被子里二人rou貼rou地摟在一起,關煜寧感覺自己被塞滿,心情充盈而舒展。 于莉是誰?你的假身份? 不是,她是個學生,就是原來的茉莉。 那怎么是你進了監(jiān)獄? 青幫內(nèi)斗唄。 程映棠年紀輕輕就做了祿堂堂主,手里攥著大把的銀錢,幫里的人在花錢上都要受她轄制,難免就有人不服不忿,可是她很得幫主器重,輕易沒人敢動。 副幫主也就是翁炎的外甥劉朝,脾氣暴烈,仗著自己和翁炎的血緣關系,經(jīng)常挑程映棠的刺,在舞廳跳舞的時候還耍些下三濫的招數(shù),給她下藥,陰笑著說要把程映棠先jian后殺。 還好那酒她只喝了一口,意識尚在,脫下高跟鞋給他腦袋上來了一下,她的高跟鞋下面釘著鋒利的鐵片,劉朝一下子頭破血流,她也趁勢翻窗逃跑。 劉朝氣急敗壞,放話下去,說要弄死她。 副幫主放話,手下的人哪有不聽的道理,一大幫身強體壯的男人手拿棍棒,追著程映棠。 程映棠暗恨自己麻痹大意,忘了多帶幾個人出來,不過好在巷子里黑,找人沒那么快。她蹲在角落里,正好摸到一個瑟瑟發(fā)抖的姑娘。 正是于莉,她失手砸傷了繼父,渾身都是血。 她害怕繼父死了要蹲大牢,可又不知道該逃到哪里去。 程映棠把身上的印章交給她,吩咐她去找自己的心腹老黑,自己則穿著于莉的外衣蹲在巷子里,等著人來解救。 可事情不容樂觀,老黑說,祿堂的副堂主和劉朝串通一氣,上報翁炎,稱她貪了幫里的錢,還交了一摞子證據(jù)。 包括銀行流水和地契房契,上面蓋了她的章,還有她的簽名。 更要命的是,副堂主說她和革命黨有聯(lián)系,暗中送了不少物資給他們。 這倒是真的,程映棠這些年昧下來的錢,有一大半都送到了前線,可翁炎是出了名的親日派,手下和革命黨走得近,豈不是打他的臉? 這下她倒是落到了四面楚歌的地步,翁炎懷疑,幫內(nèi)暗算,她去哪里都不安全。 不過還是有一個他們都想不到的地方,在那兒她可以暫避風頭,從長計議。 計劃好后,于莉被老黑安排出國留學,而自己則頂了她的身份投案自首,被送到監(jiān)獄關押。 男人們總是自大的,覺得女人生意談得順不過是有個漂亮臉蛋,其余的那能比得上他們呢? 因為程映棠失蹤,于是祿堂的副堂主志得意滿地接過她手里的權柄,說是要搞些一本萬利的投機事業(yè)。 嘗過幾次甜頭之后,他開始瞄準期貨交易,每日待在證券交易所,眼睛瞪得像銅鈴,可他連個小學文憑都沒有,又一心顯擺他聰慧的腦袋瓜,沒過幾天就賠掉了兩個廠房。 后來把酒廠也賠進去,翁炎氣得要腦溢血,反而念起程映棠的好來。 當然這一切,和在監(jiān)獄里的程映棠密切相關。 后來便是她越獄,重新走馬上任。因為沒有和革命黨私聯(lián)的證據(jù),翁炎又焦急于青幫的商業(yè)版圖,對她的處罰遲遲沒有下達,反而給了她更大的自由。 程映棠自然投桃報李,最近又和國民煙草公司搭上線,成了股東。 在牢里還這么多心眼,難怪那么瘦。關煜寧從下至上摸著她的脊柱,關切說。 聽他溫聲關懷,程映棠難免有觸動,牢里的飯實在不是給人吃的,多謝你時不時給我?guī)└恻c進來。 你那相好沒給你寄點東西?他戳點著程映棠的嘴唇,想必他也不是非你不可。 程映棠沒接他的話,她和賀夢笙的事也是一筆爛賬。 因為上峰愛聽戲,她和上線每次交接任務的時候,地點都選在天樂班。 得了消息就走,難免令人生疑,所以她一般都聽完再走。次數(shù)多了,就有人認出她來,偏偏她十有八九聽的都是賀夢笙的戲,賀夢笙便以為她是自己的戲迷,好幾次油彩都沒卸,就到臺前來答謝。 她年紀輕輕就腰纏萬貫,人又生得清麗,賀夢笙難免動心,邀她吃飯看電影到處游玩。 推拒不過,程映棠靈機一動,干脆包下他,這下子外面更不會奇怪她三天兩頭就往戲園子跑了。 但是賀夢笙卻不知道這些隱情,只以為是她也對自己有意。當初為了保密,她進監(jiān)獄的事沒告訴賀夢笙,據(jù)老黑描述,那段時間賀夢笙性情大變,整日酗酒,胡子拉碴,說一日找不到她,就一日不上臺。 如今她回來了,賀夢笙卻越發(fā)蠻不講理,隔幾天就和她鬧脾氣,程映棠不勝其煩。 她想著干脆和賀夢笙好聚好散,下次和上峰商量著換個地方,換成關煜寧的診所也行。 過了幾天,程映棠又來找關煜寧,不經(jīng)意地問他,診所里的西洋藥都是從哪里進的。 關煜寧一開始只以為她是隨口問問,沒想到她聽得認真,一副求知若渴的樣子,他不免得瑟一回,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程映棠。 后來程映棠又問他有沒有做生意的想法,他只管照著單子進藥,隨后賣給她,她負責找銷路。 關煜寧這時才明白,她這次來找自己的真正目的,敘舊一說果然是鬼話。 但他不想拒絕,既然程映棠有求于他,那必然是因為他比賀夢笙有用,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想想也是,他好歹讀了多年的書,又身負絕學,總比個以色事人的戲子要好得多。 藥品的事談妥之后,程映棠連著來了幾天,后來便不見人影。 這是達到目的之后,又一腳踹了他?還是被賀夢笙發(fā)現(xiàn)端倪,脫不開身?關煜寧雇車去了天樂班,今晚還是賀夢笙的戲。 他面色鐵青坐在第一排,死死盯住賀夢笙。往常珠玉似的聲音,今夜有些啞,關煜寧聽得心里冒酸水,這幾天他們肯定沒少折騰。 灌了幾杯茶水下火,他一偏頭看見程映棠掀簾子走進來,恨恨地想,這是家里聽不夠,還要在外邊花錢聽。 但接著他余光瞥見,程映棠被身邊戴帽子的男人撞了一下,他們說了幾句話,隨后程映棠手里就多了份報紙,那男人沒多在她身邊停留,走到中間重新找了個座。 不像是偶遇,倒像是約好了,在傳遞什么消息。 他曾聽人說過,當初翁炎懷疑程映棠和革命黨有關聯(lián),如今她又絞盡腦汁地買藥,看起來不能讓別人知道。 關煜寧被自己的發(fā)現(xiàn)嚇了一跳,趕緊回過身來,免得給程映棠惹麻煩。 程映棠也找了個位置坐下,翹著二郎腿,吃著桌上的瓜子花生。 她來的時候戲已經(jīng)接近尾聲,沒多久戲園子就散場了。 賀夢笙穿著全套戲服,直接從臺上跳了下來,快步奔向程映棠,這幾天你去哪兒鬼混了?我到處找不著你。 你別說這么難聽,我有事。程映棠閉閉眼,解釋道。 什么事比我生辰都重要?是在外面又瞧上哪條公狐貍了? 他抓起程映棠的衣服,左聞又聞,嗅見一股咸腥味,好啊,不陪我過生辰,倒是陪別人去海邊了,難怪一個多月了都不讓我碰,他伺候得比我好? 雖然關煜寧知道賀夢笙不認識自己,但他還是被這話臊得耳根通紅。 怪道達官顯貴喜歡包戲子,大約喜歡他們這不管不顧潑辣的性子吧。 程映棠今日去海邊是去找船,把藥夾帶進去,這事是保密的,沒想到被賀夢笙捅了出來。 周圍來來往往的都是看戲的人,他們好不容易湊上了熱鬧,自然是不肯走。 她忍無可忍,寒聲道:賀夢笙,是不是我太慣著你了? 起身把他扯回后臺,程映棠抱臂冷眼看他,我去了哪里,有必要通知你一聲?你可真把自己當個人物。 被人賀老板賀老板地捧著,是不是就忘了自己的身份,敢和我蹬鼻子上臉了?我愿意寵著你的時候,你能當個人,我不愿意的時候,你連只螞蟻都不如。 大約是程映棠不大發(fā)火,總是順著他,賀夢笙被她此時的樣子駭?shù)猛劝l(fā)軟。 他知道自己過火了,但就是當時一時沖動,才當著那么多人下她的面子。 賀夢笙去撈她的手,卻被她甩開,映棠,我錯了,我 你叫我什么?她眼神一凜問。 程程堂主。 關煜寧眼見得程映棠從后臺出來,殺氣騰騰地走了,賀夢笙追著出來,也沒叫住她。 他還穿著戲服,水袖長長拖在地上,沾了來往賓客腳下的塵土。 他們應當是大吵了一架,但關煜寧卻不覺得竊喜,反而有點后怕,自己果然是不了解程映棠的。 第二天是小滿,天氣晴好,前線打了勝仗,一時間整座城都歡欣鼓舞起來,老百姓們茶余飯后談論,原來日本人也不是鋼筋鐵骨做的,也有吃敗仗的時候。 程映棠眉開眼笑地來了,她手里拎著一瓶葡萄酒,顯擺說:這瓶是溥儀退位那一天埋下的,今天正好應景。 診所里沒有高腳杯,兩人拿了搪瓷缸子將就,關煜寧抿了一口酒,問:昨晚上的事了結了? 你也在啊。程映棠無奈地嘆,那我可真是丟人丟大發(fā)了。 嗯。 斷了,像塊牛皮糖似的,沒勁。 關煜寧聽罷猛灌一口,臉都漲紅了,是有些纏人,按你的性子,得給些補償吧。 給了,五條大黃魚,不然也不能斷得這么干凈。她張開五指比劃。 你倒是大方,這么算,我可比他便宜多了。 程映棠想起自己讓老黑給他送的錢,一時不知該怎么解釋,你還有我,我這條金大腿可比那五條大黃魚值錢。 我能賺錢,不花你的。傳出去像是她包養(yǎng)的小白臉。 不過開這診所也是花的她的錢,羊毛出在羊身上而已。 淺飲了幾口酒,天色已近黃昏,關煜寧牽著程映棠的手走在街上,一時覺得這司空見慣的街景,十分可愛。 電車呼嘯著來去,小攤上飄出裊裊熱氣,就連孩子哭鬧的聲音都分外悅耳,夕陽照在他們面上,暈出兩片昏黃,身后兩道拉長的影子好像被揉成一條。 程映棠在一邊問他,今天幾號來著? 五月二十一。 她掏出懷表來,看一眼時間,拉起他就跑,哎呀,險些誤了,我投資的電影今晚開映。 叫什么名兒? 喧嚷的街頭,他們漸漸隱在人海,沒了蹤影。 可還有所求? 別無所求了,關煜寧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