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夜幕來臨,街道被漆黑覆蓋,凝目看去才能捕捉到偶爾掠過的人影。 鄧宅。薛長庚疾步如飛,口中輕喃的是曹俊茂探聽到竇鄧二人約定見面的地點。 曾經那場大火將房屋毀得不見原形,外墻雖然完整但上面都是火星燒過的痕跡,矗立在眼前的建筑根本不能稱作宅院,只是未完全化灰的廢墟。 盡管不愿承認,但自己確實把這里當過家,看著鄧宅如今面目全非的樣子,薛長庚心里說不出的傷感。 突然變亮的天空使薛長庚理智回籠,抬頭看見月亮從流云后出來,他知道距離既定的會面時間只剩一點時間,利落地翻墻潛入鄧宅。 里面四處都是破礫殘木,只有中間有塊空地,似乎是有人特意清理出來的,竇豐站在那里,時不時環(huán)顧四周,顯然在等人。 少間,出現一人向竇豐走近,那人裹在黑袍之下,頭上斗笠纏著黑紗,黑紗飄落下來把臉完全擋住。 竇爺爺,為什么要約在這里見面? 雖然身形和長相都看不清,但這句話無疑讓薛長庚確認來的人就是鄧亭文,他沒有猶豫,借著夜色的掩護繞到黑衣人人身后,手持尖刀,決定先解決掉一個。 就在薛長庚要揮動手臂時,突然有人高聲喝止:不許動! 士兵接連從歪斜的墻體后出來,手里的火把發(fā)出一束束亮光,照亮了整個庭院,他們身后還有許多人帶著刀,四散開來將鄧宅圍得水泄不通。 看這架勢,這些人早就潛伏在宅中。 怎么會有那么多士兵,曹俊茂不是說他一定會把人全部調走嗎? 薛長庚頓時感覺不妙,但看著眼前嚴正以待的兵丁,他不敢輕舉妄動。 士兵向兩邊散開讓出一條道,一對年輕男女從人群中走出,雖然光線昏暗卻也掩不住出眾的容貌和氣質,兩人并肩而立,如白玉明珠。 閣下便是薛長庚吧,久聞大名,今日總算見到你了。宋凌舟微笑上前。 笑容沒能卸下薛長庚心防,他露出警惕的神色,選擇閉口不言。 宋凌舟也不覺尷尬,偏頭看向那個黑衣人:至于這位便是鄧亭文吧。 目光驟然犀利,還是該稱呼你為聞婷? 夜風乍起,黑衣人面上的黑紗開始不安飄蕩,稍不留神就會隨風而起,但他沒有試圖壓住黑紗,而是徑直將斗笠摘了下來。 底下是一張清秀至極的臉,柔和的月光打在起上,更是模糊了男女之間的界限。 與薛長庚相比,聞婷坦然不少:宋大人是如何發(fā)現的? 初次見面我見你可憐提議讓你留下服侍,當時我們并未表露身份,你卻脫口而出喚了一句公主,這讓我對你產生懷疑。 一開始我只知你別有用心不知你用心何在,直到你送藥和竇豐見到面、后來又深夜偷去見他,你們之間存在但不可告人的關系讓我疑心起你的身份。 真正讓我確定你就是鄧亭文的是你身上一種特殊的香味,當地坊市上有款粉膏專門為容顏有缺的人遮蓋傷疤所用,里面加了可以粘結米粉的磨夷花,磨夷花芳香濃郁且獨特,正好和你身上的香味相符合。一個面龐無暇的人每日都用大量這樣的粉膏,是因為有身上有什么特征不愿示于人前吧? 宋凌舟說完,定定看向聞婷。 聞婷嘆了口氣:原來是這樣。 她仰起下巴,往脖子上用力一抹,胳膊垂落掌心中滿是帶下來的粉膏,脖上還剩薄薄一層粉,但已依稀可以看到下面有處凸起。 原來衣袍下不是女郎,而是位清秀少年。 周畫屏站在旁邊目睹全程,臉上卻沒有絲毫震動,因為早些時候宋凌舟便將他的猜測告訴了她,當時她雖驚訝但聯想起先前種種很快就明白過來。 之所以鄧宅會突然起火是因為鄧亭文得知自己當日要過去探訪,擔心里面會有暴露身份的東西,他稱病離開繞路趕去鄧宅,先一步點著了火。 那伙攔路的乞丐多半也是他的手筆,為的就是拖住自己腳步,好爭取銷毀全部東西的時間,或許城門口遭人搶劫也是他自導自演的一場戲。 不得不承認鄧亭文頭腦活絡心思縝密,想到了燈下黑這一招,若不是宋凌舟細心發(fā)現他的破綻,誰能想到他們想找的要犯就藏在身邊呢? 恢復原貌后,鄧亭文向周畫屏投去歉意的眼神:殿下對不起,這段時間您對我多有照顧,我卻一直欺瞞于您... 周畫屏擺擺手:無妨。 鄧亭文隱瞞身份的原因不能猜,鄧高義不見了音訊,打聽之后得知其不僅已死還死于貪贓,他不相信敬愛的爺爺會犯下如此重罪,又聽到朝廷派人來延州的風聲,于是決定潛入其中,尋找機會查清真相。 想到鄧亭文的苦衷,自己又沒有損失,也就不計較了。 何況,如今擺在眼前最重要的是將念瑤臺一案弄個水落石出。 在士兵的簇擁下,周畫屏走到薛長庚面前:說說吧,為什么要陷害鄧高義?昧下的那三萬兩銀子現在在何處? 薛長庚別過頭: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到現在還裝傻,你該不會以為會有人來救你吧?比如說你那個頗有能力的太守朋友? 被說中心思,薛長庚身形一顫。 周畫屏不急不緩地扶了下頭上步搖,垂下來的幾條流蘇微微擺動,聲音在靜夜中格外悠長。 只見她淺淺一笑,唇畔勾出一抹諷意:別等了,曹俊茂不會來的。 ... 一個時辰前。 曹俊茂從手下那里得知今晚竇豐要在鄧宅約見鄧亭文,他準備故技重施,讓驛長以犒勞的名義將部分人帶走,再想編造理由將其余人引開。 他輕車熟路找到驛長住處,卻發(fā)現自己這個親戚不在家中,而看見了一張意料之外的面孔。 永寧殿下怎么會在這里? 本宮在這里等你啊。 兩人目光相觸,緊張的氛圍在空氣中醞釀開,周畫屏神色從容,曹俊茂卻是面色一變,臉上橫rou明顯抽搐了下。 該在的人不在,不該出現的人出現,意識到不對,曹俊茂轉身欲逃,可還沒走出幾步就被攔在門口,攔住他的是事先和周畫屏一同過來的兵丁。 周畫屏走上前,從寬大的衣袖里拿出一疊書信,隨著她松開手,信紙飄落下來鋪滿一地。 那些信紙在曹俊茂抬頭就能看見的地方,里面有他寫給驛長的,也有驛長寫給他的,還有驛長和念瑤臺供料木商之間的往來書信。 曹俊茂頭冒虛汗,嘴唇止不住地顫抖,腹背所受到的巨大壓力使他最終無力地坐倒在地上。 本宮需要你給本宮一個合理的解釋。至于解釋的時間和地點,周畫屏抬了下手向士兵示意,來人,將曹俊茂關押到州府地牢,立即審訊。 ... 從不久前的記憶中回過神,周畫屏開口繼續(xù)道:你若是現在愿意認罪并且從實招來,本宮可以考慮勉去你的死罪。 我沒什么可說的,我不覺得我有做錯什么。 這句話激怒了鄧亭文:爺爺辛苦撫養(yǎng)你長大,你不僅不感恩還恩將仇報,你竟然說你沒做錯事? 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如今怒視著對方,仿佛一對死敵。 恩將仇報?薛長庚冷笑起來,我不過是以仇報仇而已。 鄧高義愣?。何覡敔斉c你有什么仇? 鄧高義害死我雙親!他醉酒后親口承認的! 因為生日與父母的忌日在同一天,他從來沒有慶祝過生辰。鄧高義知道他心里難受卻又看不過去,于是在他成人那年悄悄擺了一桌酒菜,單獨為他慶賀。 他一直活在克死父母的陰影中,直到那天回家看到鄧高義準備的驚喜,心情才稍霽。 然而,在他感動之際,鄧高義突然道:長庚啊,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的爹娘,要不是我,他們也不會死得那么早,你也不會變成沒爹沒娘的孩子。 他怔怔地看著眼淚從眼前那張滿是溝壑的臉上往下淌,連自己的手什么時候被鄧高義緊握住都不知道,好像他才是那個喝得神志不清的人。 他嘗試忘記那晚的事情,可自那之后的每一天,鄧高義說的話都會出現他的腦海里,盤旋著盤旋著,將他卷入仇恨的漩渦。 鄧亭文不相信自己的爺爺會是殺人兇手,想反駁但看到薛長庚通紅的雙眼卻說不出話,他眼里盛著的仇恨不似作假,而且也只有這個理由才能解釋他為何會做那些壞事。 冤孽??!就在這時,一直沒有說話的竇豐突然扯著嗓子發(fā)出哭嚎。 宋凌舟眼瞼半垂,面上隱隱有幾分寂然:竇老先生,把那天晚上你講與我的故事再和他們說一遍吧。 竇豐抬起手指向薛長庚,手腕到指尖全在顫抖:你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鄧師兄他根本沒有害死你父母,他之所以會那樣說是因為他心懷愧疚,但其實整件事根本怪不到他身上。 鄧亭文聞言看過來,旁邊的薛長庚也懵懵地抬起頭。 竇豐在兩人的視線下繼續(xù)說道: 當年你娘懷上你后,身體就開始走下坡路,隔兩日便需用藥,薛師兄積累的老本很快就花光了,他為了能保住你們母子,主動接下來修造怒河河堤這一大工程。 起初他只是單純?yōu)榱搜a貼家用,可后來不知怎地生出邪念,將主意打到了朝廷撥來修建河堤的銀款上。他找到一個做木材生意的人與其暗中達成協議,以原價四成的價格購入稍低一等的木料,將賺取到的差價一半歸為己用。 這原本沒有大問題,因為決定建筑牢固程度不僅有用材質量還有架構,按照薛師兄的設計,即使是再次一等的木材也足以支撐起整座河堤。本來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可偏偏臨近竣工時來了一場暴雨,用來加固的黏土和石塊還未完全凝結,在雨水的沖刷下融于河中,沒了表層的土石,木料搭成的骨架暴露在水中,很快腐爛開裂。 河堤垮塌后,薛師兄才把這件事情告訴我們,我們討論了幾天幾夜,可沒有人想出能夠補救的辦法,而當時距離官府驗收的日期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因此最后我們一致決定共同承擔罪責。 但沒想到薛師兄早暗暗在心里打定主意,要不惜一切代價修好河堤,他瞞著我們悄悄在深夜離開,下水修好了那處被毀壞的地方。 不是想不出補救的辦法嗎?爺爺那位姓薛的同門是如何修好河堤缺口的?聽到這里,鄧亭文露出疑惑的表情。 忽然一道靈光閃過,他想到了什么,眸光在黑暗中劇烈閃爍:該不會是... 鐺! 一聲脆響在這時響起,薛長庚手里的匕首掉落到地上,他本人也跟著倒下,滿臉難以置信,看是來也想到了。 過去鄧高義教授他們木活時曾講過一個故事:很久以前有位暴戾的君王,只因心情不好便下令將皇陵的竣工日期提前一半,為了追趕進度,總監(jiān)工想出了一個方法,將工匠分成兩隊,一隊按照原計劃從入口修起,另一隊則進入地下先建造墓室。 這樣內外開工使效率提高了好幾倍,皇陵趕在規(guī)定時間前完工,成功躲開了直面君王怒火的危險,但仍有人因此喪命皇陵的墓室需要封閉,沒有足夠的時間可以反復開合墓門,那隊從內部開始修建的工匠只能留在里面等死。 這種在不得已情況下誕生的方法被稱為纏繭縛命,因為過于殘忍被后世認為是建筑學中的禁術。 一切事情變得明了。 薛向誼使用纏繭縛命這一禁術,潛到水中找到破損處,簡單搭建出一個空間擋住流動的河水,然后進入里面取出帶下來的石沙,待石沙與水自然混合后覆在殘木上重新將骨架連接起來,他修補好了河堤卻也永遠將自己永遠困在凝結的泥漿中。 為了不連累旁人、彌補自己犯下的大錯,薛向誼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雖然這完全出自他自己的意愿,但參與河堤工程的同期工匠或多或少認為薛向誼之死有他們的過失,有人離去不復返,有人留下來渾沌度日,還有人將責任都攬到自己肩上。 鄧高義認為薛向誼走上歪路以致喪命是因為他作為師兄對這個師弟沒有盡到規(guī)勸的責任,懷著這樣的想法他覺得自己應該擔負起薛長庚的人生,而這一懷就是二十年。 他醉后哭著承認自己害死薛氏夫婦,只是出于愧疚之情。 這真是一個天大的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