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而因為這個誤會,多少無辜的人受到牽連,盼望能夠早日歸家的工匠埋骨于念瑤臺之下再也回不到故鄉(xiāng),他們的家人失去了他們的父親、丈夫、兒子,余生都將籠罩在悲傷的陰影下。 最無辜的人還是鄧高義,他一生善良正直,卻被扣上貪污的罪名不得善終,到死都不知道正是那個他撫育長大的青年害自己落入如此境地。 那本該是他功成生退的日子,可他沒能熬過去,被身后突然出現(xiàn)的一根繩子殘忍地結(jié)束了生命,再由人草草扔在了亂葬崗,無論是生前還是死后都遭受了極大的痛苦。 想到爺爺被如此對待,鄧亭文心如刀絞,眼眶爆發(fā)出痛苦又憤怒的眼淚,沖到薛長庚跟前揪住他的衣領:是你害死了我爺爺,是你害死了他!他那么疼愛你,對你比對我還好,你怎么能這么對他! 鄧亭文在薛長庚耳邊怒吼,但薛長庚仿佛什么也沒聽到,直到士兵把鄧亭文扯開也沒有反應,腦袋垂落下來,呆呆看著地面,幽黑的雙眼不見焦點。 竇豐說的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那自己所做的一切...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薛長庚感覺天忽然下起了雨,冰涼的雨滴不斷打在身上,讓他冷得無法呼吸。 這樣的感覺第一次出現(xiàn)在孩童時期,與他一起下學的幾個孩子朝他惡語相向,說他是沒有爹娘疼愛的可憐蟲,還說他是克死自己爹娘的晦氣鬼。 在他委屈大哭時,是鄧高義跑過來趕走了那些欺負他的人,蹲下來伸出粗糙的大手抹去他的眼淚,捧起他的臉認真說道:你爹娘不在了還有鄧爺爺我呢,我最喜歡最疼長庚了!不哭了,我們回家吃飯。 這不僅是寬慰還是真心的承諾,之后他們有過清貧的日子,而即便是最困難的時期,鄧高義也仍然將他帶在身邊,三餐熱菜從來不少他一份。 比起從未見過的父母,鄧高義更像他的親人,但他怎么就忘了呢? 是了,冷眼和歧視從小伴隨著他長大,它們遮蔽了他的雙眼,使他看不清這位老人在歲月中傳遞來的溫情,使他被怨恨蒙蔽無視了包裹在周圍的愛。 如果當初他能多想一點多問一句,事情會不會不一樣? 可時光無法倒流,生活沒有如果,一切都太遲了,他真正的至親被他親手毀掉,和眼前這座曾是他家的屋宅一樣,再也無法復原。 啊啊啊啊啊! 薛長庚捂住臉,大顆大顆的淚珠從指縫中落下,喉中傳出撕心裂肺的哭嚎,令人不敢相信這是人發(fā)出的聲音。 薛長庚說不出心中想法,但他無疑是后悔的,無力的感覺席卷全身,讓他久久無法起身。 眼前的男人是導致念瑤臺起火坍塌的元兇,許多人因他而死說他是惡貫滿盈也不為過,可周畫屏看著薛長庚只覺他可憐,他的人生是場徹徹底底的悲劇。 將他先押送去州府大牢。周畫屏道。 兩個士兵聽令上前,將薛長庚從地上架起來,拖著他往外面走。 經(jīng)過周畫屏身旁時,沉默許久的薛長庚突然開口,他聲音沙啞但所幸還能聽清:那三萬兩銀子我沒有拿,全部給了曹俊茂,至于他怎么處理我就不清楚了。 周畫屏看了他一眼,輕輕點頭,她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點什么,但終究還是沒開口,只是靜靜目送著薛長庚走出鄧宅大門。 事件到這里算是告一段落,周畫屏和宋凌舟離開鄧宅,隨行的士兵跟在后面押送薛長庚往州府方向去。 夜還很長,周畫屏卻沒什么精神,胳膊支在窗框上撐著腦袋,神情懨懨,從坐上馬車后還沒有說過一句話,宋凌舟沒有出聲打破這片寂靜,半闔著眼,似乎有些疲憊。 車內(nèi)無聲,但車并不安靜,烏云不知何時聚集在上空,滴滴噠噠的聲音響起,又開始落的雨讓氣氛更加壓抑。 喧鬧聲從遠處隱隱傳來,在本該安靜的夜里顯得不太尋常。 周畫屏掀開車簾:前面怎么了? 回殿下的話,聲音是從南面?zhèn)鱽淼模孟袷桥雍拥坛鍪铝恕?/br> 看著外面細密的雨絲,周畫屏心中升起不妙的預感,怒河河堤破損的地方目前勉強靠沙袋圍堵維持,現(xiàn)在又來了一場雨,倘若水位再度上漲,估計會迎來又一次崩塌。 周畫屏下令:先去城南看看情況。 一行人調(diào)轉(zhuǎn)方向往怒河河堤趕,趕到半路,后頭急匆匆跑來一個兵丁:公主殿下,寺正大人,不好啦,嫌犯薛長庚逃跑了! 逃跑了? 初聞確覺意外,但轉(zhuǎn)念一想鐐銬不是能夠困住薛長庚的器具,對于工匠來說開鎖簡直輕而易舉。 短暫考慮后,周畫屏做下決議:分一半人去追薛長庚,其他人繼續(xù)隨我走。 離城南越近,地上積水越多,到了后半程車輪一半沒在水里帶不動馬車前行,周畫屏和宋凌舟從車上下來,開始徒步前行,一路上都為災情憂心忡忡。 然而,當他們來到怒河河邊,卻沒有看到洪水泛濫的景象,河堤似乎也沒有出現(xiàn)問題,不過有許多百姓圍在河堤旁探頭向下,不知在看些什么。 宋凌舟向其中一人詢問:這位大哥,剛才這里發(fā)生什么事了,大家怎么都聚在這里? 剛才河水上漲從堤壩的缺口里沖了出來,我們都在拼命往遠處逃,但有個小伙子中了邪似的往河邊沖,然后竟然跳了下去,也是奇了怪了,他下水沒多久河堤就不漏水了,不過到現(xiàn)在也沒見他上來。 宋凌舟愣怔片刻,突然猛地回頭看向周畫屏,周畫屏讀懂他震驚眼神的意義,望著眼前的怒河,臉上流露出悵惘。 這時一隊兵丁靠近,跪倒在周畫屏面前:屬下向殿下請罪,我們沒能追上薛長庚,請殿下再給些時間我們必能將他捉拿歸案。 周畫屏幽幽嘆出一口氣:不用找了,你們找不到他的。 士兵疑惑抬頭。 烏云壓頂,不見星月,整個世界處在黑暗中,帶著一種沉沉的壓抑感,周畫屏站在雨中,望著不遠處的河水,面龐在斜斜細雨中透出若有似無的哀意。 這場雨大約是延州雨季的尾聲,到凌晨雨便停了,白日來臨,太陽高高升起,將陰云遠遠趕到看不見的地方。 周畫屏餓壞宋凌舟一大早來到怒河邊視察。 今日無風無浪,河水安穩(wěn)地待在河道里緩緩流淌,好像一個乖巧懂事的孩子。 情況良好,但周畫屏神情郁郁,她仍對昨日的事不能忘懷:要是我當時多派些人將薛長庚看緊,也許他現(xiàn)在還活著。 公主不必感到愧疚,宋凌舟道,這是薛長庚自己作出的選擇。 他費盡心思謀劃,到頭來全是錯,世上待他最好的人因為他一時糊涂而慘死,清醒之后活著的每分每秒對他來說都是折磨,他的rou體活著但精神已經(jīng)溺死在悔恨的海洋中。 用纏繭縛命修補河堤,使萬千百姓未來免受怒河河水泛濫之苦,是他對被他害死的人的歉意,也是他唯一可以贖罪的方式,對他來說這或許是最好的結(jié)局。 周畫屏望向前方,心情漸漸像河面般平靜下來,無言地點了點頭。 周畫屏和宋凌舟離開怒河,回驛館的路上經(jīng)過州府,不經(jīng)意間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鄧亭文站在州府門前不時向街兩邊張望。 鄧亭文也看見他們兩個,快步走上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禮:見過永寧殿下,見過寺正大人。接著說,公主、宋大人,原來你們還沒有離開啊。 宋凌舟回道:還有些事情需要交接,等處理完一切我們就會離開。 這真是太好了,我還以為來不及... 不過,你怎么會來州府?本宮見你站在門口有一會兒了,是他們不放你進去嗎?周畫屏問道。 我沒想進去,我只是...只是來這里等人。鄧亭文說得支支吾吾,顯然有些話難以啟齒。 周畫屏不明所以,鄧亭文已無親眷,能說上話的人只剩竇豐,延州城中他還有其他認識的人嗎? 忽然鄧亭文雙眼亮了起來,他匆忙與周畫屏和宋凌舟告別,快步向街道一端跑去,然后停在了一對迎面而來的老夫婦前。 只見鄧亭文嘴唇翕動,說了些什么,那對老夫婦突然手捂胸口嚎啕大哭起來,鄧亭文低下頭眼中有淚光閃動,他們都哭得傷心,但身影看起來莫名多了幾分釋然。 宋凌舟輕聲開口:好幾次我來州府都能看見他這兩位老人家,聽說他們每天來州府門口是為了求人找他們落水的兒子。 周畫屏突然想起,州府的殮房里還躺著一具無人認領的焦尸,在鄧宅廢墟中發(fā)現(xiàn)、初時被誤認為是鄧亭文的男人,他原來的面目和真實身份恐怕只有將他帶進鄧宅的鄧亭文知曉。 那他們以后應該不用再來了。周畫屏道。 街道旁,鄧亭文靜靜陪老夫婦站著,他照舊穿一襲白衣,瘦弱的身子勉強撐起衣袍,那張清秀得雌雄莫辨的面容隱約現(xiàn)出硬朗的線條,逐漸脫離少年稚嫩的輪廓。 有人因為無法承受巨大的痛苦選擇結(jié)束生命,但也有人坦然面對犯下的錯誤,雖然不清楚未來他是否能夠擺脫頭上的那片陰霾,但至少現(xiàn)在有一束光打在了他的身上,這已足夠讓人感到欣慰。 我們該走了。 周畫屏和宋凌舟又多看了一眼,才繼續(xù)抬步前進,走了一會兒,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兩人回頭,發(fā)現(xiàn)有個士兵急喘吁吁地從后面追上來,觀其裝束應當是州府侍衛(wèi)。 有什么事? 剛才門口有個年輕人托我?guī)訓|西給殿下。說完,將一個包好的手帕遞到周畫屏手上。 手帕里是一只精致的銀鎖,款式大小與鄧亭文贈予宋凌舟的那只毫無二致,正面也刻著四個字,不過字并不相同,周畫屏手里的銀鎖上刻的是平安喜樂,兩只一起正好能湊成一對。 原來方才鄧亭文口中的來不及,說的是來不及將他準備的這個禮物送給她。 雖然沒能聽見鄧亭文親口送出祝愿,但看著這枚銀鎖,周畫屏心間還是泛出暖意,讓她覺得即使身處寒冬也不覺得冷了。 就在周畫屏這樣想的時候,忽然刮起風來,她立刻抱臂收攏身子,但還是沒能擋住寒風侵襲,忍不住一顫,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周畫屏:...... 一旁的宋凌舟問道:來延州也有段日子了,還沒習慣這里的氣候? 周畫屏吸了吸鼻子,悶哼一聲:我還是比較喜歡待在京城,這里簡直濕冷得過分。頓了下,等回去以后,我要去泡溫泉,把體內(nèi)的寒氣統(tǒng)統(tǒng)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