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水  （中）

    她一身石榴紅的薄紗旗袍，此番內(nèi)里干脆沒穿襯裙，rou顫顫的軀殼若隱若現(xiàn)。兩臂趴在走廊的扶手，依舊抽著煙，低頭看向蘇青瑤，笑吟吟。

    志懷呢？蘇青瑤駐足，問她。

    徐先生在后頭的房間，譚碧嬌滴滴笑，您上來，我?guī)フ宜?/br>
    譚小姐，上回在黃公館，有句話我沒來得及和你講。蘇青瑤仰著臉，望向憑欄俯望的譚碧，波瀾不驚道。你說，他要是存心嫖你，我攔得住嗎？你又?jǐn)r得住嗎？

    譚碧啞然，笑凝固在面頰，心里頭低低念了兩聲，攔不住。

    你看，既然你與我都攔不住，那我記恨你又有什么用。蘇青瑤手撫了下鬢角濕漉漉的碎發(fā)，嘆道。所以你不必再試我，他哪怕做了，錯(cuò)也不在你。沒有你譚碧，也會(huì)有王碧、李碧上海灘妓女千萬，他要栽跟頭，總能找一個(gè)栽。

    譚碧的笑似是被瓢潑的雨聲淋濕，漸漸溶化，再開口，嗓音消散了方才的甜膩，淡淡說了句。蘇小姐，我不是搶人家丈夫的人。

    我知道。蘇青瑤說著，往二樓走。你要是專門為搶人家丈夫，早該嫁進(jìn)誰家當(dāng)姨太太了，不會(huì)還在這里陪酒。

    譚碧站在原處等她，看她蓮花似的一步步浮上來，又狠狠抽了口煙。

    徐先生是被幾個(gè)朋友帶來的，他不知道這里是我的場(chǎng)子。他友人說他最近心情不好，一下賞了幾十塊大洋，讓我們努力招待。她解釋。我手下的小姑娘們是第一次干大單，勸酒勸得過了頭，這才成了現(xiàn)在這樣。其余幾位各自招了姑娘去廂房，我不好把徐先生單獨(dú)扔外頭，就給他開了間屋。

    您方才那話說的，實(shí)在招人恨，蘇青瑤淺笑道。但凡我是個(gè)急性子，就要罵您了。

    兩人并肩走著，往內(nèi)進(jìn)到后頭，又在二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薄薄一扇木門，接連不斷地傳來少女嬌嗲的呻吟，很假，如同唱著跑調(diào)的歌曲，隨之而來的是男人笨重地撞擊聲，粗嘎的嗓子反復(fù)問怎么樣，爽不爽，女人摸著話頭答好棒！再來！，一問一答，一來一往，八扇門同一聲調(diào)。

    誰知道呢？興許是下賤久了，就期盼有女人來恨我。咬牙切實(shí)的女人越多，臭婊子就越香，她們?cè)胶?，越能證明我賣得值當(dāng)。畢竟我已經(jīng)當(dāng)了不知多少年的婊子，還要什么牌坊？譚碧指尖的細(xì)煙快燒到煙屁股，她掐滅了煙，隨手扔在地毯。蘇小姐，我有時(shí)覺得當(dāng)妻子真可憐，比當(dāng)婊子還可憐。嫖過我的男人成千上萬，多少人的太太跑來罵我、打我，甚至跪地上磕頭，求我放了她們的丈夫。哼，有什么用？這是我說了算？

    蘇青瑤默默聽。

    譚碧冷冷一笑，接著說：這事兒得親爹、阿翁或老丈人來，讓他們自覺給祖輩丟臉，才能領(lǐng)回去。但回去安生過兩天，哈，你猜怎么著，他又到別的小姐的胸脯里舔奶子去了。

    譚碧帶著蘇青瑤，泰然自若地行過yin浪的嚎叫，一如生死場(chǎng)的祭祀，咀嚼著交歡男女血淋淋的皮rou。

    她們穿過廊道，將浮華甜香掩蓋下四溢的腥氣拋在身后，進(jìn)到最里的房間。

    蘇小姐，您頭一個(gè)見我沒有恨的女人，譚碧為她推開門扉，聲音輕輕說，我看你的眼睛就知道。

    蘇青瑤苦澀一笑。

    她進(jìn)屋，走到床畔坐下，晃了晃徐志懷的胳膊。

    志懷，她喚，志懷？

    徐志懷聞聲似醒，瞇著眼辨了她許久，才看出是蘇青瑤，倏忽一笑。

    你怎么來了，他嘆息般尋問，下這么大的雨。

    譚小姐遣人叫我來接你回家去。蘇青瑤說著，扶他坐起來。還能走嗎？

    徐志懷點(diǎn)頭，扶著床架子起身，朝外走。蘇青瑤怕他跌跤，一路挽著他的胳膊。

    譚碧跟在其后，一路送兩位貴客到大門，又叫小廝撐大傘送他們上車，自己雙手抱臂，站在檐下。

    臨別，譚碧突然調(diào)皮地開了句玩笑。

    她隔著不絕的雨簾同她說：蘇小姐，上回見面，你著白，我著黑，今日你穿藍(lán)，我穿紅。天意冥冥，看來你我真是登對(duì)。

    蘇青瑤摸摸滴水的絨線衫，淺笑道：譚小姐什么時(shí)候有空，一起去喝茶。

    譚碧笑著應(yīng)一聲好，高高抬起手臂，與她揮手作別。

    折騰回家，已是凌晨?jī)牲c(diǎn)。

    蘇青瑤脫掉濕透的線衫，交給小阿七，吩咐她去打一盆熱水送上去，又叫吳媽幫忙將徐志懷扶到臥房躺下，讓廚娘趕緊燒姜茶，還有叮嚀女傭給送他們回來的司機(jī)賞錢。

    她上樓，進(jìn)到屋里。

    徐志懷靠著枕頭懨懨道：頭疼。

    吳媽已經(jīng)幫忙脫了外衣與鞋襪，蘇青瑤走過去，接著拆領(lǐng)帶與襯衣。徐志懷張開雙臂，任由她擺布，一雙黑沉沉的眼眸緊盯著她。蘇青瑤被他看得發(fā)毛，正惴惴不安，疑心他要突然變臉時(shí)，小阿七端來熱水。

    蘇青瑤松口氣，急忙接過水盆，絞了一把熱手巾遞給丈夫。

    徐志懷接過，拿在手里，提不起力氣去擦。

    蘇青瑤拿回手巾，坐到床邊幫他擦臉，嘴上說：已經(jīng)在燒姜茶了，等下就送上來，祛一祛濕氣。

    還氣我？徐志懷握住她的手臂，使了很大力。

    沒。

    他無奈道：就為兩本書發(fā)那么大脾氣。

    志懷，我不想提了。蘇青瑤把毛巾扔進(jìn)搪瓷盆。你先躺著，我去換衣服。

    徐志懷定神瞧了她一會(huì)兒，終究無奈地松開手。蘇青瑤避開他的目光，轉(zhuǎn)身進(jìn)浴室擦洗換衣，不再想徐志懷舉措的弦外之音。待她換上睡裙折回來，徐志懷似已然睡下，頂燈熄了，床頭還亮著一盞琉璃小燈，暈黃的暖光下，擺一碗散發(fā)著熱氣的姜茶。

    蘇青瑤緩步到床頭，擰滅微弱的光暈，摸黑爬上床，背對(duì)他睡下。

    深夜里，雨聲嘩啦啦流淌，幾近將她的手腳澆涼。

    這時(shí)，身后傳來一陣被褥摩挲的細(xì)響，男人的手臂橫過來，摟住她的細(xì)腰。

    蘇青瑤，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當(dāng)你丈夫，徐志懷聲音低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