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與情感 (上)
理智與情感 (上)
最怕的就是你這種無所求的人,搞得我心慌慌。譚碧打趣。蘇小姐要是個男人,幫我這么大的忙,又沒一點企圖,我說什么也得以身相許??上?,你是個女人,我也是個女人。 蘇青瑤順著她的話調(diào)侃起來:我要是男人,面對譚小姐這般香艷的佳人,可做不到無欲無求。 譚碧咯咯直笑,頭垂落,與蘇青瑤鬢角挨鬢角。 她瘦了許多,小臂一挽上來,蘇青瑤便感覺到。往日熱騰騰的牛奶變作如今涼掉的稀米湯,但仍是美的。她走在路上,一雙含情脈脈的眼四處望,周圍有知覺的男人都癡了。那股攝人心魄的魅勁一如肌膚揮散不去的甜香,再憔悴也丟不掉。 兩人談笑著坐車回別墅。 蘇青瑤叫來女傭,收拾出給譚碧暫住的客房,繼而與她坐在客廳喝下午茶。 茶壺里泡的是英吉利紅茶,三層點心塔,三明治、司康、奶油蛋糕,大銀盤子擺玫瑰酥糖,幾盤中式的蕓豆切糕與各色果脯。 這算蘇青瑤的家底。 仗打了快半月,她各項算得都很精細。 徐志懷富碩是一回事,大半個上海因戰(zhàn)事癱瘓,缺乏物資是另一回事。 譚碧與蘇青瑤談著趣聞,不怎么喝茶,手頻繁地往點心伸。蘇青瑤見了,悄悄用眼神示意吳媽續(xù)點心,問她晚餐想吃什么。譚碧掩飾著饑餓,笑吟吟說客隨主便。蘇青瑤了然,又借嘗新鮮的由頭,裝作隨意地叫小阿七拿櫥柜里的巧克力。 聊到徐志懷歸家。 男人進屋,習慣性喚蘇青瑤過來接外套。昨夜春宵一度,他心情甚好。叫幾聲,沒見人,徐志懷提著紙盒走到客廳,見斜斜倚靠在自家沙發(fā)的女人,臉色驟然陰沉。 蘇青瑤本是在笑,可瞧男人走來,臉一僵,急忙站起,兩手交疊在腹部。 她是先斬后奏。 譚小姐怎么有空光臨寒舍。徐志懷居高臨下道。 哎呦,徐先生,幾月未見,說話這么生分。譚碧頭一揚,花枝亂顫地笑。我今兒過來是看蘇小姐,順帶住幾晚,敘敘舊的。怎得,不歡迎? 徐志懷冷笑。 他曉得譚碧結(jié)交的那幫男人的性子,萬不敢將小妻往她身邊放,徑直說:譚碧,徐某的家可不是你開的妓院,這里待的都是清白人。 志懷!蘇青瑤臉一白,上前幾步,擋住譚碧。 一等妻,二等婦,三等娼,四等婢。您看不上我是應該。譚碧妖妖嬈嬈地起身,牽蘇青瑤的手拉回她,遞去一個眼神,叫她別說話。 繼而譚碧嘴畔噙著一抹笑,站到徐志懷面前,笑著說:徐志懷,我也不是癩皮狗。你要硬趕人,我走,不占你們清白人的地。但夜已深,今兒借你客房住一晚,不過分吧。 徐志懷望望蘇青瑤,目光又移向譚碧,自以為退了一步。吳媽,去給司機提個醒,明早八點,送譚小姐走。 蘇青瑤夾在中間,有些冷。 她在這個家,沒有嘴可以說話。 譚碧握蘇青瑤的手緊了緊,偏頭沖她燦然一笑,然后進客房,再沒出來。 吃罷了,洗罷了,蘇青瑤跟徐志懷回臥房。 她坐在梳妝臺前拆發(fā)髻。 徐志懷一面解領帶,一面盤問她譚碧怎么會在家。蘇青瑤含混地說譚碧是來法租界辦事,順道見她,話里拐彎抹角地想說動徐志懷,答應她留譚碧多住幾日。徐志懷何等敏銳,幾句便察覺出妻子的意圖,冷淡地讓她給自己一個留人的理由。他在那一瞬,本能地想起于錦銘,覺出些危險。 我跟譚小姐是朋友,可以嗎?蘇青瑤心悶,有魚刺卡在喉嚨里那般,一字一句答他。 徐志懷嗤笑。聽聽自己說的話,跟長三做朋友。你跟她是一類人? 執(zhí)梳子的手懸在半空,蘇青瑤透過鏡子看背后人冷酷的面目,頓了頓,道:志懷,你總這樣,什么都要算我真怕哪天你會算到我頭上。 徐志懷走到蘇青瑤身后,手臂橫過去,站著,從背后抵住她,強硬地說:你又開始了。我是叫你弄清楚,譚碧是個妓女,而你是我的妻子。你和她混到一起,對你沒好處,對這個家也沒好處。你想交朋友,我也有合適的人選,你不聽,非自甘下賤。 蘇青瑤聽聞,啪得擱下西班牙樣式的賽璐璐頭梳,在男人狹窄的臂彎轉(zhuǎn)身,仰頭嗆道:妓女、妻子,呵,我和她真有分別?我難道不是你徐志懷的妓女?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像著了魔,非要為譚碧爭這口氣。 徐志懷皺眉,勉強忍著慍色,沉聲道:你就這么想我?蘇青瑤,在你眼里,你我夫妻四載,你是妓女,我是嫖客? 他宛如見仇人,眼睛泛紅,手臂攬住她的腰,緊得她疼得頭皮發(fā)麻。 蘇青瑤兩腳發(fā)軟,氣話憋在肚子里,不敢再講。 你放開,我不想和你爭。她垂頭,一雙手擰著他,好容易將他鐵鑄般的手掰開,扶著梳妝臺顫巍巍走出去幾步,氣音不穩(wěn)道。我走,我去客房睡。 徐志懷氣急反笑。 他輕輕咬牙,如同唇齒間廝磨著血淋淋的獵物,背起手,勝券在握道:要走?行啊。蘇青瑤,你走,我看你出了這個家門,能去哪里。 蘇青瑤身子一滯,腳步停在門關(guān),慢慢地轉(zhuǎn)回頭,看著他,輕聲說:志懷,為什么我們總是要吵架話音滿是茫然與絕望。 說罷,她啟門離去。 出臥房門,還是家,她在這個叫徐公館的地方兜圈。未熄的吊燈照在她臉上,青青白白,像是一面剛磨過的銀鏡,精巧又可怖,照得她渾身發(fā)冷。 蘇青瑤宛若大夢初醒,恍然感覺先前日子的依偎全是鏡花水月,不是他們之間轉(zhuǎn)好了,而是外頭在打仗,炮火連天,誰也出不去,除去眼前人誰也無法擁有。在她以為的粉飾的溫情里,唯一的真切是上海隨時可能淪陷,她隨時會死。 她想,自己真是發(fā)瘋,現(xiàn)在上海在打仗,惹誰不能惹他。 可不說,她又咽不下那口氣。 她是他的妻,他倆之間有什么事,她都愿意忍,也忍習慣了。那譚碧又做錯什么?平心而論,她不是個沖動的人,但她做不到永遠像徐志懷這樣,什么事都算,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她覺得譚碧人很好,值得做朋友,這也不可以?就因為她是人妻,而她是妓? 行至樓下,蘇青瑤見小阿七兩手抱著不用的舊被褥,往譚碧住的客房走。 蘇青瑤叫住她。怎么了?不是已經(jīng)收拾好了嗎? 小阿七停住腳,道:太太,吳媽講,那些女人都有臟病,不能用客房的東西。 她有沒有病我不知道?要你們自作主張!蘇青瑤聲音驟然拔高。 小阿七被她突如其來的氣焰駭?shù)剑绨蛞宦?,囁嚅著說不出話。 譚碧不知何時走出門,站在蘇青瑤身后。 她換上絲綢睡袍,好似包圍在玫瑰色的光暈里,指尖夾著煙,一陣笑,層層蕩漾開。 好了,小姑娘,把東西送進來吧。她對小阿七說。 小阿七癟著嘴,進屋放下被褥,匆忙離去。 譚碧又招手,讓蘇青瑤進來坐。 蘇青瑤邁進屋,剛想為適才的事與她道歉,卻聽譚碧合上門,輕聲說,蘇小姐,我沒染那些病。 我知 譚碧抬手,止住她的話,輕柔地繼續(xù)解釋:但我以前染過,十六歲,在窯子里混的時候。我費了很大的代價,治好了,往后再沒有蘇小姐,除了你,我沒跟任何人說過。徐先生說我不干凈,是真的,我是不干凈。 蘇青瑤心里一澀,反駁:沒有的事,你是我見過最美的女人。 譚碧先是一愣,繼而低下臉,笑得像掛滿沉甸甸紅花的枝條在風中搖曳。 哎呀,蘇小姐,再這樣,我可要愛上你嘍。她抽一口煙,徐徐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