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與情感 (下)
理智與情感 (下)
那口摻雜著薄荷葉的白煙在兩人之間徐徐消散。 譚碧撩起衣擺,大步走到床邊,拉蘇青瑤坐下,指甲蓋彈了彈煙灰,問她要不要喝酒。蘇青瑤不愿回去面對徐志懷,便點頭說要,還問譚碧今夜能否和她一起睡。 譚碧自然說好。她打開行李箱,掏出一瓶法文標(biāo)識的紅酒,又拿一柄銀剪子。蘇青瑤起身,剛想去拿開瓶器,卻被譚碧叫住。她舉起剪刀,扎入軟木塞,先掰掉上半邊的木頭,再將余下的部分朝內(nèi)使勁一捅,砰一聲,木塞子掉進酒瓶。 喝吧。她說著,遞來。 蘇青瑤接過,漆黑的眼珠子對著暗紅的酒,猶豫片刻,她舉起酒瓶,狠狠灌一口。動作太急,一道細長的紅痕沿著唇角流到脖頸。她抬手,手背草草擦干酒漬。譚碧扭著水蛇腰,四仰八叉地倒在床榻,從她手中拿過酒瓶,也對嘴喝上一口。 譚碧告訴蘇青瑤,這酒是她從前一個相好送的,現(xiàn)在娶了個門當(dāng)戶對的老婆,回陜北繼承家業(yè)了。 她說,當(dāng)年那男人發(fā)瘋一樣追她,一夜幾萬幾萬地撒,兩人白天黑夜發(fā)情的野貓那樣交歡。后來他爹叫他回陜北,他問她要不要跟他走,最后花一筆大的,將她贖出來。 雖沒明說,但譚碧心里清楚,去了,就是進深宅大院當(dāng)姨太太,何況他也沒讓她心動到離開上海,便婉拒。那男人蠻體面,從拍賣行買來一個翠玉鐲子與一瓶紅酒,托人送給她,不聲不響走了。 翠玉鐲子早進了當(dāng)鋪,拿來租她的盧月樓,那樓,估計已被日本人的飛機轟了個稀巴爛。 至于酒,現(xiàn)在一人一口喝完吧。 蘇青瑤聽完,問譚碧有沒有一瞬間想過要跟他。 沒,我又不喜歡他??偛荒芤驗樗麑ξ液?,我就要為他守貞。譚碧舉著煙,仰面躺在床上,望她,蒂頭的煙灰細雪似的飄。蘇小姐,感覺騙不了人。難道我們是沒有感情的玩偶,沒有欲望,沒有主張,也沒有腦子嗎?只要有人對我好,我就愛,對我不好,我就不愛?這么些年,睡我的男人沒一萬,也有八千,想抬我回家當(dāng)姨太太的,少說也百來個。但我都不喜歡,所以我誰也不跟。 感覺?蘇青瑤細細咀嚼著她的話,一時有些茫然。 你呢?譚碧將酒瓶遞到她唇邊,反問。你和于少。 蘇青瑤心突突跳,是戳中心事的羞恥。 我跟于先生什么也沒有。她接過酒瓶子,說。 是嘛,他上周才與我通電話,問你的事,譚碧漫不經(jīng)心道。 蘇青瑤立刻接:他問什么? 話出口,便成了潑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 譚碧揶揄一笑,道:他向我問你的近況,我讓他自己打電話給你,他不愿,說上回跟徐先生相處得很不愉快,怕打過來,撞上徐先生,害你難做人。 蘇青瑤低低哦一聲,仰頭,連灌幾口冰涼的酒,心里燙燙的,酒意搖搖晃晃爬上頭,真覺得自己也要被潑灑出去。 我這回能從公共租界過來,進法租界,也是靠四少的關(guān)系。譚碧接著說。他托我向你問好。 蘇青瑤沉默片刻,撥了撥散亂的長發(fā),膽怯地問:他呢,還好嗎? 四少在替國軍募捐物資,譚碧答,還算好,就是忙,整個人憔悴許多。 蘇青瑤應(yīng)了聲。 蘇小姐,你和四少,是他不愿還是你不愿。譚碧試探著問,見蘇青瑤微妙的神態(tài),心中有了數(shù)。你不愿四少表面好相處,但骨子里蠻瘋的,很執(zhí)拗,凡是喜歡的東西都要拿到手。但他分明想打電話找你,卻說怕你難做人,已經(jīng)是愿了。 譚小姐,我是嫁了人的,我丈夫就睡在樓上,還談什么愿不愿?這話往后不必講。說罷,蘇青瑤舉起酒瓶,將余下猩紅色的酒液飲盡。 譚碧抹了把臉,甜膩膩的香味混雜著面霜的浮脂,揩到手心。蘇小姐,我說句下賤的話,你別嫌我是個沒上過學(xué)的娼妓。 叫我青瑤吧,蘇青瑤嘆氣,我以后叫你阿碧。 好,青瑤,要我看,你想的實在太遠。譚碧閑閑地說來。八字沒畫出第一撇,誰曉得往后怎樣。對四少,你或許只是感覺聊得來,所以想多相處,也可能只是想得到一個擁抱,又或進一步,一個吻,更進一步,有男女之歡到底會走到哪一步,第一步還是最后一步,不邁出去,永遠不曉得。但我不想你分明有感覺,卻連第一步也不肯試,害自己后悔終生。 蘇青瑤無言許久,仰頭看向天花板,目光又似透過了天花板,在看頭頂壓著的別的什么東西。 武松殺嫂,宋江殺妻,jian夫yin婦浸豬籠,通jian之罪判三年。蘇青瑤幽幽道。試了,被發(fā)現(xiàn),要完蛋的。 不被發(fā)現(xiàn)不就行了。譚碧極輕巧地說。干這事,我最在行。 又是一陣沉默,再開口,蘇青瑤轉(zhuǎn)了話題,眉目柔軟地笑道:你把能砸你飯碗的秘密告訴我了,我也把能砸我飯碗的秘密告訴你了,我們往后,誰也不能背叛誰。她的秘密找到一個天鵝絨的儲物柜,而對方也把自己的秘密鎖進了她的雕花木匣。 譚碧隨之而笑,道。蠻好蠻好。 第二日一早,譚碧便提著唯一的箱子離開。 蘇青瑤半夜趁她在睡,偷偷起來,往箱里塞了些蒸糕與糖果,第一次見,她喂她摩爾登糖,應(yīng)是喜歡吃甜食。還有自己手頭私存的一小筆錢,也分一半給她,聊勝于無。 送譚碧走,蘇青瑤失魂落魄許久。 她是徐志懷的人,但這家不是她的家,她沒有任何權(quán)力留下任何人,好可悲。 折回來,她見徐志懷坐在絲絨靠墊的扶手椅上,給她剝花旗橘子。黃橙橙的圓橘挨個碼好,排排放在朱漆圓盤內(nèi)。抬頭見她冷著臉回來,徐志懷招招手,叫她坐過來。他掰開橘瓣,喂她一口。她張嘴,咬住,汁水飛濺,酸甜的滋味彌漫開。 青瑤,你要是想怪我狠心,就怪吧。徐志懷眼神溫柔,指腹抹去唇角的漬。留她,就算我不說,旁人又會怎么看?對你的名聲,對我的,對你父親的,都不好。要實在喜歡,等戰(zhàn)事結(jié)束,你們私下來往,約著喝下午茶什么的,都行。 蘇青瑤直直看向他,沒回話。 徐志懷皺眉,長嘆一聲,又盡量軟著口吻道:昨晚我話說重了,我道歉。 沒關(guān)系,你說的是實話,蘇青瑤淡淡道。 正因為全是實話,所以才如此傷人。 徐志懷皺眉,欲言又止,恰在此刻,電話鈴響了。未等徐志懷有所反應(yīng),蘇青瑤便急忙起身去接。 拎起聽筒,蘇青瑤聽到一個格外耳熟的聲音。 請問是徐公館嗎? 蘇青瑤朝四處慌張地張望一番,手護住聽筒,將信將疑地問:于先生? 那邊短暫地頓了頓,輕柔道:是我,蘇小姐。 你怎么打電話來了?蘇青瑤呵氣似的在說話。 他答:我是來請你你們,參加募捐會的,為正事。 走廊傳來腳步聲,徐志懷跟過來,問:青瑤,誰的電話? 蘇青瑤抬頭,望向丈夫。 眼前的男人是她的理智,而聽筒那頭,是她的情感。 請不要在我的評論區(qū)說,我寫的文像其他哪個同期寫手,反之亦然,這簡直像指著我的鼻子,嘲笑我是個糊逼,脾氣再好也受不了